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之砒霜(1 / 1)

下課鈴聲還差不到五分鐘,梳著麻花辮兒的女孩兒悄悄側過頭,偷看自己已經收拾好書包“整裝待發”的同桌,忍不住好奇:

“裴野,裴野?你這些天怎麼這麼著急,放學趕著去哪裡玩呀?”

裴野課桌上方露出的上半身正襟危坐,一手卻趁著老師轉身板書,偷偷從校服口袋裡掏出一個舊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書桌。

女同桌驚呆了:

“哇……”

“噓,”裴野一本正經地給她使眼色,“彆出聲。”

自打裴野這個轉校生空降班級後,麻花辮在班裡的地位一落千丈,幾乎可以用失寵形容。原本她是班裡的學委和第一,可裴野來了,成績比她好,運動會拿的獎項比她多,連各科老師都喜歡這個品學兼優,長相又濃眉大眼的俊小孩兒。

按理說她該超級看不慣這個把自己從第一的寶座上擠下來的不速之客;可裴野偏是個到哪裡都吃得開的好人緣,兩個月不到,他們這對同桌已經成了朋友。

也正因此,見守規矩的好學生今日如此反常,甚至公然在課上偷拿手機,小麻花辮一邊替他擔驚受怕,一邊又著實好奇,他在班主任的課上這般冒險所為何事。

老師無所覺察,對著課本絮絮叨叨。裴野敵不過女同桌探詢的眼神,息事寧人道:

“這幾天我哥生病住院,我晚上要去醫院照顧他。他怕我自己坐車不安全,才答應把這個淘汰下來的手機給我用。”

“哦,原來是你那個表哥呀,怪不得你這麼著急。”

女孩兒恍然大悟。同桌這段日子,裴野對一般小男生關心的話題興致缺缺,唯獨會偶爾提及家裡那個表哥,在彆的男孩寧可在街上閒逛也不願回家的叛逆期,裴野永遠按時歸家,仿佛永遠和他那表哥待不夠。

“好,今天就講到這裡,下課。”

也不知怎麼就這樣巧,班主任今天大發慈悲沒有拖堂,早就按捺不住的學生們雀躍著一哄而起,教室瞬間堪比菜市場一樣喧鬨。

小麻花辮看著裴野從座位上跳起來,抓著書包就要跑,不禁叫住他:

“裴野,你說的這個超級好看的表哥到底長什麼樣子呀,有沒有照片讓我看看?”

她本沒特彆抱希望,畢竟裴野看上去真的很急。誰知男孩兒腳步一頓,回身,把手機舉到女孩兒眼皮底下。

她一頭霧水,想提醒他沒有點開相冊,誰知下一秒裴野手指一動,黑黢黢的屏幕瞬間亮了起來——

手機鎖屏上,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躍入眼簾。

這顯然是一張臨時起意隨手拍下的照片,畫麵正中央的人膚色白皙似羊脂玉,淺栗的發絲在窗外的光下泛起清透的茶色;儘管聚焦有點不太清晰,卻仍能看出被拍攝的人麵目清俊,五官線條立體分明。

少年穿著圍裙,單手戴著厚厚的烘焙手套,捧著一大塊熱騰騰的焦糖麵包,大約是按下快門前一秒才發現自己被偷拍,對方不僅不惱,反而舉起沒戴手套的另一隻纖瘦手腕,比了個過時的剪刀手。

沒有任何構圖、設計,再平凡不過的照片,卻因為畫麵中主人公的存在,連光線都散發著恰到好處暖意,襯得周遭有點亂糟糟的廚房也分外溫馨。

女孩幾乎看呆了。

“這就是你表哥?”

她皺眉,目光在屏幕和裴野的臉上反複遊移比對,問道,“長得也不像啊……你把他的照片設置成,鎖屏?”

“對啊,把表哥設置成鎖屏很奇怪嗎?”

周圍的同學呼朋引伴地往走廊跑,裴野反倒不急了,炫耀似的晃了晃手機,在女孩兒想仔細看個究竟時果斷按滅屏幕,終於露出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惡作劇的笑容:

“不能再給你多看了。我哥還在等我,走了——明天見!”

他把手機揣進校服貼著胸口的內口袋,一溜煙兒地跑出教室的門。

*

放學的路本就輕快,裴野向公交站跑,心像赴約一樣期待地怦怦直跳。

這段時間,他一直如約去照顧行動不便的傅聲,甚至越來越樂在其中。傅君賢不常在,一些簡單的事傅聲必須也隻能求助他,裴野幾乎不可自拔地沉浸在這種被需要的成就裡,感覺自己是這個世上最有用、最有存在感的小孩。

這種自豪感與他每次提心吊膽地執行完任務之後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說不出區彆,卻欲罷不能。

他盤算著路程時間,在公交站等車,不時越過人群墊腳看車。實在無聊了,他就戴上耳機,把手機拿出來,一邊聽歌一邊盯著鎖屏,像個白癡似的對著上麵那笑靨清淺的少年傻笑。

本來當時他隻是想拍一些傅聲放在家裡的資料,見傅聲出來鬼使神差地就按下這麼一張,傅聲本人竟也一點防備意識都沒有,就這麼大大方方地配合他拍。

這麼低的警惕性,貓眼當真有組織說得那麼可怕麼?

不過無心插柳柳成蔭,照片是他拍的,畫麵裡傅聲剛烤好的麵包是因為自己說想吃他才特意做的,照片誕生的從頭至尾,都與某個不出鏡的小屁孩有關。

都是他的。連照片上這個青年,也是自己一個人的哥哥。

裴野用手擦擦有點臟了的屏幕,指腹拂過屏幕上傅聲眸子笑成新月的臉龐,出神地自言自語:

“還真挺好看……”

手心忽然一陣讓人心跳驟停的震動,屏幕上傅聲的臉被某種看不見的漩渦吸入、扭曲、扯碎,裴野嚇了一跳,差點把手機丟到馬路上,忍著心悸看去,這才發現屏幕在急劇變暗,一串數字從傅聲消失的地方水落石出般浮現。

是來電顯示。

裴野鬆口氣,在心裡埋怨自己怎麼膽小,可定睛看向那串數字時,整個人驟然怔住。

他認識的有手機號碼的人不多,而會打給這個號碼、自己卻又不敢存下聯係方式的人,有且隻有一個。

手機不停歇地嗡嗡震動,裴野的心卻瞬間跌落萬丈深淵。

所有該屬於少年人應有的歡欣與喜悅都從臉上消失殆儘,裴野按下接聽,扶了扶耳機,雙手插兜。

他沒說話,連“喂”都沒有要講的意思。倒是電話裡先行道:

“真磨蹭。任務刻不容緩的道理,要教你多少遍才能懂?”

裴初的聲音讓他生理性地胃痙攣,尚未褪去青澀的臉繃著,嘴唇以一個不易察覺的幅度甕動:

“不是說讓我定期給你彙報就行了嗎,為什麼突然聯絡我?”

“工作期間,不要拿出對你哥的方式來和上級說話。”裴初好像無處不在似的,突然命令他,“現在,坐93路,六站後下車。”

“我要坐的不是93路!”

裴野下意識反駁,緊接著意識到什麼,改口道,“我是說,為什麼要坐93,你要乾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在公交站?”

“你現在的學校到貓眼家,最便捷的方式不就是坐公交嗎?”

裴初反問。裴野慶幸對方沒有發現自己現在任勞任怨地往醫院跑,稍微放鬆了些,然而聲音依舊乾巴巴的:

“可我還有事,你至少要先告訴我需要我做什麼,以及需要多久吧?我……我不能爽彆人的約。”

“組織派你來不是讓你辦家家酒的,你再頂嘴試試看。”

裴初冷笑。裴野知道說到這裡抗爭已經無用,看著從遠處駛來的93路公交車,萬般不情願地掏出公交卡,刷卡上車。

93路車上人並不多,裴野找了個靠窗的單人位坐下,看著窗外假裝聽歌發呆,心裡卻開始飛速地思考對策。

好在這趟車和醫院大致在一個方向,裴野想。他不知道任務,可如果結束得快,他或許可以趕在天黑前趕回去,隨便編造一個值日或者和同學打籃球的借口,傅聲不會發覺的。

“最近你的思想好像有點拋錨。”

電話裡裴初忽然說。裴野不耐煩地望著窗外的街景:“什麼意思?”

“‘黃鸝’教你的話你都忘了,爸和媽為什麼會被害,我們過去為什麼會受屈辱,你也都忘了。”裴初平靜地指出,“親軍派的冷血無情你不懂,我不怪你,你還太小。可難道我們曾經流落街頭的日子你也不記得?”

“我沒忘——”

“你最好是。”裴初說,“親軍派要慢慢侵蝕憲.政,想要在聯邦翻雲覆雨,而我們一家四口就是這些人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不打倒他們,拿什麼救爸出來?我們怎麼對得起媽媽的在天之靈?”

有那麼一刻,裴野很想當著車裡的人大聲質問耳機裡的裴初,丟下孤兒寡母選擇離開的他有什麼資格談對得起媽媽這件事,可理智最終壓倒了衝動,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其實裴初說得並沒有錯。

他們都身不由己,如果不是當年的親軍派,一切都不會變成這幅見不得光的模樣。

六站很快到了,裴野下車,隨著電話裡的指示來到一座森嚴的大院外,在一座變電箱後頭找到一個垃圾桶,從裡頭翻出一個風箏。

裴初在電話裡說:“這是電動遙控的,不過我相信以你在營裡訓練出來的身手,自己放也沒問題。會放嗎?”

裴野回答:“沒放過,不過大概沒問題。這是要乾嘛?”

“你現在就在首都特警局的大院外。”裴初向他描述,“看到院子裡最高的那棟樓了嗎?現在,把風箏放上天,不需要太高,距離大樓越近越好,那上麵的超距攝像頭會自己找到十九樓機密室的窗戶。”

裴野握著風箏線的手猛地一顫:

“你是說要我偷攝——”

“沒錯,你是小孩子,即便被人發現了大不了被趕走而已,比派遣專業人員潛伏在附近要安全得多。”

裴初毫無感情地命令道,“開始吧,裴野,我就在電話裡等你成功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