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關上,外頭的雨聲便被隔絕在港灣之外。
雞湯的香濃味道從半掩著的廚房門另一邊鑽出來,裴野鼻翼動了動,深吸口氣:“好香啊。”
他說著換了鞋,把傘撐好放在門口,又去給傅聲拿拖鞋。傅聲始終沒說話,站在玄關邊上等著,一直手裡還拎著個塑料袋,裡頭裝著的正是剛剛回家路上少年買給他的那一份壽司。
裴野一溜煙跑進次臥,以風卷殘雲的速度換好衣服,又跑到廚房開始張羅著上菜。傅聲把東西放在餐桌上,轉頭進了自己臥室,出來時看著已經擺好的碗筷和一桌子菜肴,沉吟片刻:
“去洗手。”
“好嘞。”
裴野興致高昂地應了一句,跑進衛生間。從壽司店出來後裴野一直肉眼可見的高興。
忙叨一陣,二人總算落座。裴野把壽司擺好盤,推到傅聲麵前,又盛了一碗雞湯給他:“先喝點湯暖和暖和。”
傅聲鼻腔裡淡淡嗯了一聲,接過碗放下,羹匙一勺一勺攪著雞湯,那盤壽司卻遲遲沒有動筷。
裴野終於看出來一點不對,買完壽司出來,裴野這個付賬的高興得像什麼一樣,被滿足心願的人卻沉默異常。他放下筷子:
“聲哥,怎麼了,是有什麼心事嗎?還是……還是我做錯了什麼,惹你不開心?”
傅聲慢慢攪和著飄熱氣的雞湯,舀起一勺,霧氣浮上來,熏得青年白皙如玉的麵頰多了分洇濕的水汽,仿佛冷凝露珠的茉莉花瓣。
“沒有,”傅聲平靜地低笑了一笑,“小野長大了,聲哥很高興。吃飯吧。”
“——聲哥!”
裴野支起身子,就差從桌對麵探身過來,他死死盯著微低著頭的青年,皺眉:
“到底怎麼了嘛聲哥,彆憋在心裡好不好?是不是我自作主張,讓你覺得我不聽話了?”
窗外雨聲淅瀝,傅聲終於抬起纖長的睫羽,青年五官其實非常立體,麵部線條因為平時麵對裴野時溫婉耐心的模樣而中和了本來的冷硬弧度,當他不帶笑地這樣直視人時,那漂亮的麵皮骨相之下蟄伏的距離感便一下顯露出來,將人推到千裡之外。
裴野的心驀地一抖。
傅聲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彎起唇角,恢複裴野記憶中那個永遠和藹的好脾氣哥哥。
“都怪我,讓你跟著瞎操心了。”
他挪開視線,“這家壽司店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美味,隻是很久沒來,讓人有點懷念。”
裴野這才略微鬆了口氣:“這樣啊。聲哥你以前也讀的這所初中?”
傅聲眼裡劃過一抹看不透情緒的光,麵不改色,唯獨目光降落在那一碟子排排坐在一塊的壽司上。
“不。”他說,“小時候媽媽工作忙,沒時間做飯。她帶我回家的時候怕我餓,路過這家店總會給我買一小份壽司吃。”
裴野張了張嘴,喉嚨裡遲滯地擠出“啊……”的聲音。
這是傅聲第一次和他談論母親的事。裴野隻是粗略地知道傅聲的母親過世了,可具體的傅聲從沒聊過,他也不多問。
他有種無師自通的敏感,這個話題或許是傅聲少有的禁忌。既然傅聲不願觸碰,他便也選擇繞開,不去惹他的聲哥難過。
可今天下午,他好像還是無意間把事情搞砸了。
“聲哥,對不起,我以為你是愛吃,但是礙於麵子才不肯……”
裴野磕絆地辯白,傅聲這才重新看向他,反過來寬慰地一笑:“乾嘛道歉呀,這又不是什麼壞事。好多年沒吃他家壽司了,我還挺想念的。”
他又揚了揚下巴:“動筷子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裴野心裡到底還是有點惶惶不安。他低頭扒飯,咽下去沒兩口,看著傅聲給他往碗裡夾菜,抬起頭來,聲線提高:
“聲哥,兩年了,你手藝明明那麼好,可我都沒見你有什麼很喜歡吃的東西,胃口也好小。這家壽司看著很平平無奇啊,就因為是你媽媽給你買過的,你就這麼喜歡?”
傅聲的表情僵了僵。
“也不是因為媽媽,”他收回給裴野夾菜的筷子,“其實……”
裴野把嘴裡最後一口吃的嚼了嚼,咽下去,定定地看著他。
“我早就發現了,你工作消耗那麼大,但是不管餓不餓,吃飯的時候你總要假裝和我聊天,等我吃好一會兒再動筷。為什麼?”
少年表情執著,一副今天勢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勢頭。傅聲無法,踟躕了一小會,敗下陣來一般稍稍偏過頭。
“……太燙了。”
傅聲嘴唇動了動。裴野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剛做好的飯菜太燙了,”傅聲纖長的頸側籠上一層羞赧的緋色,尷尬地清清嗓子,“我舌頭有一點點敏感,溫度太高的東西吃著會痛,必須放涼了才行。壽司是涼的,對我來說比較……方便。”
裴野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消化了一會兒這番話,不敢確定地追問:
“難道說,聲哥你之所以做飯那麼好吃,也是因為——”
青年不自在地摸了摸滾燙的耳垂。
“大概吧,”傅聲道,“調料、火候稍微有一點變化,我都能嘗出來,很明顯。”
裴野輕輕吸了口涼氣。
他低頭看去,滿桌子菜肴熱氣騰騰。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聽到傅聲緩慢說道:
“平時工作太忙了,好多任務往往又都很緊急,我不想讓大家因為我這點小毛病等著我,遷就我,索性就少吃一點也無所謂。時間長了,好像就越來越吃不下太多東西……”
凳子忽然刺啦一聲摩擦過地板,傅聲一驚,轉過頭時卻已經看見裴野起身走到他身邊,表情有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嚴肅,眼裡盛滿了憐惜的光。
“難怪聲哥那麼瘦。”裴野伸手覆住他的手背,“聲哥,從今天開始,我等你。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你不用顧忌我,我們可以慢慢等。”
傅聲愣了一下:“沒事的,這麼多年我早就習慣了。而且,這些菜就要趁熱才好吃——”
“那不重要,我們在一起,隨你心意才重要。”
沒說完的話都堵在嗓子眼裡,化作一陣毫無頭緒的煙。傅聲抬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少年,神情忽然有一瞬的放空。
才兩年而已,那個跟在自己屁股後麵聲哥長聲哥短的傻小子沒變,可男孩的生長速度卻堪比雨後春筍,肩膀寬了,個頭長了,眉眼裡凝聚起起伏的山峰,五官如行帖最後濃墨鈍出的筆鋒,逐漸雕刻出銳利的形狀。
他心裡想,小野好像真的長大了……
可細數起來,究竟是什麼時候長大的呢?
想不明白的事情,傅聲一貫選擇讓時間發酵出答案。於是他翻過手腕來,握住裴野的手,和兩年前那個生死一線的瞬間一樣,二人溫暖乾燥的掌心緊緊相貼。
他眼裡沉澱下一抹動容的光。
“小野說得對,”傅聲笑道,“我們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
裴野雖然小,可來到這個家之後他便如同任勞任怨的童養媳,除了做飯之外的一切家務都自覺全包。傅聲倚在門口看裴野洗碗,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扯淡,突然聽見裴野問他:
“聲哥,再跟我講講你和你媽媽之間的事吧,我想聽。”
傅聲插在兜裡的手動了動,改為拿出來抱著胳膊的姿勢。
“那個時候我太小了,很多事都記不清,再加上媽媽工作忙,其實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是很多。”
他看起來並沒有表現出特彆抗拒,回憶著,“不過即便如此,媽媽其實一有空就會陪著我,直到後來她病了……”
裴野洗碗的動作一頓,聽見廚房門口的說話聲也漸漸弱下來。
傅聲的話音輕如歎息:
“媽媽如果還活著,大概不願意見到我收留你的。”
裴野目光驟然一變:“為什麼?”
傅聲換了個姿勢靠在門上,闔眼。
“你彆緊張,小野。”傅聲柔聲說,“你很懂事,媽媽一定會很喜歡你的。她隻是很了解我,我這種人適合獨居,但要是養個寵物、甚至和彆人一起生活,恐怕會有麻煩……”
“可是你把我養得很好啊!”
裴野不解,沒注意自己好像無意間把自己劃分到了一個奇怪的分類裡。傅聲並沒解釋,自言自語一樣,道:
“十八歲那年我從家裡搬出來,也是為著這個原因。與其給彆人添麻煩,還不如一開始就各自清靜。”
裴野茫然地看了傅聲一會兒,咬了咬牙,將碗放回水池裡,擦了擦手,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抓住傅聲的胳膊:
“聲哥,來。”
傅聲眼皮一顫,睜開眼:“乾什麼?”
“跟我來客廳。”
客廳不大,裴野打開音響,隨便播了一段音樂,而後對不明就裡的傅聲解釋:
“今年學校組織了第一次畢業舞會,文體部的老師特意教了我們舞步。聲哥,彆聊這些不高興的東西,咱們一起跳支舞吧。”
傅聲:“我不會——”
“不會就學嘛。來,把手搭在我肩上,跟著我的節奏來,跳錯了也沒關係,反正就咱們倆,隨便。”
傅聲推拒不得,隻好趕鴨子上架地和裴野麵對麵站到一塊,按他教的那樣一手和裴野相握,將另一手搭上裴野的肩。
少年的肩胛骨很硬,摸著有點硌手,傅聲感受到裴野的手攬住自己後腰,想起什麼:“你教我跳女步?”
“我跳的是主導位啊,沒辦法。”裴野理所當然地看著他。
傅聲徹底無語。音樂前奏一過,裴野便一隻腳後撤半步,嘴上喊著節拍:
“我往後,你就往前哈。一二三,二二三——”
傅聲從來沒在藝術上經受過熏陶,被這麼一喊拍子,登時六神無主,腳下也不聽使喚亂動,差點踩到裴野的拖鞋。兩個人在客廳裡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你彆我我彆你,急得傅聲喊道:
“小野,我跳得好像不對吧?再這麼跳下去咱們倆遲早要把對方絆倒——”
裴野樂不可支:“原來聲哥你是真沒有藝術細胞啊……哎,彆這麼看我,我錯了還不成嗎。這樣,現在開始咱們隻前後移動,你熟悉一下規律……”
好好的一首舞曲差點被兩個人跳出進行曲的意味,傅聲咬著嘴唇,緊張得呼吸都亂了,手心都沁出汗來;偏偏裴野還要鬨他,摟著傅聲腰肢的手在後頭撓癢癢作亂,把傅聲拉得很近,還做鬼臉逗他。最終傅聲撐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
“小野!”
兩個人都笑了,裴野更是樂得見牙不見眼,邊笑便湊上來欠揍地捏傅聲勁瘦的腰:
“聲哥,還難過不了?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一邊去,”傅聲笑著懟他,“你該慶幸你還是個未成年,不然我的格鬥技早招呼上來了,小裴同學。”
“哇,你有沒有良心?協調能力這麼差,還不感謝我傳授你舞蹈技巧——哎哎哎,聲哥手下留情!嗷——”
傅聲輕描淡寫伸手在少年肋下一捅,裴野頓時如被點了笑穴般吱哇亂叫起來:“哈哈哈哈聲哥,我錯了我錯了!哈哈哈、咳咳……”
他重心不穩跌撞在傅聲身上,咳嗽著想要起身,卻被傅聲一把扳住肩膀,裴野被迫不情願地從傅聲身上起來,卻對上青年蹙眉的臉。
“小野,”他聽見傅聲聲線緊張,問道,“怎麼這麼燙,你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