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1 / 1)

方無名這苦肉計出奇有效,兩人很快冰釋前嫌,似乎都把對方當成了親密無間的友人。

隻是,江棄言心裡還是懷了一些事,並且他隱隱約約感到方無名仍對他有隱瞞。

方無名帶著他用柴房裡的圓木段搭小房子玩。

但他時常走神弄塌一小塊,於是他們不得不又從頭再來。

直到晚霞把遺落在角落處的積雪印成淺紅,他們也沒能搭出個名堂來。

“不玩了,方哥哥,你跟我來”,江棄言拍了拍手中的木屑,用已經乾淨的小手主動牽住方無名的手,“晚上你睡這裡會冷,我帶你去找先生……”

“那就”,方無名並未推辭,他握緊江棄言的小手,“多謝言言了。”

“應該的”,江棄言領著方無名在過廊裡走,“我們是好朋友。”

“對,我們是好朋友。”方無名點點頭。

江棄言垂了眸子,沒讓方無名看清他眼中的低落情緒。

先生曾跟他講,摯友應當相互扶持無所隱瞞。

可如果是有原因的隱瞞呢?

他有點迷茫了,雖然他接受了方無名的道歉,卻還是會有些芥蒂。

江棄言到底是年紀小,不經事,稍微複雜一點的東西就要想很久,還是反複糾結無法下決定。

平心而論,方無名與他有很多相通之處,他覺得有這麼個朋友也不錯。

可不做朋友的理由有太多,而能做的理由似乎就這麼一個。

江棄言走著走著,就把腦袋越垂越低了。

想不明白,好難啊。

要不等獨處的時候問一問先生吧?

江棄言覺得自己好沒用,連能不能做朋友這樣的事都要求助先生……

江棄言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推開書房門。

蒲聽鬆正埋頭看著奏折,綏陽這些年在他的治理下已經很久沒有什麼大事發生了,可人算到底比不過天算,陳倉今年入秋時發大水,淹了不少莊稼,這第三波救災的事還要儘快安排下去,要不等嚴冬下來,又要死一批百姓了。

各地糧食都緊缺,帝都存糧也不多,還要精打細算才好,否則就是拆東牆補西牆,沒多大意義。

一番思索過後他正要下筆,門就開了,從外麵探進一個小腦袋。

“不敲門也不進來,小棄言是正打算偷窺為師?”

毛筆被擱在筆冼上,蒲聽鬆左手撐著頭,打趣那腦袋在門裡身子在門外的小人兒,“說話啊?偷窺被抓了個正著,連話也不敢說了?”

江棄言把門縫拉大了一點,露出身旁的方無名。

目光一瞬交錯後,江棄言忽然感到書房的溫度降了幾分。

蒲聽鬆將目光落在他和方無名中間。

好的很,這就已經手拉手了。

“棄言”,蒲聽鬆聲音依舊溫和,“你過來,站近點,說給先生聽聽,找先生有什麼事?”

“肚子餓了嗎?”

明明就跟平常一樣溫柔,可江棄言不知為何,總覺得先生語氣怪怪的。

他一抖,條件反射要鬆開方無名的手,可方無名不知道是被先生嚇著了還是怎麼著,反而加重了力氣不讓他放手。

“小朋友”,蒲聽鬆屈起手指輕輕叩了兩下桌麵,“我家小孩想讓你放開他,你沒感覺出來麼?”

蒲聽鬆的寒氣並沒有波及到江棄言。他便不明覺厲。

可一旁的方無名卻感覺無形的壓迫感鋪天蓋地朝他席卷而來,逼得他不得不鬆手。

“過來”,蒲聽鬆這才露出點笑意,溫聲詢問,“什麼事?”

江棄言看了方無名一眼,隻一眼,便回過頭走到先生麵前。

他將自己的想法與先生說了一遍,蒲聽鬆想了想,揉著他的腦袋道,“這樣啊……那就讓老管家安排個房間給他罷。”

“怎麼玩得身上這麼臟呢?這是哪裡來的小臟貓?”先生旁若無人點著他的鼻尖,“小貓這是去找老鼠了?”

方無名聞言,攥緊的拳頭在抖。

含沙射影誰呢!可惡啊老狐狸!

“無名謝過帝師大人”,幾息之後,方無名鬆開拳頭,拱手作揖,“無名自己去向管家伯伯說明便是,就不叨擾二位了。”

礙眼的人終於離開了,蒲聽鬆攤開手指,輕聲細語,好像生怕驚跑了麵前的小兔子,“這麼臟,要好好洗一洗才行。”

很臟嗎……

江棄言低頭看了看自己。

玩的時候有很小心啊,木屑沒有粘在身上,手上的也拍乾淨了,還舀了水清洗過。

哪裡臟呢?難道是臉上?

臉上弄臟了方哥哥怎麼不提醒他呢?

江棄言抬起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小臉,卻被先生製止。

先生握著他的手腕,語氣難辨情緒,“乖點,彆摸。要不這臉也要不得了。”

怎…怎麼就要不得了呢……

江棄言忽然想起方無名跟他說,先生和尋花閣主是友人。

他小聲說話,聲音有點悶,“先生……要揭了它送給秦閣主當晚餐嗎?”

“可不可以不揭呢”,小身體忽然抖起來,聲音也慢慢變成哭腔,“扒皮好疼的。”

“先生……我好怕……”

蒲聽鬆低頭,看著小孩一邊說自己好怕,一邊往他懷裡鑽,沒來由的,就有一點心軟。

他怎麼會對一個傀儡心軟呢,隻怕是入戲太深?

蒲聽鬆眸光沉了沉。

懷裡的小東西抱著他的胳膊,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往下落,剛好砸在他手背上。

“可是如果先生想要的話……棄言再怕也會給先生的……”

要給他什麼呢?一張活人臉皮嗎?

蒲聽鬆不自覺就歎了口氣,手指輕輕觸摸江棄言的小臉,“真願意就這麼給先生了?給了先生,棄言可就沒臉見人了。”

“嗚……沒臉就……嗚哇……沒臉”,江棄言抖著小小的身子,感到無比害怕。

可是要勇敢一點,因為先生想要。

江棄言用袖子抹掉眼淚,“先生想要就拿去,我……不怕疼。”

“先生”,他仰臉看著先生,“我自願的……”

這一刻,看見小孩哭,蒲聽鬆竟生出了好好安慰的念頭。

不是那種流於表麵的安慰,不是扮演一個溫柔先生的角色。

是真的想要安慰一下這個可憐的小家夥。

荒唐,荒唐至極。

簡直不可理喻。

蒲聽鬆把小孩從懷裡推遠了些,“身上怪臟的。”

他笑,“為師沒幾件鶴氅,你看著點折騰?”

江棄言不說話,低頭站在先生麵前,“對不起……”

“玩臟了就臟了吧,不是什麼大事,為師幫小棄言洗洗手,多抹點皂角就乾淨了。”

溫水被下人端來,蒲聽鬆拿著帕子,仔仔細細給他擦手。

連指甲縫裡都擦過好幾道,香香的皂角打了六遍,先生才換了乾毛巾給他擦水。

有點洗疼了……先生也太愛乾淨了吧……

江棄言揉了揉發紅的手背,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那個一直困擾在心底的問題。

“先生…可以教教我嗎?”

“嗯?”蒲聽鬆剛把毛巾掛到木架子上,理平皺褶,就聽見了這話。

他身子微微往下彎,似乎是想靠近點,聽清楚小孩的問題。

“你問。”

“唔,我……我不知道怎麼說……”

“那便慢慢說吧,給為師點時間理解小棄言想說什麼。”

“先生之前說,一個人接近另一個人,並不一定是真心相交,也許真心會被辜負,那……我要怎麼知道跟我交朋友的人是不是真心呢?”

耳邊忽然傳來先生的歎息聲,江棄言越發低了頭。

先生是不是嫌棄他笨,嫌棄他沒有彆的孩子聰明啊?

就像方哥哥,明明隻比他大一點點,卻懂的比他多很多,還會武功,而他什麼也不會,連這樣容易的問題都弄不懂……

“小棄言這是跟新朋友不愉快了?”

嗯……是有一點,不過後來說開了,隻是心裡總不舒服罷了。

“小棄言還想跟他玩,卻擔心真心錯付?”

江棄言瞬間抬起了頭。

先生怎麼一下就把他糾結了一下午都沒想明白的事情理清楚了呢?

原來他是在糾結這個嗎?

蒲聽鬆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歎,“那看來是了。”

“有個很簡單的辦法,為師可以幫小棄言試探他一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對我們家棄言坦誠相待。”

“半個月後便是除夕。”

江棄言看著他先生的眼睛,先生的眼睛裡全然是認真。

沒有不屑,也沒有敷衍。

先生很認真地在給他出謀劃策。

“為師會給你們二人封壓歲錢”,先生蹲下身,與他平視,“給你八片金葉子,給他十六片,但為師隻會說你們兩人都給了八片。”

“等除夕夜之後,棄言可以去問問他得到了多少壓歲錢。”

“如果他說……”

江棄言喃喃跟著重複,“如果他告訴我……”

蒲聽鬆停下來,聽他說。

“如果他告訴我得到了八片,就說明他明知道先生給錯了,多給了八片,卻仍然將錯就錯。”

“那他就是不誠實的人,他不想交出多的那八片,那他就是不可交之人……”

“是啊,小棄言一點就通,真聰明”,蒲聽鬆伸手,等著江棄言把手搭上去。

軟軟的小手很快在掌心落實,蒲聽鬆低笑了一聲,握緊,“如果他真心把你當朋友,就會告訴你實話,反之,他便不值得小棄言枉費心思。”

“而他呢,可能會有這三種行為。

“若他說了實話,並且讓你把那八片還給為師,那麼他便是一個正直無私的人,這樣的人,小棄言可以放心做朋友。

“若他說了實話,卻將多的八片分成兩份,給你一份,就說明他心裡雖然有你,有好處會想著你,但他本性卻不好,來日極有可能為些蠅頭小利失足落馬。當然,他也有可能就是單純想利用你,拉你下水,讓你與他一同分擔責任,他知道為師不會怪你,不怪你,自然也不可能怪他。”

“若他不告訴你實話,說自己隻得到了八片,那麼他便是一個極度自私自利的人,沒有道德底線,不在乎自己的行為是不是偷盜,喜歡為自己的成功投機取巧而沾沾自喜,這樣的人,棄言一定要有多遠離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