江存坐在沙發上。

這個位置能讓他大致總覽整個實驗室，身旁是那個呼呼大睡的研究員。

這個實驗室裡的大部分研究員都精神奕奕，隻有一小部分和江存身邊躺著的這個一樣看起來睡眠不足，像是剛‘複活的行屍走肉’類型。

陸懷遠站在整個實驗室的中心。

多張藍綠色的數據圖表懸浮在他的身邊，被他有條不紊地深入分析和處理。

隨著時間的流逝，連接著金屬艙的屏幕上，那些不斷刷新的數據流慢慢降低速度，回歸到了正常的刷新速度。

江存能看懂那上麵的一些數據，是關於檢測到有生命體反應的。

他的視線挪動，逐漸凝聚到了陸時身上。

陸時的長發束起，正站在陸懷遠右手邊的位置，不斷調整和優化一些金屬艙的參數。

這個矗立在實驗室中心的金屬艙，其實有些突兀。它的顏色不是那種亮銀白色，而是蒙了一層陰翳般的灰白色。

灰白色是一種由黑色和白色相互混合而成的顏色。

在繪畫中，它屬於明暗度，不屬於色彩。這個知識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了江存的腦海裡。

“江存。”陸懷遠的目光越過數道人影，準確無誤地釘在了江存身上，“過來。”

這種命令式的語氣......江存頓了頓，起身向他走去。

陸懷遠把江存先前創作的那幅畫投影到半空中。

這幅畫的底背景是寥寥數筆的地下洞穴，占據畫麵視線中心的是一個奇形怪狀的巨大黑影。

它的外形龐大、扭曲、超乎想象，數條和幽影一般無二的肢條從這個黑影上伸出，似乎綿延出了畫麵那虛無的邊界線。

“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陸懷遠喃喃，“幽影就該是這樣的。”

江存其實並不是根據921所述說的那些東西來構造畫麵裡的這個“它”。

應該說，江存是將自己用精神力探測到的那種無法言喻的‘感知’，在自己腦海裡搜尋了可以作為代替形容的意象------也就是921所說的天父和救主。

這種東西在星際時代並不流行，除了921，江存就沒見彆人提起過。

不過，自從江存有記憶起，他見過的人也不是很多。再者，江存也不怎麼愛逛星網，隻有921愛逛。

陸懷遠目光炯炯：“你看到過對不對？所以才能畫出這幅畫。”

“我沒有‘看到’。”江存搖了搖頭，“這是我的精神力所感知到的、沒有固定形態的一種感覺。”

他的畫是把具體的物概括成抽象的感覺，雖然不知道幽影這樣的存在到底能不能被稱之為‘具體的物’。

陸懷遠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垂落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抽動。

他說話的聲音低不可聞：“沒有足夠的精神力，就永遠也不能親眼‘看’到......”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精神力，即使有精神力，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高等級的精神力。

據說在前星際時代，精神力是評判能力的最主要標準。

星際時代則是百花齊放，大力探尋和發展其他的道路。

譬如說星船、星艦、機械義肢，或者機甲這類的外骨骼裝置，既有可以通過精神力操縱的模式，也有無需通過精神力，而是純粹憑借個人技術力進行操縱的模式。

陸懷遠看了眼時間，做了一個決定。

他轉身麵向所有研究員，麵容溫和地說道：“還沒慶祝過我們的項目啟動，今天提早下班，我讓陸時請大家吃頓飯，你們明天再來實驗室吧。”

......

江存再一次站在了那個熟悉的店麵前，他中午剛被陸時帶來這裡吃過外形酷似蟑螂的美食。

看來這家店很對陸時的口味。

對於臨時調批過來的研究員來說，這是新項目的一次聚餐。

而對於已經跟著陸教授，高壓狀態做了四個多月實驗的研究員來說，這是難得的一次放鬆機會。

那個呼呼大睡*情報自動泄露一體機*研究員一馬當先衝了進去。

很有活力，完全看不出來生活在地獄四個月了。

走進去後。

陸時很自然地坐在了江存身邊的左手邊。

這次的桌上沒有了那道酷似蟑螂的食物。

這並沒有什麼好懷念的，雖然挺好吃，不過外形實在是......

江存探手夾了一塊沒吃過的軟心豆腐，它在江存的筷子上微微顫動著。

收回筷子的時候，坐在江存右邊的那個人似乎出了點小差錯，他的胳膊恰好往江存這邊撞了一下。

江存反應速度很快地避開了，筷子也穩穩拿在手中。

隻是那塊極為柔軟脆弱的軟心豆腐，在改變了力度和方向的筷子上很輕易地裂成了兩半，快速往下墜落。

江存的眼睛捕捉著食物墜落的運動軌跡，手腕一翻用筷子撈住了一半的豆腐。

另外一半豆腐，則是被幾根長長的頭發絲接住了。

？

什麼東西。

那悄無聲息從右邊繞過來的發絲舉著另外一半食物，邀功似的往江存的筷子邊湊了湊。

它們不遠不近地環繞在筷子四周，嘗試著各種角度，試圖把被它們捆//綁著的半塊豆腐搭到江存的筷子上。

這是想乾什麼。

那半塊豆腐被這些發絲直接接觸著，江存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吃的。他也不會讓這些頭發絲碰到筷子，否則這筷子也不能要了。

江存把筷子移開，麵色冷淡地抬頭望向這些長發絲的主人。

長發絲的主人------罪魁禍首陸時，安詳吃飯的時候察覺到一種被人注視著的強烈感覺，他順著這種感覺的來源回望過去，看到了一言不發的江存。

江存不說話，隻是垂眸斂目，去看那幾根還在桌麵下飄來飄去找存在感的頭發絲。

陸時順著他的視線也看到了這一幕，難得有了些尷尬的感覺。

他控製著自己的精神力，收回這些發絲，然後對著江存微微一笑，眼神清澈。

江存靜靜看著他。

陸時身上的異常已經到了他無法忽視的地步，這些異常大概率跟陸懷遠有關。

其他的研究員仍在舉杯交錯，一派熱熱鬨鬨的景象和氛圍，獨獨江存和陸時這個小角落的氣氛冷凝下來。

“本來想晚點跟你說......”歎了口氣，陸時那張溫文爾雅的臉上出現一種有些複雜的神情，“陸教授讓我......問你，今晚願不願意去實驗室加班，你想去嗎？”

按照陸懷遠的說話習慣，這句話大約本來是個命令句，現在被陸時說成了問句。

這是個不同尋常的信號，江存敏銳注意到了這一點。

他說：“去。”

兩人吃完飯後，和中午一樣並肩往回走，走過一道道厚重的大門，回到了實驗室。

研究員們散去後，實驗室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各種儀器和設備有些雜亂地待在那裡。

其他地方的燈光都被關閉或者調低，唯有實驗室的中心位置亮著。

被孤獨的燈光一打，那座矗立在實驗室中心的金屬艙變得更加奇怪了，看起來和周遭更加格格不入。

陸懷遠難得沒有站著，而是坐在下午江存坐過的沙發上，手裡是一小塊能源礦石。

他沒有戴手套，直接用手托著一塊能源礦石，仔細打量。

已知陸教授淩晨三點仍舊在和解指揮討論事情。

再根據先前那個研究員的說法，在他四點睡覺之前陸教授仍在繼續工作，在他十點醒來之後陸教授也仍在繼續工作。

江存在實驗室待的一整個下午也沒有看見這位陸教授有休息，反而是一直在高強度工作。

所以江存在這個時候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陸懷遠，他真的完全不睡覺的麼？

實驗室大門的開合是寂靜無聲的，逆著光站立的人在陸懷遠的注意裡有聲。

他像是已經等待良久，看著江存一步步向他走來，眼裡細微的光也一點點亮起。

直到江存在他麵前站定，陸懷遠才收斂起那點外泄的情緒，他調出一塊數據麵板，在上麵極快地輸入了些什麼。

於是實驗室中央的那個金屬艙發出沉悶的轟鳴，表層的灰白色開始剝落，顯露出來底下不反光的純黑。

這座金屬艙，居然是拿黑色物質製造的。

黑色物質是組成7281星地表的一種物質，外表有些類似於其他星球上的黑色“土壤”。由於沒有什麼探測價值，被簡單地稱為黑色物質。

先前陸懷遠所說的，這座金屬艙是按照地下洞穴的環境一比一複刻搭建，竟然是這個意思。

但是，真的能夠一比一複刻嗎？

有些東西真的能夠變成具現化的數值嗎？

陸懷遠的視線轉向陸時。

沒有對話，也沒有眼神交流，陸時在他的視線開始轉向自己的那一刻，就仿佛明白了要怎麼做。

他解下了綁著頭發的那根帶子。

沒有了束縛，這些長長的頭發活躍起來。

它們不斷地抽長拉伸，熟悉的白色絲線從這些頭發的末端延伸而出，深深地紮入其中，連接在其中的能源礦石之上。

江存有些錯愕。

陸時，他還能算作人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