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謝翎差點被“一見傾心”四個字直接砸出驚天動地的嗆咳,他繃住唇,折扇“唰”地一展,拚命扇風,好把自己的震撼直接扇回心底。

他覺得自己可能估算錯了沈辭秋的段位。

自己先前因著同命咒惱怒,想膈應沈辭秋,不僅在玉仙宗弟子麵前豁出去了大放厥詞,還膽大拉住沈辭秋的手,不能是因為這個,反而給沈辭秋長了見識,打開了什麼奇怪的開關吧?

畢竟沈辭秋可是連大家習慣把雙修理解成上床都不知道的高嶺之花啊!

完了,總覺得好像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沈辭秋拿大招當普通攻擊,殺傷力驚人,溫闌瞬間睜大了眼,這回饒是他再能演,都沒能忍得住。

溫闌難以相信:“你、你們……”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從沈辭秋嘴裡聽到他對彆人一見傾心。

沈辭秋不是澄澈似霜雪,不通情愛嗎?

謝翎有什麼本事!?

身份地位修為,謝翎樣樣比不過他,就連外貌也……溫闌升騰的火氣一停。

他陰沉沉地打量過謝翎。

劍眉星目,俊美無儔。

溫闌很想說謝翎外貌也比不過自己,但麵色變了幾變,又不得不承認,謝翎這張臉確實沒多少人能俊得過他。

沈辭秋喜歡這樣的?

原來他以為的高嶺之花,結果也不過是個會以貌取人的俗輩?

這樣的人花了那麼長時間溫闌都沒能拿下,真是……溫闌袖袍底下的手攥得哢哢作響。

沈辭秋耳聰目明,聽到那細微的骨頭聲,更沒錯過溫闌眼底的陰鷙,沈辭秋心底涼薄譏嘲,語氣淡淡:“若無彆的事,溫少主請吧。”

溫闌深吸一口氣,竟然還能捏出一個笑來,又說了句得體的告辭後,這才不緊不慢離開。

沈辭秋看著溫闌的背影,眼中冰冷的殺意不再掩飾,謝翎扭頭,看了個全。

他瞬間腦補一出大戲:沈辭秋曾真心喜歡溫闌甚至願意結為道侶,結果發現對方朝秦暮楚是個渣,自己真心錯付,於是因愛生恨,恨到想殺了他。

好一出恨海情天啊,謝翎腦補完,還附上了點評。

可沈辭秋為什麼又想殺鬱魁?

算了,不敢問,而且鬱魁想害他,死了也就死了,不重要。

謝翎該說的話都帶到,戲也演完了,不必再跟沈辭秋待在一塊兒,帶著黑鷹走了,一時間院子裡隻剩下沈辭秋一人。

沈辭秋站在院中,微風輕拂,牆上的紫藤花搖曳,他垂眸,看向了池塘中自己的倒影。

疏影浮光,十八歲的少年人,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模樣。

他演自己從前不擅長的戲,撒謊也越來越熟練,禮儀教條一點點拋掉,變得不再像自己,麵目全非。

一條魚遊過,驚擾了平靜的池麵,模糊了沈辭秋的臉。

隻要能複仇,怎樣都無妨,沈辭秋對自己道。

他掩去眸中殺氣,平靜直起身,身為玉仙宗大師兄,他此刻該去探望下自己那被廢的可憐師弟了。

*

沈辭秋剛走到鬱魁的院外,就聽到裡麵傳來很大的動靜,有什麼東西被砸碎的聲響,隨即是鬱魁的怒吼。

“滾,都給我滾!沈辭秋呢,他為什麼不來見我,”咆哮的動靜穿透門板,“他是不是不敢來見我!?”

前來侍奉的低階弟子被轟出了屋,敢怒不敢言,低著頭疾步往前走,看見一點銀白的鞋麵,抬頭,對上了沈辭秋的臉。

弟子一愣,匆忙行禮:“沈師兄!”

沈辭秋嗯了聲:“你先退下吧。”

弟子鬆了口氣,趕緊稱是,沈辭秋上前,推開了沒有上鎖的門。

“我叫你們滾——師兄!?”

鬱魁的叫罵聲一頓,在看清沈辭秋時靜了片刻,但隨即而來的,是盛怒的火山噴發。

“沈辭秋!!”

鬱魁掙紮著想起身,但他丹腑儘毀,被人扶著才勉強靠坐在床頭,根本沒有力氣下床,他拚命伸手想去抓沈辭秋,最後的結果就是連人帶被子滾下了床,摔在地上。

鬱魁顧不上自己此刻多狼狽——他難道還能更慘嗎?

“沈辭秋!”鬱魁眼中布滿血絲,怨毒地盯住沈辭秋,仿佛想用眼神將他撕碎,“你為什麼不救我,啊?我廢了,我變成一個廢人了啊,你讓我以後怎麼辦,我還怎麼活得下去!”

他趴在地上,氣喘如牛,像隻陷在沼澤裡卻爬不出來的野獸,徒勞地將最大的惡意砸向岸邊的人,甚至試圖把那月白的長袍也拖下來,要跟他一起爛在泥裡,才能解他心頭之恨。

但是——沈辭秋站在乾乾淨淨的地方,毫無波瀾地看著他。

鬱魁吼完一陣,沒能得到任何回音,他胸腔起伏,死死盯著他:“你說點什麼,沈辭秋……你說話!”

沈辭秋隻用一雙琉璃色的眼眸淺淺看著他。

鬱魁原本站在興師問罪的高地,可在這樣無言的注視中,沒來由生出膽寒與害怕,心頭一顫,色厲內荏抬高了聲音:“你說點什麼啊!”

沈辭秋安靜的神情終於動了動,舍得開了口:“你想聽什麼呢,師弟?”

語氣中沒有自責愧疚,甚至沒有一絲絲憐憫。

鬱魁難以置信:“我因為你廢了,你問我想聽什麼?”

不,不對,鬱魁猛地一顫。

他不料沈辭秋會這樣說話,怔愣地仔仔細細看過沈辭秋的神情,然後驚恐的發現一個事實:從那雙眼睛裡,他看不出半點昔日他熟悉的師兄模樣。

沈辭秋是不善表達,但絕不是冷心冷情、連身邊人遭逢大難都無動於衷的人,當初他受了傷,沈辭秋眉眼裡明明都有心疼,可現在為何什麼也沒有?

有的隻是居高臨下,仿佛在漠然注視一隻肮臟野獸瀕死前的徒勞掙動。

鬱魁忽然發起抖來:“不、不是,你不是我師兄,你不是……”

“我是啊,”沈辭秋放輕了聲音,語調明明沒怎麼變,卻有一種詭異的柔和,說不上詭異多,還是柔和多,他道,“一直都是。”

鬱魁崩潰:“那你為什麼不救我!?”

“因為你不是我師弟了。”

輕飄飄一句話落下,鬱魁懷疑自己聽錯了,掙紮的倏地手怔住:“什麼?”

沈辭秋進屋後始終站在離他六步遠的距離:“你沒敢告訴師父,你把謝翎推向邪修,想借刀殺人的事吧?”

鬱魁想過各種再見沈辭秋的場景,唯獨沒想過那一幕竟被沈辭秋看到了,立時驚慌起來:“我、我不是,我沒有!”

“我看得很清楚。”沈辭秋嗓音如清泉擊石,往鬱魁耳朵裡灌,“做出這樣的事,怎麼會是我認識的那個師弟。”

——當你為了慕子晨,把我交給你的後背故意暴露給邪修後,你就不再是我師弟了。

“不是的,不是的師兄!”

方才還理直氣壯的鬱魁火焰一下矮了,他用手撐著往前爬了爬,試圖拽住沈辭秋的衣擺,沈辭秋沒有動,因為鬱魁即便艱難挪動,也隻爬出一點距離,根本夠不著他一片衣角。

鬱魁伸出的手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心慌意亂:“我隻是不小心,對,不小心!”

玄陽尊來看鬱魁的時候並沒有提起此事,所以沈辭秋肯定沒有說出去,鬱魁不得不怕:師尊許諾會替他繼續找找看還有沒有能恢複的法子,沒有完全棄他於不顧,如果玄陽尊得知此事後厭惡了他,豈不是最後一點希望都沒了?

不行,絕對不行!

鬱魁紅著眼眶聲淚俱下:“我真的是不小心,再說謝翎跟你相識才幾天,我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啊,你怎麼能救他不救我呢?”

他不僅要說自己無辜,還要倒打一耙。

沈辭秋看著鬱魁淒慘的臉,心裡輕輕地想:是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十幾年,我曾把你當家人,那麼你為什麼信慕子晨,不信我呢?

但是如今,這個問題的答案沈辭秋不在乎,也不需要了。

他偏頭,竟是朝著鬱魁輕輕笑了一下。

儘管隻是微微動了動嘴角,笑意不達眼底,不過是薄涼微嘲,卻依舊好看得要命。

“他比你重要吧。”沈辭秋給了鬱魁一個答案。

鬱魁拚命去夠沈辭秋衣擺的手指僵住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將鬱魁徹底擊碎。

房間裡的哭聲登時一滯。

沈辭秋冷冷淡淡轉過頭,乾淨雪白的衣擺微動,朝外走去。

就在他踏出門扉的刹那,身後驟然爆發出鬱魁崩潰的嗓音,他沒有回頭,隻在鬱魁刺耳的嗚咽聲裡說:“對了,你不用擔心你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師尊有令,我還是會幫你的。”

——幫你解脫,你就不用費勁思考要怎麼活了。

*

沈辭秋“探望”過鬱魁,徑直回到了自己院中練功房內。

他沒把鬱魁暗算的事說出去,一來沒有證據,玄陽尊本身也不怎麼在乎謝翎;二來,日後或許有更適合的機會,還能讓此事派上用場。

謝翎也很聰明地把這事掩住了,他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去玉仙宗大殿義正言辭討要公道,得到的結果也未必如意。

聰明人總是能等。

但某些事也不該再等。

玄陽尊到訪,雖然沒能讓沈辭秋生出畏懼,但卻讓他感到了迫切。

與商議婚事時在大殿上相見不同,那時他與玄陽尊離得遠,而今日離得近了,玄陽尊身上不怒自威的靈壓讓沈辭秋再度感受到了修為上的差距。

天塹鴻溝。

那就是當世最強的境界,金仙,可踏碎虛空,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捏死他小小一個金丹,不比踩死螞蟻費多少力。

金仙之下,皆為螻蟻。

他的仇人不止一個鬱魁,玄陽尊的修為如同一座大山,抬頭仰看,隻覺窒息。

沈辭秋必須抓緊時間修煉。

他捏緊手中裝著羽神淚的玉瓶,深深呼出一口氣。

在體外淬煉還是太慢了,既然他有了烈火珠,不如直接將還剩微弱毒性的羽神淚直接收入體內,利用烈火珠將寒毒直接燒儘。

沈辭秋盤膝坐下,羽神淚從玉瓶中緩緩浮空,他薄薄的唇輕啟,將羽神淚吞入口中。

彆看水珠小小一滴,入口後瞬間爆發凜冽的寒意,宛如置身寒冬冰窟,羽神淚殘餘的毒素遽然發作,沈辭秋的麵色立時蒼白。

很疼,像是冰冷的刀子一點點割過骨頭,沈辭秋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忍下了。

他閉著眼,手上法訣變動,用靈力催起烈火珠,吞噬羽神淚的毒素。

烈火珠不暴動的時候,靈力十分熨帖,溫熱的暖流遇上寒冷的毒,兩股力道以沈辭秋的經脈為戰場,進行角逐,對經脈來說無疑是酷刑,但沈辭秋神識內視,卻仿佛是旁觀他人的軀體,在這樣的痛楚裡直接開始衝擊修為境界。

無妨,忍一忍就過去了,沈辭秋對自己當真狠得下心。

沒人喜歡疼痛,可沈辭秋已經快習慣了。

……真的能習慣嗎?

小時候,玄陽尊對他和鬱魁的修行教導十分嚴格,記得他七歲,鬱魁六歲那年,兩人在陣中被壓了許久,渾身疼得要命,小辭秋忍了半晌,一雙倔強的眼裡還是蓄滿了淚,眼看就要落下來,但是旁邊鬱魁“哇”的一聲,比他先哭了。

小辭秋一愣,眼淚就掉不下來了。

他連忙去給鬱魁擦眼淚,口笨嘴拙乾巴巴安慰道:“彆、彆哭。”

鬱魁:“嗚嗚嗚!”

“師兄,”鬱魁疼得打滾,賴地上不起了,“你不疼嗎,為什麼不哭啊?”

疼的,也想哭,但是我們倆都哭了的話,誰來安慰你呢?

小小的沈辭秋想著,抬手擦了擦眼角,把眼淚抹掉,眼角被他擦得通紅,小大人似地抱了抱鬱魁:“師兄不疼,給你吹吹。”

後來,鬱魁再也沒問過沈辭秋疼不疼,明知道小時候小鬼說的話幼稚,怎麼可能不疼呢,但他眼中沈辭秋好像真就成了聖人,流血受傷也不會疼。

玄陽尊讚他心性極佳,堅韌不拔,能成大事。

可他疼的時候,也是曾想找人說說話的,或者一言不發,陪他片刻也行。

那樣他就知道自己為他人受傷也是值得的。

但現在,沈辭秋都不要了。

他疼不疼,無關緊要,他從地獄裡爬回來,隻為複仇而存在。

烈火珠慢慢把寒毒清了乾淨,沈辭秋的麵色也逐漸好轉,由慘白變回了玉潤,他的氣息節節攀升,修為正在逐漸上漲,原本安靜的四周空氣開始隱隱波動,像有無形的手,正醞釀著波濤。

幽藍的靈力裹住沈辭秋周身,他好看的眉心緊促,終於在某個時刻,靈光大盛,周遭猛地一震,驚得院中花草樹木俱顫,沈辭秋的氣息驟然拔上了金丹大圓滿!

十八歲的金丹大圓滿,放眼三族,那也絕對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需要十天半月才能吸收的一滴羽神淚,短短幾個時辰就被沈辭秋給煉化了。

丹腑內的靈力漩渦瘋狂轉動幾輪後,終於穩穩定在金丹大圓滿,慢慢平靜了下來。

通常修士境界提升後,都會神清氣爽,但沈辭秋卻許久都沒有睜開眼。

片刻後,他唇邊竟是悄然蔓出一絲血線,順著嘴角滑落,掐訣的手慢慢垂下,少年人身體晃了晃,一頭栽倒下去。

時至夜間,星子棋布,萬籟俱靜,沈辭秋雙眸緊閉,唇邊的血紅得觸目驚心,形單影隻暈倒在屋子裡,人事不知。

就這麼躺上一夜,恐怕也沒人知道。

隻不過這時,從前毫無人氣的隔壁院落竟然還亮著燈火,窗邊垂下的竹簾輕輕晃動後,隨即被一把赤金的扇子撥開了。

是謝翎。

如今沈辭秋的彆院中有他在。

方才靈力動靜很大,謝翎當然有注意到,他朝沈辭秋的院中望了一眼:看架勢,難不成是沈辭秋進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