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溝渠(下)(1 / 1)

大概又隔了三十秒,電話那頭嘟的一聲響,緊接著傳來一個富有磁性的低沉男聲:

“怎麼用陌生的號碼來電?”

裴野眼神暗了暗,青年的聲音像是在他好不容易裝作無事的情緒上撕開一道口子:“為什麼不遵守承諾!”

“沒有緊急情況,不要在規定時間之外聯係我,增加暴露的風險。”

“裴初,回答我的問題!”

裴野警惕地壓低了聲音,語氣卻壓不住的憤怒。

與他相比,電話那頭的人卻淡定極了。

“對自己的親哥直呼其名,我放你去假扮流浪兒,你卻把沒有教養這點演到骨子裡去了,裴野。”

裴野沉默了。他努力深呼吸一口氣,捏緊了話筒,貼在自己唇邊。

“你保證過隻是打聽警備部的動向,絕不會對他們出手,我如你所願告訴了你他們的行動人數和時間,為什麼撤退時還要設下炸彈?!”

電話機太老舊,那頭的男聲伴隨著滋滋啦啦的電流音:

“是他們自己非要打開保險箱,這不是我能左右的。”

“你這是狡辯!”

裴野的手克製不住地發抖,電話那頭輕笑一聲又道:“裴野,那些特警都是軍部和親軍派豢養的一群瘋狗,你同情心泛濫,可不代表他們會對我們的人手下留情。”

“可是傅聲不一樣,”裴野打斷他,“傅聲很善良,當初你和‘黃鸝’說讓我假扮孤兒,在那片街區充當眼線監視住在那的警察,難道就能肯定一定會有人好心收留我?!”

“就憑他給了你一口飯吃,你就認定他善良?”

裴初像是被弟弟的天真爛漫發自內心地逗笑了,“裴野,他可是傅君賢的兒子,我們兄弟打個賭,你說他收養你之後,背地裡有沒有調查過你的身世?”

心臟撲通一跳,裴野渾身的血一刹那結了冰般的寒冷。

裴初的語速不緊不慢,卻步步緊逼,字字叩在他心房:

“他要是真的心地善良,調查的時候早該發現你是烈士裴初留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可他有為我申請撫恤金或者幫你請求賠償麼?好弟弟,你根本不懂什麼是偽善。”

裴野如鯁在喉,磕磕巴巴地不再是興師問罪的語氣:“那他該不會知道了……”

“不會,黨內把你我的資料偽造得天衣無縫,他不會知道我還活著,也不可能知道我們父親的事。”

少年閉上眼睛脫力地靠在門邊,整個人如墜冰窟,寒意從腳底蔓延到頭頂,溺水般的窒息感幾乎要埋葬了他。

他從來都不是什麼乞討的孤兒。他的父親也並非一事無成的無業遊民,而是隱姓埋名的激進派活動家,為了保護躲避軍部和警察圍堵的同誌,選擇頂替罪名而入獄,受儘軍部折磨。

家裡沒了收入,母親又因惦記父親哭壞了身體,一家人東躲西藏,食不果腹,很快又被警察找上麻煩來,以至於最後臥床不起,一命嗚呼。

裴家人的不幸,始終和軍部以及他們手下的走狗緊密相連。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新黨的人找到了裴家的兄弟倆。

父親入獄時裴野還小,可新黨卻從不以孩子的標準要求他。他和裴初參加無休無止的學習和訓練,裴初比他大七歲,學起東西來接受得更快,也比他更有決心。

很快裴初便被帶去了新的地方,裴野跟隨拖著病體的母親生活,白天讀書,晚上接受培訓。他和裴初一直沒再見,哪怕母親彌留之際,也沒能出現過一次。

直到母親去世後,新黨派人來接走了他,他們為他辦理了退學手續——儘管學校的課程他早就提前掌握了——並告訴他,他即將迎來第一個,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任務。

那時裴野知道,新黨對他多年投入,終於到了索取回報的這一天了。

他定了定神,電話裡裴初的聲音還在源源不斷傳來:

“傅聲雖然年輕,但他恰恰是組織未來路上極大的威脅,他剛來特警局第一次出外勤就立了大功,不到半年所在的小組執行任務成功數量暴漲了三倍,就連刑偵和武警的人都聽過他的顯赫戰績!”

“我們的人查到,他的行動代號是貓眼,知道這個稱號的上一任持有者是誰嗎?”

裴初停了一下,語氣中竟然有了些殘忍的笑意:“是出身於特警局的,現任警備部部長。用我再說明警備部對他有多重視麼?”

裴野腦子裡像是有無數蚊蟲嗡鳴,雙唇甕動,有氣無力地辯駁道:“那隻是看在他父親……傅聲不厲害,他,他挺平庸的……”

裴初冷酷地截住話頭:“裴野,你好像對他感情不一般。”

“沒有,我絕對沒有!”

一股電流竄過四肢百骸,裴野挺直腰板,死死攥著聽筒焦急地小聲說:“裴初——不,哥,我隻是怕組織判斷失誤……”

他的尾音隨著電波傳到電話遙遠的另一頭,最終剩下的隻有死一般的靜默無言。

一切都是精心設計好的,從他被“投放”到傅聲所在的街區附近,到他在被打得遍體鱗傷時向傅聲求救的呼喊,再到傅聲猶豫要不要把他送到孤兒院時故作堅強的沉默,他極儘所能賣慘博同情,無非是在賭,賭傅聲的一顆善心。

結果很顯然,他賭贏了。傅聲不在家的日子裡他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入這個家的任何一個房間,傅聲對他的不設防也讓他能夠輕易套出新黨的情報人員數月都搞不來的機密消息。

可是他沒想過,這一條條情報加起來,竟然足以致命。

“裴野,看在你已經是個正式的臥底的份兒上,再告訴你一件事吧。”

裴初冷靜的聲音透過沙沙的電磁波傳來。

“知道當初把爸爸抓進監獄、將媽媽苦心經營的小店毀於一旦的是誰嗎?”

“是首都特警局。”

裴野的雙眸睜大了。

“當初打著維護治安的名號,害得咱們家破人亡,像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的人,就是特警局的這群走狗。”裴初的語氣有種審判似的冷酷,“貓眼的父親是特警局的一把手,這件事和傅家脫不了乾係。”

裴野如遭晴天霹靂般站在原地,握著聽筒的手心沁出一層冷汗來。

“苦日子才結束多久,你就樂不思蜀了。”裴初失望道,“如果你不能替爸媽報仇就滾,我會找人接替你的工作。”

良久,裴野吸了吸鼻子,聲線近乎絕望。

“求你了哥,”裴野哀怮地懇求道,“我沒有背叛組織,可我隻是不想再露宿街頭!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裴野咬著嘴唇快要滲出血絲來,電話那頭的青年沒說話,儘管沒有聲音,他卻知道裴初的情緒也一定同這沉默一樣,空白而理性。

沉默每拉長一秒,裴野的心理防線就崩潰一分。

“好,我可以答應你。”

裴野握著聽筒的手猛地一震:“真的?”

“比起除掉他,讓你成為他信賴的親人,從他身上榨取情報或許更劃算,”裴初不帶感情的分析像極了機器人,“以後至少我不會再對他動手了。你的任務隻有一個就是潛伏,每個月向我單線彙報情況即可。”

裴野想說聲謝謝,卻聽電話那頭意味深長道:“隻不過,刺埋得越深,拔出來時就越痛入骨髓。我倒是很期待接下來的一切。”

裴野皺眉:“什麼……”

後廚的門吱呀一聲推開,老板拎著一袋吃的走出來:“孩子,打包好了。”

裴野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手忙腳亂掛斷電話。放下聽筒前一秒,他恍惚聽到裴初發出一聲嘲諷的輕笑,與截斷的電波一同消失在死寂的空氣中。

*

不多時,住院區電梯門打開。

裴野拎著保溫袋,穿過彌漫著消毒水味的走廊,停在病房門外。

透過門上的玻璃,男孩向裡望去,傅聲歪靠在搖起一半的床頭,以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睡著了。少年微長的淺色短發淩亂地鋪散在軟枕上,蒼白的下頜連著頸側線條隱沒在微敞的領口,劉海遮住蹙起的眉,濃黑的睫毛隨著微弱的呼吸輕顫。

宛如一株即將被風吹落的,皎潔而脆弱的玉蘭花。

男孩闔了闔眼,手搭在門把上緩緩壓下,輕手輕腳進了屋,放下東西,佇立在病床前。

不知為何,他腦海裡跳出一個剛剛趙皖江來探病時,隨口叫出的稱呼。

裴野忍不住伸出手,這一次,男孩的撫摸不再佯裝無心之舉,克製著指尖的顫抖,鄭重撫上傅聲沉睡的臉頰。

他試探著,情不自禁開口喚道:

“小,聲……”

病中淺眠,睡夢中的傅聲眉間一跳,哼了一聲,緩緩轉醒過來。

裴野手觸電般縮回去,把病床又搖起來一些,拆開包裝袋一邊忙活一邊若無其事笑道:“聲哥,剛剛護士是不是給你換針了?你手不方便,我來喂你吧。”

傅聲迷迷糊糊嗯了一聲,抬起打了吊瓶的右手就要接過粥碗:“不礙事……”

“會滾針的,”裴野在床邊坐下,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張嘴,小心燙。”

傅聲還想拒絕,可帶著熱氣的勺子遞到自己嘴邊,他意識都還漿糊著,想都沒想,薄唇微啟,含住了小小的塑料勺。

那一刻兩個人都愣住了,裴野驚訝於他近於柔弱的乖巧,他則驚訝於自己對一個十幾歲孩子的順從。

鮮紅柔軟的舌尖在裴野眼底躍動一瞬便消失不見,他無聲地咽了咽口水,又舀了一勺粥。

傅聲低垂著眼瞼不作聲,二人就這樣維持著氣氛,一勺一勺地將粥喂了小半碗。

直到傅聲輕咳了一聲,掩住唇角,稍稍躲開身:“小野,今晚我父親就回來照顧我,你拿著鑰匙先回家吧。彆再和學校請假了,明天正常去上學。”

傅聲的話讓裴野神色變得不情願起來:

“可是……”

“撒嬌也沒商量。”

傅聲說完,瞥了一眼悶悶不樂的小朋友,忍著疼抬手摸摸裴野的頭發,笑道:

“不過,我家小野是個大孩子了,既然能照顧好我,也一定能照顧好自己。一個人在家要乖乖的,等我出院。”

“那我可以放學之後來看你嗎?傅叔叔不能一直在醫院守著,我可以,晚上大不了我們擠一張病床睡。”

傅聲無法,轉念一想,或許小孩子都是怕一個人在家的,隻好答應:

“隻要不耽誤學業,隨便你吧。”

裴野終於破天荒地笑了笑,但很快想到什麼,又不笑了。

他低下頭,手指絞著床邊垂下來的被角。

“對不起。”

他突然低聲說。

傅聲不解,卻還是好脾氣地笑著:“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怎麼行,有我父親陪護,你何必自責呢?”

裴野閉上眼,另一隻手偷偷在大腿狠掐了一把,才止住鼻酸。

對不起,裴野在心裡對少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