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車道蜿蜒,陸地遊艇般的SUV緩慢行駛。

青山區私宅較多,都是祖輩傳下來的宅基地,子孫猶如門前的老樹開枝散葉。

不夠住,往上搭建。

一層又一代。

每一層都帶著時光的印記。

一樓是水磨石的地麵,二樓便是鋁合金深藍色的推拉窗,三樓加裝防盜網,茂密的藤蔓遮擋住風格的迥異,最終形成頗為另類的奇異風格。

“青山區還是老樣子,私宅擁擠破舊,到處都是亂糟糟的植物,哪怕三伏天也給人一種濕漉漉的不舒服的感覺,總覺得看不見的地方爬滿蛇鼠,走在樹下,說不定蜈蚣就掉在身上。”

曹文生打著方向盤抱怨。

兩人剛去五嶺區視察,遇到交通事故,鑽小道迷了路,一個路口薑野胡亂指了方向,不知怎麼就開進青山區。

青山區很多單行道,SUV太大不好掉頭,索性在迷宮裡閒逛起來。

“野子,我說你故意指的路吧……”

薑野看著窗外一幕幕熟悉的街景,耳邊碎碎念將他的記憶拉得很遠很遠,仿佛比從這裡飛到洛杉磯還要遙遠。

薑野六年沒回國。

落地的瞬間,他很難將氣派漂亮的機場跟記憶裡那個擁堵陳舊的機場聯係到一起。

國內發展得日新月異。

薑野喜歡這種快節奏,就像他忙碌的從舊金山飛到華盛頓,再從東帝汶飛到芬蘭,不在一處逗留太久,就不容易產生類似羈絆的情感。

回國的這段時間讓他覺得舒適且安全。

直到進入青山區,陳舊的街景猶如一張張老舊照片從記憶深處翻出來,令他坐立難安。

“記得再往前就是青山腳,你還跑車不?”

薑野撚著一支煙,沒有點燃,心頭的躁意就像燃起的煙霧,在濃稠的夜色裡繚繞攀爬。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哪有閒工夫。”

曹文生語氣裡帶上欽佩,“我記得你跑到山頂最好成績是多少來著,十五分鐘還是十六分鐘……”

十二分四十四秒。

月亮漫過山頂,少年摘下頭盔,白皙的臉上布著汗漬和紅暈。

他說話一向不快不慢,但此時也禁不住有些激動,明亮的眼睛從計時器上移開,月光般落在薑野的臉上,“十二分四十四秒,我們贏了!”

街角走出兩個少年。

穿著白衣藍領的校服。

他們談論著什麼,紅色的臉頰帶著興奮的笑容。

*

寧安被人揪著衣服走了一路。

終於忍不住轉過身站定,“你不要扯了。”

他不會畏畏縮縮的低著頭,但也沒好多少,背脊挺直,臉在樹影下也清晰,但眼睛垂著,似乎無處安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於是夏日的陽光也斑駁。

“你衣服怎麼濕漉漉的,早上剛從洗衣機拿出來。”

蒲公英有兩台洗衣機,但三樓重症兒時常大小便失禁,幾乎二十四小時運轉,夏天的衣服輕便,寧安都是手洗後晾在院子裡的竹竿上。

但是青山區靠著山,濕氣重,有時候晾一整天還是黏糊糊。

“曬過的。”但是曬不乾。

寧安轉身繼續朝前走。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偷偷回頭,發現對方真的跟過來,跟受到驚嚇似的兔子加快腳步。

蒲公英的身影隱約出現在茂密的植被裡。

“他們說你在一家福利院兼職,是不是就是前麵那家?”

寧安沒有啃聲,不清楚對方要做什麼。

他以為摩天輪那晚就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麵。

他不會對那晚聽見的,看見的做任何評價。

蒲公英的高媽媽在他們很小時教會大家一個道理:對於無法企及的東西,都是與他們無關的東西。

包括事物,也包括人。

那人跟得越來越近,幾乎踩到寧安的後腳跟,寧安就跟踩到尾巴的貓,噌的跑起來,幾步後無奈停下來,衣服又被拽住了。

“喂,都畢業了你怎麼還穿著校服?”

寧安剛結束補課,一來這是他最好的衣裳,再者胸前xx高級中學的刺繡是他的身價象征,能得到學生家長們的尊重和禮待。

雖然這份尊重很膚淺,但是寧安需要。

但是身後這個人不會懂。

他也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好像很早就蹲在路邊,在他經過時,卻沒有叫住他,又在他哼起歌時,跟在後麵笑出聲。

他在後麵笑得很大聲,“寧安,你幾歲呀,還唱一閃一閃亮晶晶。”

直到現在,寧安的耳輪還透著緋紅。

薑野在後麵看得很清楚。

白皙到能看見淡淡血管的脖頸,修剪整齊的發尾,一對紅彤彤的耳朵,像小兔子,十分可愛。

薑野是來道歉的,為那天晚上的事情。

其實寧安沒有表露出被傷害到自尊的情緒,但告彆時,寧安抬起眼睛飛速看了他一眼,儘管十分短暫,但薑野看清寧安眼尾的紅。

於是什麼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薑野沒有什麼不能低下高貴頭顱的少爺病,輾轉反側一夜後,找班主任要來寧安的地址。

得到地址欣喜的他沒聽出班主任的委婉提醒。

甚至自顧自理解成寧安在福利院兼職。

他的朋友裡不少人會去福利院做義工,以獲取好看的實踐證明,這樣比較容易拿到國外好大學的offer,如果他出國的話,也會這麼做。

寧安不會出國,他的目標幾乎在高一拿到年級第一時就毫無懸念的宣示給眾人。

他要考A大的計算機專業。

薑野作為班長前往教室辦公室時聽見老師們閒談:那孩子說這個行業錢多,挺實在的,我就喜歡這種實在的孩子,什麼理想呀夢想呀,說到最後也不過為棲身之所。

也有老師不同意,笑著反駁:陳老師,我們校訓是什麼,自今日,至未來,這一路要的是什麼,就是夢想。

薑野放下資料離開,他也覺得寧安挺實在,實在到有些可愛,那隻悶悶的兔子以後賺到很多錢後,會不會蹲在家裡,一張又一張翻來覆去地數。

他很好奇寧安為什麼要來福利院兼職。

眼看抵達蒲公英門口,薑野想道歉的話一直說不出口,倒不是難為情,總覺得這樣隨意說出來顯得很沒有誠意。

他驕傲到甚至是傲慢。

給予老師同學的禮貌不過是敷衍。

何況他覺得自己說的話沒有問題,他與每天擦身而過的大多數人都不會再產生交集,他的世界與大多數人本不相同。

他也很少去思考不與他一個世界的人會思考什麼,在意什麼,難過什麼。

但是薑野有些在意,這隻悶兔子回去後會不會躲起來偷偷流眼淚。

不然怎麼一路都不理他。

一定在為那天的事情而生氣。

“寧安,我……”

一路疾馳的寧安再次停下腳步,一扇被厚重藤蔓掩蓋的小鐵門出現在寧安的身後。

“你不要再跟著了,我要進去了。”寧安輕輕抬起頭,淺琥珀色的眼瞳在潮濕悶熱的夏季,像一枚浸入冰涼泉水的石子。

他語速不快,一點不像剛剛經曆過高考的亢奮學子,薑野恍然想起,寧安好像一直這樣,無論是取得好成績,還是取得競賽獎項,他總是這般淡淡的,以前以為是悶,後來發現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寧靜。

現在離得近,薑野清晰看見寧安眼底跳躍的小火影,仿佛夕陽穿過濃密的植被,剪影般落進寧安的眼底。

他是開心的。

薑野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

因為看見自己?

很多人都會為他的親近而喜悅。

寧安也會嗎?

薑野不確定,因為小兔子一次也沒來找他幫忙。

他耿耿於懷。

但是現在,“我周末要參加一個比賽,你能來嗎?”

寧安清澈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

還有緊張和不知所措。

“我,我那天要兼職。”

薑野笑得有些痞氣,“你都沒問我是幾點。”

寧安沉默片刻,“幾點也不行,我很忙的,真的。”似乎擔心薑野不相信,還加了“真的”這個肯定詞。

薑野突然想到“溫柔”這個詞。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將這個溫和的詞用到一個男生身上,於是有些不自在地望向遠處。

寧安以為薑野生氣,眼底的光黯淡幾分。

他看出薑野突然出現的意圖。

是為那晚無意卻真實的發言?

那副彆扭又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很像蒲公英裡稍微正常些的孩子,當他們想得到一個擁抱又害怕違反紀律時,就會是這種表情。

寧安隻是有些奇怪,像薑野這種人,也會渴望擁抱?

寧安很快揮去這個離譜的想象。

薑野應該是從未道過歉。

寧安接受薑野的道歉,但是他真的沒有時間,白天要兼職,晚上要幫高媽媽照顧蒲公英裡的孩子們,最近生病的挺多,保育員又累到一個。

薑野有些不甘心,哪怕他意識到寧安沒有敷衍他。

“晚上十點,你也沒時間?”

寧安沉默地垂下頭,眼底閃爍的夕陽也一並收走。

整座城市還沐浴在金色的夕陽裡。

但似乎對青山區格外吝嗇。

青山區仿佛被遺忘一般,被厚重的植物覆蓋掩埋,隻留下一地潮濕的泥濘。

“我真的沒時間,對不起。”

薑野看著眼前的發璿,突然覺得憋悶煩躁。

他沒再說半個字,轉身離去。

寧安沒有追上來。

他沒有追上來。

該死!

少年跑起來,仿佛擔心被濃厚潮濕的綠植吞噬,跑得白色衣角呼呼作響。

*

“該死!”曹文生猛的點了刹車。

降下車窗,潮濕悶熱的氣息夾雜著腐臭味一起湧入乾淨冷冽的車內。

曹文生後悔不已,打開循環通風,越循環醃得越入味,連發動機都是這味兒,他探出頭衝外麵吼道,“在路上打鬨什麼,你們找死呀!”

薑野被熟悉的街景,黏膩的氣味弄得煩躁不已,解了扣子抬起眼睛,手裡的動作慢慢停下來。

車頭,寧安似乎耗儘全力,狼狽又疲憊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