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遲鈍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薑野。
慢慢的,那雙燭火搖曳的眼睛染上錯愕。
錯愕的情緒就像散落的螢火,聚攏又消散,隻剩滿池的哀傷。
原來如此,今晚的事情是衝著他來的。
他並不笨的。
薑野不是一直以玩弄羞辱他為樂!
修長手指掐住寧安的下巴,很用力,鐵箍似的。
“疼。”寧安喃喃開口。
“還有呢?”薑野低沉的嗓音帶著醉酒後的沙啞。
空寂安靜的通道響起寧安輕微的抽氣聲。
“很冷。”
薑野突然彎下腰,盯著寧安,像盯著無處可逃的獵物。
“求我。”
寧安目光渙散地看著眼前的薑野。
淺琥珀色的眼睛還像過去一樣美麗。
他擺了擺頭,像是想從過去某種痛苦的情緒裡逃離。
卻擺不掉薑野手指的力量。
“不願意?”薑野張開嘴唇,紅潤的色澤將那張慘白臉色破開一條猙獰傷口,綠瑩瑩的燈光下有種詭異的危險感。
嘴角越拉越大,他笑起來,惡劣又卑鄙,“但是你還有得選嗎?”
窘迫到窮困的生活,無底洞的治療費用,巨額的賠償費用。
薑野還像過去那樣惡劣,像裹著劇毒的蜜糖,用甜美的味道引誘無知的他靠近。
讓披荊斬棘的他錯以為那就是希望和幸福,一步步努力走過去,才發現是達摩克裡斯利劍。
如果那條鑽石手鏈價值十萬以上,寧安或許會徹底擺爛。
五萬,對普通人來說算不得多。
對窮人來說,四處籌借也能借到。
但對於一個有著無底洞般需要不斷支付治療費用的寧安來說,五萬好像又多得不得了,但還是沒有徹底絕望。
寧安仿佛被壓在洞底,洞口有一線亮光。
他需要費儘全力,磨破皮膚,才能朝洞口靠近一小步。
他一無所有,薑野究竟期待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呢?寧安想到寧翼,遲鈍的心像被浸入冰水裡,冷得直哆嗦。
不,薑野不可能猜得到。
寧安睜開眼睛,壓下狂跳的心臟,努力配合薑野,雖然他不清楚需要向薑野祈求什麼。
蒲公英傳授的所有生存技能裡並不包含祈求。
錢?
還是不被打擾的生活?
“求,求求你……”
薑野扳過寧安的臉,想透過微弱的光線看清這張臉上的表情。
他希望這張臉上透露出尋求幫助的意圖。
哪怕隻是一句簡單的:薑野,你幫幫我。
而不是寧願喝得爛醉如泥被人欺辱,眼神也不望過來一秒,也不是趴在肮臟的地麵一寸寸摸索,也要背下本不應由他賠償的債務。
更不是像現在鸚鵡學舌般敷衍。
他哪怕是軟一點點。
或許兩人都不會涇渭分明地站在緊繃的對立麵上。
可惜,薑野注定要失望。
白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一種死水般的木訥。
無所謂,反正這張臉最會擺出無辜的模樣,欺騙對方,讓對方心甘情願的付出,得手後棄之不顧。
再不會回頭看一眼。
他沒讀到夢寐以求的大學,也沒有過上逍遙快樂的人生。
甚至過得比大多數人都辛苦。
都說惡有惡報。
寧安現在的境遇算不算報應不爽?
但薑野並沒有產生應有的愉悅情緒,仿佛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堵得他愈發煩躁。
“求我什麼?說出來!”
遲鈍的寧安消磨掉薑野的最後耐心。
他近乎粗暴地抬起寧安的下巴,眉頭凶狠地皺在一起,“酒吧的工作讓你很開心?”
寧安艱難地搖頭。
“陪著陌生人喝酒,陪著陌生人玩遊戲讓你很愉悅?”
沒有,真的沒有。
那隻是一份工作。
但鉗住下頜的力道讓寧安動不了半分。
鑽心的疼痛像寒流不斷侵蝕著身體。
薑野滿意地看著寧安的狼狽,“你現在要怎麼還上這筆錢呢?”
下頜上的力道終於鬆開幾分,寧安也淺顯地明白到薑野的意圖。
他顫抖著嘴唇,向他最厭惡最懼怕的人發出卑微的懇求,“求你寬限一段時間,我會儘快還上那筆錢。”
薑野卻冷漠地搖搖頭,“但是我很急,我等不了那麼久,五萬塊對我來說……很重要!”
最後三個字咬得很死,帶著濃重的諷刺意味。
寧安顫抖又小聲地詢問,“那你希望我多久還?”
“最好現在,最遲不能超過明天,你做得到嗎?”
寧安絕望地閉上眼睛。
薑野的聲音再次逼近,指尖一下一下敲打著寧安的肩頭。
寧安渾身繃緊。
薑野的聲音有些愉悅,帶著虛偽的商量,“我猜你做不到,要不這樣,你辭掉酒吧的工作……”
話沒說完,一直瑟縮懼怕的寧安突然掙紮起來,他以少見的語氣堅持著,“不行,我不能辭掉這份工作,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但是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薑野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他垂眸看著寧安,狹長的眼睛像一條深不見底的黑縫。
似乎在研究寧安,然後得出正確的結論,嗤笑中夾雜著一聲歎息,“原來你真的喜歡這樣。”
久違的戰栗猛地從寧安的體內蘇醒。
塵封已久的恐懼記憶在靈魂深處抬起頭。
對方一遍遍撫摸著他戰栗的身體,興奮地低語,“原來你真的喜歡這樣。”
不,他不喜歡。
可是他痛得連張嘴的力氣沒有。
“原來你真的喜歡這種肮臟又墮落的生活。”
“為了錢?”
寧安想否認的話戛然而止。
薑野的嘴唇貼過來,貼著寧安的耳畔,冰涼的。話語帶出的氣息卻是炙熱的,刺得寧安渾身都痛。
“那天我沒看清楚,那個老板做了什麼?”
寧安的心一下揪起來。
薑野帶著低沉的笑,仿佛在跟寧安商量。
“你看,你不是為了錢什麼都願意做,一次也是做,兩次也是做,我們這麼熟,你不會拒絕我的,對吧!”
寧安戰栗得話都說不出來。
那些總在夜晚回蒲公英的路上,突然飛來的尿袋。
悶熱天氣裡,沾染濃烈尿騷味的校服。
承建商冒著油光噴出臭氣的臉。
不斷在寧安腦子裡來回閃現。
他很討厭尿騷味,真的很討厭。
他說過的,他明明有告訴眼前這個人的。
寂靜的通道,能將細微的聲音無限放大。
拉鏈聲響起時。
寧安抖動的身體驟然僵住,他像遭遇重大危機的小動物,以假死的姿態避開危險,直到對方將他的雙手拉過來。
“張開嘴。”
寧安眼底印著綠瑩瑩的燈光。
所有的力氣都被抽走。
他低著頭,沉默著。
直到薑野不耐煩地拍打他的臉頰,“磨蹭什麼,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寧安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最終伸出手。
粗重的喘.息慢慢在通道裡響起。
那般沉重,仿佛穿過隧道的機車發出的低喘。
寧安看著眼前酷炫的機車露出膽怯的目光。
他的膽怯不明顯,輕輕看一眼,移開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踢著地上的泥巴。
薑野打開護目鏡,露出深邃漂亮的眼睛,笑眯眯地邀請,“上來。”
寧安渾身都透著拒絕,“坐,坐這個嗎?”
薑野好似看不出寧安的局促,“山頂很遠的,難道走上去?”
寧安的目光終於落在高聳的後座,仿佛被燙了一下漲紅耳朵,“好高的樣子,好像爬不上去。”
薑野摘下頭盔,甩甩被擠壓的發絲,他將另一個頭盔遞給寧安,“踩著這裡爬,還有上去後要像我這樣趴著,不然……”
寧安勉強接過頭盔,“不然會怎樣?”
“會被甩出去。”
寧安上了機車,果然如想象得那般,很不好坐,而且視野很高,有種搖搖欲墜的危險感。
薑野回頭,“趴下來。”
寧安笨拙的,緊張地俯下身體。
濃鬱的植物氣息裡猛地混入一股淺淡的茶味。
隨著靠近,這股茶香越來越重。
是薑野身上的。
寧安在距離薑野十公分的距離停下來,少年人的背脊還談不上強壯寬厚,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但已經比許多同齡人更有力量感,寧安勉力維持兩人間的距離,腰椎堆積起酸脹的感覺,並持續增加。
薑野一直看著他,眼底閃過一道不明情緒,語氣卻頗為隨意,“像這種車,後座的人最好抱著前麵人的腰。”
寧安抿住嘴角,他不喜歡跟人親密接觸。
蒲公英不讓孩子跟養育者產生親密接觸。
他又湊近幾分,雙手虛虛環著薑野的腰,茶香的味道越發濃烈,明明很清新的味道,但在這個沉悶的夏夜卻讓寧安臊得慌,他覺得身上滲出汗水,臉頰也開始發燙。
好在薑野沒有再堅持,不然他很可能放棄上山的想法。
薑野壓下護目鏡,猛地一轟油門又點刹車,寧安猝不及防撞上薑野的後背,突如其來的害怕讓他緊緊抱住薑野的腰。
那麼緊,那麼密。
茶香也一股腦鑽進頭盔,寧安覺得臉頰充血,腦子發昏。
不等他反應,機車轟地駛出去。
寧安嚇得閉上眼睛。
當薑野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並按住時。
寧安睜開眼睛發現車速已經慢下來。
濃鬱的茶香被風卷開,一股更加好聞的味道若有若無鑽進來,寧安不清楚是夜風的作用還是什麼,那股香味裡有種洗完澡的清爽感。
激烈跳動的心臟也在這股清爽的幽香裡慢慢平複。
十分鐘後,他們穿過一個隧道。
寧安看著頭頂綠色的應急燈一盞盞快速閃過,好奇地抬起頭,薑野從後視鏡看見他的動作也跟著抬起頭,下一秒,薑野拍拍寧安環著腰部的手,寧安反應過來薑野讓他抱緊。
依舊不太好意思,但是他意識到這樣更安全,於是聽話地環緊比想象中更加纖細的腰,薑野給他比了個大拇指,頭盔下,寧安的臉再次燒起來。
薑野指指頭頂的應急燈,抓緊握把。
一聲轟鳴,頭頂的綠色應急燈立馬像流動的星辰一顆顆快速閃過,變成一條細長的綠線,並在後視鏡裡一直飄向天際。
寧安永遠記得這個場景。
因為後來,這個‘遊戲’成為兩人最愛玩的遊戲。
每經過一個隧道,薑野會拍拍環保在腰上的手,寧安會抱緊薑野的腰。
一起觀看一場時間的星河。
但是隧道很短,180碼的車速一分鐘不到就能跑出去,長點的也就兩分鐘,那時候寧安不明白,以為這是珍貴的象征。
很多年後,他才明白,凡人哪能擁有星河。
現在,當年被他視為一顆顆星辰的燈光,此時像一隻隻會吃人的怪物的眼睛,綠瑩瑩盯著下麵兩個惡心的人類。
寧安的嘴唇破了,木訥地呆坐著。
無察無覺地愣在那裡。
薑野抬起他的下巴,手指摩挲著破開的嘴角,極淡的唇色終於紅潤幾分,綠瑩瑩的燈下,寧安臟了的臉透著詭異的慘白,薑野打量一番嗤笑地鬆開手,“技術不怎麼樣,還要練練,希望下次找你時能讓我更開心。”
薑野轉身就走,腦子裡是些混亂的畫麵。
那些畫麵模糊不清,總是出現在薑野的夢境裡。
夢境裡,被淩虐過度的兔子渾身青紫地橫列在臟亂的床上。
他睜著眼睛虛無地看著天花板,淺琥珀色的瞳孔失去光澤。
每次夢到這種場景,薑野會異常興奮。
六年前淤積的戾氣在這個場景裡得到短暫的舒緩。
現在,他把夢境變為了現實。
而內心的戾氣並沒有消散。
反倒有個聲音在說:你把事情辦砸了,你來這裡的目的本不是這樣。
幾步後薑野停下腳步。
他從不為做過的事情後悔,寧安在他這裡永遠不配得到原諒。
他隻是沒想到寧安會開口,他以為寧安整個晚上都不會再吭聲的。
終於不再裝了嗎?
“什麼?”薑野好笑地側過頭。
求饒,還是道歉?
亦或是痛哭流涕懺悔當年犯下的錯誤?
寧安依舊不抬頭,坐在通道裡的側影孤寂又單薄。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像被風吹落快要碎掉的枯葉,卻輕易掀起薑野的怒海。
“給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