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推搡寧安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聳著斜肩,佝僂著背,麵相陰鬱,跟木訥的寧安一對比,簡直像在泥地裡撲騰的窮凶鬼,而狼狽的寧安卻乾淨得像在發光。

那雙冒著精光的三角眼在看見陸地遊艇式的SUV後快速變色,縮著脖子轉身便要走。

“你再動一步試試?”曹文生囂張叫到,把紈絝富二代的刻板印象演繹到極致。

那人怏怏轉身,惡狠狠掃過寧安,露出討好的笑容,“鬨著玩呢,實在不好意思,您看這也沒撞到,要不算呢?”

曹文生趴在窗口冷笑,“鬨著玩?不是碰瓷?”

身側傳來關門的動靜,曹文生心中微動,他總覺得薑野跟悶包子間有點問題。

這不,人一受委屈薑野就下了車。

一路開過來車速降到三十碼,陸地遊艇從未這般委屈過,但曹文生也看清路邊發生的衝突,這個猥瑣男分明看見車後才出手推人。

這種地方不至於出什麼嚴重交通事故。

但用心實在險惡,沒什麼正義感的曹文生也火冒三丈。

他推開車門走下來,一臉不會善罷甘休,“我怎麼瞧著就是碰瓷呢?你們過來把事情說清楚,不然就去派出所,這車裝著高清記錄儀。”

那人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這裡最常見的就是麵包車,哪裡料到會來一輛豪車。

蔣亮並非專門堵寧安。

寧安兩年前回來,蔣亮總共隻見過人五次。

曾經被左鄰右舍讚譽的尖子生如今淪落到打零工為生,據說還未婚搞出個孩子,蔣亮壓抑已久的怨懟總算鬆快些。

每一次都抓住時機冷嘲熱諷。

現在他可不擔心再跳出個什麼天之驕子護著寧安。

但寧安每次沉默到木訥的反應又讓蔣亮覺得無趣,心中的怨恨猶如覆蓋著岩層的火山,遲遲得不到宣泄。

至於今天為什麼動手?

青山區要納入城市改造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左右鄰居算了算,若是分房,每戶能拿到三套一百平左右的房子,若是分錢,不低於五百萬。

蔣亮家一共五口人,父母,他和弟弟弟媳。

按照父母的意思,一家人平分,蔣亮隻占五分之一,換成房子他連一套完整的產權都得不到,而弟弟因為已經結婚,就能得到完整的一套房。

憑什麼弟媳這種外人也要占一份?

父母說他若是找到結婚對象也能多分一點。

自此,蔣亮的臉色就沒好過。

曾經,在蔣亮考上市前三的公立高中時,他也是父母炫耀偏愛的對象,而弟弟隻是他的跟屁蟲。

但是進入學校後,蔣亮很快發現他那剛過線的成績隻是一眾優等生的陪練,不僅如此,許多同學的家境都比他好,等到高一下學期,無論怎麼努力還是吊車尾後,蔣亮徹底放飛自我。

但他始終在一個人麵前有著匪夷所思的優越感。特彆當對方成績越來越優異,這種奇怪的優越感不降反升。

那人就是寧安。

蔣亮是學校裡為數不多知曉寧安身世的人。

一名被父母遺棄在福利院的孤兒。

他盯上寧安。

帶著同樣不思進取的少數同學,在學校每個旮旯角圍追堵截寧安,直到薑野一腳狠狠踹在肚子上。

他想不明白眾星捧月的薑野為什麼會袒護一個野種。

但他記得薑野攬著寧安笑的樣子,很溫和很漫不經心,仿佛說著天氣那般,凝視他的眼神卻像看著地溝裡的老鼠,“大家都是同學,有什麼事好好說,為什麼要像小朋友一樣推來推去。”

多麼平和無害的語氣。

他好像隻是攔開同學打鬨的和事佬。

薑野在他肚子上留下的腳印很快消除,但疼痛卻像附骨之疽伴隨蔣亮好幾個月,蔣亮不敢告訴老師和家長,畢竟寧安是老師們的關注對象,薑野也不是他能輕易招惹的人,本以為這件事就這般過去,直到蔣亮第一次跟女人上床,他在女人嘲笑的目光下驚覺薑野那一腳的威力曠日持久。

蔣亮對薑野的畏懼和對寧安的怨恨也一同滲到骨縫裡。之後他們不再推搡圍堵寧安,隻在寧安路過時陰陽怪氣。

即便如此也做得小心翼翼。

但讓人意外的,寧安並未跑去找薑野告狀。

高考後,想算賬的蔣亮失去寧安的蹤跡,他以為寧安考上大學徹底離開蒲公英。

誰知曾經備受稱讚的好孩子居然墮落到連大學都沒讀完。

這次遇上前,蔣亮剛與家人大吵一架,父母作出退讓,蔣亮若能將自建房加蓋一層,拆遷時三家平分。

得償所願的蔣亮攔住寧安,詢問蒲公英若是搬遷,高院長會得到多少錢。

“你們不如把戶口遷回來,說不定分錢時區上還能考慮到你們。”

“最好加蓋建築,蒲公英這麼大的麵積若是蓋個七八層說不定能得到天價賠償。”

蔣亮自以為是的建議並沒有換來寧安一丁點的反應。

他突然湊近寧安,壓低聲音,“聽說高院長對你們這群累贅煩惱了很久,還聽說她向區上建議在郊區修建新的福利院,讓蒲公英由私轉公,你說高院長是不是打算將你們這些殘廢全部打包送出去。”

寧安抬起眼睛,玻璃般靜止的淺琥珀色眼睛蕩起輕微的漣漪。

他知道蔣亮是什麼樣的人,不會對這種無中生有的詆毀感到憤怒。

因涉及到高敏,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要爭辯。

但寧安隻是抿了抿嘴唇,緩慢移開目光。

蔣亮厭惡極了寧安這幅死魚模樣,笑得更加惡劣,“寧安,你不是成年了嗎?為什麼還住在蒲公英?該不是你生的是個小殘廢,不想養,打算丟給高院長?”

蔣亮不清楚寧安為何沒有讀完大學,單方麵推測是身體出了問題,反正大家都清楚蒲公英沒有正常孩子,寧安看起來最正常,如果真的正常,為什麼沒有人收養?

“高院長才不會要,惡心都來不及。”

寧安麵無表情的臉又白了幾分,在潮濕濃鬱的綠色裡有股說不出的瘮人,他張張嘴唇。

蔣亮以為他會罵回來。

饒有興致。

“拆遷政策有明文規定,每戶人均不超過四十平,折合成現金,每人不超過三十萬,你們家的麵積按照宅基地占地麵積算,不是樓層總麵積,蒲公英也一樣。”

加蓋並不能得到更多的賠償。

蔣亮得意洋洋的臉陰沉下來。

如果寧安說得是真的,他幻想已久的暴富夢不過一場癡望。

但寧安的說法並非空穴來風,在青山區大多數人都做著美夢時,也有少部分人一直在潑冷水,隻是集體被忽視,戳破美夢的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獨不能是寧安。

如果不是寧安,他會找不到老婆?

如果不是寧安,父母會偏愛明明各方麵都不如他的弟弟?

如果不是寧安,薑野會多管閒事踹他一腳,讓他再也不能人道!

寧安哪裡來的資格嘲笑他?

眼角瞥見車影時,心底淤積的岩漿終於衝破岩層,那個瞬間,他希望寧安去死。

反正是沒人要的垃圾。

曹文生隻是想看好戲,戲台子搭起來,主角卻遲遲不登場,他詫異回頭。

薑野站在路邊,不知什麼時候點燃一支煙。

煙氣凝而不散,迷霧般籠罩著高大的身影。

濃鬱到油畫般的墨綠裡,孤獨又孤僻。

曹文生莫名覺得薑野在逃避什麼,可臉上的不耐,眼底的急躁又將他割裂成一幅抽象畫。

“野子,這不是你高中同學嗎?”

寧安安靜地站在路邊。

膝蓋手肘黏了汙泥,手掌邊緣摩擦出紅痕。

在那身白得發光的肌膚上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他又仿佛不認得薑野般,等待“事故”處理結果,好像無論哪種結果他都接受。

就像無數次接受過壞結果一樣。

薑野掐掉煙走過來,目光落到一臉震驚的蔣亮身上,仿佛看見什麼臟東西,目光尚未落實就飛速移開。

旁邊就是寧安。

那麼巧,落在那雙漂亮細長的手指上。

受傷的手指纏了創口貼,終於不再是笨拙地任其暴露在外,並神經質摳得稀爛。

過去那些,曾經讓薑野心悸的小動作失去效用。在此刻沉悶難聞的空氣裡甚至讓薑野產生惡心到想吐的感覺。

他冷笑著收回目光,“你們很熟?”

蔣亮臉上閃過慌張和驚懼,有點語無倫次,“我們住附近,從小就認得。”

果然兩人早就認識,那場霸淩不過一場自導自演的騙局。

儘管六年前薑野就推測出這個結果,但真的被證實時,他還是產生一股無法壓抑的憤怒。

寧安的沉默寡言很容易被解讀成弱勢無辜。

而在校園裡需要維持正麵形象的自己正好鑽進陷阱。

他當年解圍的行為像什麼?

信誓旦旦想罩著寧安的自己又是什麼?

暗中期待等待的自己又是什麼?

一個大傻逼!

蔣亮已經從看見薑野的震驚中回過神,他不清楚六年後的薑野還會不會再次維護寧安,但身後那輛昂貴的豪車完全超出他的賠償能力。

蔣亮立馬露出討好諂媚的笑容,他攬住寧安,就像當年薑野那樣,可惜他身量不高,攬得彆扭,令人煩躁,“我們真的鬨著玩呢,跟寧安從小長大的情誼,他就是這麼個性格,其實心裡可喜歡跟我們玩鬨。”

他又衝曹文生笑,“哥,真沒看見您的車,真不是故意,要是嚇到你們我們賠禮道歉。”

他甚至打算壓著寧安的脖頸彎腰鞠躬。

寧安沒有反抗。

薑野冷淡開口,“不打擾你們敘舊。”

說完一臉冷漠回到車內。

曹文生想看的熱鬨沒看見,抬手指了指蔣亮也回到車上。

蔣亮身上冒出一層冷汗,有種劫後餘生的幸運感。

他意識到薑野不再會幫寧安,車一走立馬論起拳頭,想到曹文生臨走前的警告姿勢,不甘不願推開寧安。

“真他媽的晦氣,一遇到你準沒什麼好事。”

“下次讓我還看見你在青山區,就不是這麼簡單了事。”

蔣亮罵罵咧咧離開。

直到蔣亮穿過逼仄的巷道,踏過泥濘的土路,消失在一排掛著紅紅綠綠招牌的小旅館間。

寧安側過身望著巷道深處出神。

理發店門口懸掛的燈箱勻速旋轉,六年前和六年後真的沒有太大變化,時光在青山區像不存在一般。

寧安快速穿過藏著燈紅酒綠的街道,按摩店有時候好幾家挨在一起,隔著布滿泥點的玻璃能看見衣著清涼的女性坐在裡麵,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隔壁可能是台球室,也可能是小賣鋪,門口放著老虎機,年輕的男性沉迷地坐在這裡,對隔壁的女性視若無睹。

他們都渴望金錢,但並不從彼此身上索求。

有時候老虎機旁邊還放著搖搖機,稚嫩的孩童懵懂地坐在裡麵。

這裡無論什麼營生都沒有明顯的界限。

它們像每日都要用到的油鹽醬醋,和諧地融在一起,變成寧安生活的一部分。

儘管校園內不會再被圍追堵截,寧安依舊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家,這些小路最近。

突然一塊物體飛過來,即便寧安敏捷地躲開,脖頸還是被擦到,是塊濕泥,也可能是牆角摳下來的苔蘚,混合著植物的土腥味和尿騷味。

寧安沒有回頭而是加快腳步跑起來。

身後傳來急速追逐的腳步和謾罵。

幾名初中生緊跟在身後,領頭的是蔣亮的弟弟。蔣亮不敢在學校裡做的事情,在校園外被他的弟弟繼承。

寧安除去覺得麻煩,並不會產生太多情緒。

甚至蔣亮在發現他沒有去薑野麵前告狀後,開始變本加厲指使弟弟。

身後的追罵對寧安來說並不會像刀子似的剮得他體無完膚。

‘爹媽不要的狗雜種。’

‘你哪個地方有殘疾?’

‘你是不是很羨慕我們這些有父母的人?’

‘福利院的大人是不是經常毆打你們,指使你們做很多事情?’

‘三樓是不是很多傻子,屎尿拉得到處都是,你都用手清理那些智障的屎尿?’

‘小野種,你啞巴了嗎?’

寧安對這些話沒有什麼感覺。

隻是有些討厭尿騷味。

蒲公英不接受外界探視,不接受義工活動。

寧安以前不明白,直到聽見高媽媽嚴厲批評一名愛抱孩子的保育員,“如果你不能一直陪著他們,請不要擁抱他們。”

後來寧安在書裡找到答案,人類在幼年時渴望撫觸,擁抱是最好的撫觸,他們會對頻繁給予擁抱的人類產生依戀,當對方離去時,他們會受到嚴重傷害。

蒲公英裡的保育員和老師很少能堅持兩年以上。

蒲公英裡的孩子們在認識這個世界之前可能最先也最多感受到的就是離彆。

寧安感謝高媽媽幫他們脫敏。

他對那些刻薄的話語一點都不感到難受。

但是當聽見蔣亮跟幾個混混商量要不要報複薑野時,從不畏懼的寧安感受到戰栗。

就像雷雨季,大多數人都覺得這種天氣很好入眠時,他帶著年幼的孩子們坐在床上擠成一團,彼此拉著手靜靜看著一道道閃電劃過窗簾,又將樹枝猙獰的模樣映到窗簾上。

整個房間陷入詭異的安靜裡。

誰都不敢發出一點動靜,屏住呼吸看著窗戶。

等待著一道道閃電的降臨。

寧安不會去找薑野,一次都不會。

哪怕他們在一個班級,哪怕對方的身影總是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裡。

哪怕他隻需要開口求助就能短暫擺脫麻煩。

直到畢業,薑野都未受到傷害。

寧安鬆開提心吊膽的心,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乖順忍耐讓蔣亮放棄報複行為。

寧安深吸一口氣,回過神繼續去找房。

青山區到處都在議論拆遷的事情,房租水漲船高。

許多超出寧安的預算。

他行走在綠蔭交織的樹下,現在似乎沒有什麼不好,至少雷雨季,寧翼不會害怕。

他會緊緊擁抱寧翼。

還因為寧翼……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