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沈辭秋顫抖著端過一碗藥。

白瓷般的皮膚覆在他纖細的腕骨上,瘦得驚心,他手抖得太厲害,幾次險些將藥撒出去,最後好歹是艱難端到嘴邊,勉強咽了下去。

他七天前剛被師尊取了天生仙骨,拿去給小師弟續命了。

沈辭秋咽下苦澀的藥,慢慢呼出一口氣。

他身上疼得厲害,修為也因此儘廢,但此時他的院子裡空無一人,沒人過來關心他。

小師弟慕子晨是個奇人。

自從他拜入師門後,自己師弟和未婚夫都圍著他轉也就罷了,連師尊居然也老房子著火,對小師弟有那麼點不清不楚的意思。

沈辭秋是玉仙宗大師兄,師承宗主玄陽尊,有個親師弟,還有個因宗門聯姻而得到的未婚夫。

他和師弟鬱魁二人,原本關係和睦,可小師弟到來後,很快什麼都變了。

沈辭秋沒告訴任何人,小師弟其實來勾引過他,卻被他冷淡地請出了門。

在那之後不久,一次秘境曆練回宗,小師弟哭訴自己對他見死不救,害他陷入險境。

沒有實證,師尊明麵上沒罰他,可分明已經偏向小師弟,師弟鬱魁更是直接跟自己吵翻天。

甚至還在之後一次危機時刻故意害自己受傷。

鬱魁連裝也不裝,理直氣壯:“你暗害小師弟,我這是以牙還牙,扯平了!”

被信賴的師弟背後捅刀,沈辭秋和鬱魁徹底決裂,兩人從此能不見就不見,見了也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沈辭秋素來專注修行,性子清冷,他不在乎有多少人喜歡小師弟,鬱魁不信他,就當這些年師兄弟情誼喂了狗,隻要不影響修行,他都尚能忍受。

但是……

但是七天前,小師弟外出遭了毒手,危在旦夕,師尊要取他仙骨去救命。

沈辭秋天生仙骨,驚才絕豔,仙骨一取,他從前的修為就會被廢,以後雖然還能重修,但資質定然大不如前。

許久未跟他說過話的鬱魁聲嘶力竭:“你挖了仙骨最多也就沒了修為,還能再練,小師弟的命卻不能再等了,你有什麼可猶豫的!”

修為換性命,聽起來好像他這個大師兄必須去做。

沈辭秋被他們拿仁義道德架在火上烤,麵無表情地想:他勾引我在先,汙蔑我在後,丟了性命……關我什麼事?

我又不認他是我該護著的師弟。

但師尊下了命令。

玄陽尊數百年的修為深厚無匹,沈辭秋不過二十,在他麵前毫無還手之力,要是他不願,玄陽尊也能強取仙骨,由不得他自己。

沈辭秋無父無母,是玄陽尊把他撿回來養大,仙骨沒了,隻當償還玄陽尊養育之情。

沈辭秋輕咳兩聲,拉緊了身上的氅衣。

門板被人敲了敲。

沈辭秋:“咳咳,進。”

來人竟是他未婚夫,溫闌。

溫闌不守著小師弟,來他這兒乾什麼?

沈辭秋坐著,微抬下巴,偏過頭看他。

溫闌本來急匆匆趕過來,但看清沈辭秋的樣子後,步子驟停,不由愣了愣。

沈辭秋生得實在漂亮。

他才二十歲,卻已經當得起修真界美人榜第一,膚白勝雪,霞姿月韻,一雙微挑的鳳眼,琉璃般淺色的眸子宛綴寒星,本該是極為穠豔的長相,卻又因為他氣質出塵清冷,仙姿綽約,成了朵隻可遠觀的高嶺花。

在溫闌的印象裡,每每見到沈辭秋,他總是皎如明月不可攀,還從沒見過他如此脆弱的模樣。

病中美人,竟彆有一番滋味。

溫闌恍惚片刻,但想到還受傷的子晨,很快回神,埋頭進來。

“阿辭,你……”他被開門時那驚鴻一眼亂了心神,結果糾結半天憋出一句,“你還好嗎?”

沈辭秋打量過他,淡淡開口,聲音還很虛弱:“有什麼事,說吧。”

溫闌思忖著怎麼開口,委婉道:“宗門要解除你我的婚約,我豈是見你落難就落井下石的懦夫,但族中長輩施壓,我實在難做,你……”

“可以。”沈辭秋語氣沒什麼起伏,“當初兩宗聯姻,是看中我修煉天賦,如今我仙骨已失,資質大跌,你們家也該看不上我了。”

他這麼懂事,溫闌慶幸地鬆了口氣,可沈辭秋答應得太乾脆,又讓他莫名不快。

就好像自己在他心裡根本沒分量,說放就能放。

他正想說點話安慰一下,沈辭秋卻再度開口。

“這事本該我來提,可惜耽誤了一段時間,”沈辭秋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指,語調冰冷沒有波瀾,“你屢次對慕子晨獻殷勤,知道外麵怎麼看我們嗎?”

有說他沈辭秋沒本事管不住人的,有說溫闌風流花心的,但慕子晨仿佛隱了身,少有人提他。

為什麼,因為他沒答應跟溫闌在一塊兒啊,外人可不知道慕子晨從不拒絕溫闌的殷勤,隻以為是溫闌死纏爛打。

溫闌麵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急了:“我跟子晨不是你想的那樣!”

沈辭秋懨懨垂下眼,好像累了,不欲再跟他多說。

溫闌看他這副模樣,進門時被勾起的那點綺思瞬間散了個乾淨,隻餘下厭惡跟火氣,深呼吸:“不說這個,我來主要是為了彆的事。”

“子晨傷得太重了,修為恐不保,必須得用玲瓏心。”溫闌說,“你把玲瓏心給他吧。”

沈辭秋霍然抬頭!

他淡然的表情慢慢不複存在,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溫闌鐵石心腸,直視沈辭秋的眼,沉聲重複:“玲瓏心。”

“你要我拿心臟,去護他的修為。”沈辭秋一字一頓,“溫闌,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溫闌的踟躕已經徹底不在,他按上自己的劍,語氣加重,隱含威懾:“我隻是來通知你,今日你的玲瓏心必須留下。”

沈辭秋如今沒有修為,連靈劍都拔不出來,斷不是他的對手,立刻握緊了傳音玉牌,要給師尊傳訊,厲聲:“這是在玉仙宗,豈容你放肆!”

溫闌看到他的動作,嗬了一聲:“玄陽尊也同意了,我就是代他過來傳個話。”

沈辭秋握著傳音玉牌的手倏地一緊,他傷還沒好,急火攻心下感覺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他硬生生把血咽了回去,努力不讓自己露怯。

但氅衣底下的手已經顫抖得不停。

“……不可能,”沈辭秋咽下血味,像是要說服自己,“不可能。”

但是,真的不可能嗎?

傳音玉牌另一頭,師尊遲遲沒有回應他。

沈辭秋手腳冰涼,一顆心如墜冰窖。

溫闌歎息:“阿辭,你總是清冷難馴,我曾真心喜歡過你,但你的心被捂熱過嗎?一句軟話都不會說,可子晨不一樣,他很好,善良乖巧,所以你師尊師弟也會更喜歡他,理所應當。”

沈辭秋是不會說軟話,小師弟受了傷會哭會撒嬌,可他隻會提著劍擋在所有人身前。

眾人誇他驚才絕豔,可無人來憐惜他一身傷痛。

他是個人,又不是一把劍。

這些年來,沈辭秋護佑宗門,出生入死,鬱魁和溫闌的命都被他救過,外人不知道,他們還能不清楚沈辭秋看似清冷的麵容下,是怎樣一顆心嗎?

沈辭秋烏黑的睫羽輕顫,像是不堪重負。

溫闌幾乎有點憐憫他了,他朝沈辭秋伸手,想可憐可憐他,然而不到近前,眼前突然一黑!

“唰”地一下,沈辭秋赫然將氅衣抖開,兜頭砸在溫闌臉上,趁著這一瞬間的功夫,沈辭秋掙紮著起身,衝出門去。

屋外下著大雪,刺骨的風霜撲來,他渾身都疼,此刻已經拚儘了全部力氣,他不能給溫闌出手的機會,隻要喚到附近弟子,誰都行,這裡是玉仙宗,他還是玉仙宗的大師兄!

沈辭秋跌跌撞撞跑出屋外,劇痛讓他跌倒在雪裡,他仰頭,用力喊:“來人——”

沈辭秋的話音被他自己截斷了。

因為他看見院子裡站著他師尊玄陽尊,還有他師弟鬱魁。

……溫闌說的是真的。

沈辭秋劇烈顫抖起來,他再也忍不住,咳得撕心裂肺,單薄的身軀像隻瀕臨破碎的蝴蝶,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鮮血染了朱唇,沈辭秋氣若遊絲,紅著眼睛抬頭:“師尊,您不能這麼對我。”

玄陽尊居高臨下看著他:“你將玲瓏心獻出,本尊給你換個心臟,可保你性命。”

“換個心臟,換個心臟……”沈辭秋想起身,但又跌了回去,他嗓子哽咽,心已經要碎了,疼得厲害,“天生玲瓏心的人根本受不住彆的心臟,師尊,想騙我,也換個說法。”

沈辭秋按了按自己心口,他自詡修道修心,以為能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可原來他不是不會難過,隻是未到傷心處。

真疼啊,真的……好疼啊。

沈辭秋死死攥緊了衣襟:“您取我仙骨,我權當償還恩情,可您要拿我的命去護住他的修為,”沈辭秋一字一頓,“我、不、願!”

鬱魁往日那張聒噪的嘴今日倒是一聲沒吭,溫闌從屋子裡追了出來,跟他們站在一起,玄陽尊垂眸,歎了口氣,在沈辭秋的注視裡,緩緩亮出了自己的劍。

“師尊,”沈辭秋輕聲問,“你要殺我嗎?”

玄陽尊不語。

沈辭秋就這麼無力地強撐著身子,執著地看向他,在沉默裡得到了答案,不知為什麼,竟然笑了一下。

他平日裡不愛笑,今日唇瓣被鮮血點了紅妝,這一笑,竟靡豔非常,一時間天地間所有好風光都通通黯然失色,被沈辭秋一笑儘數壓了下去。

彆說他的好師弟鬱魁和未婚夫溫闌,就連玄陽尊也有片刻怔神。

多可笑啊,沈辭秋心想,這些人全都不值得。

沈辭秋本來就沒力氣,不再強撐,長長的袖袍蓋住了他的手,他好像認命了,抬起頭時,眼中帶著無儘的哀傷與悲涼。

孱弱不堪。

沈辭秋以前從不示弱,所以一旦他露出這樣脆弱的模樣,無人會懷疑。

他輕聲又苦澀道:“師命不敢違……好,師尊,我把命也給你,以報您恩情,帶我去見見小師弟吧,從前我做了錯事對不起他,臨走前,我給他道個歉。”

自願獻出的玲瓏心效果最好,玄陽尊點頭,讓鬱魁去把人扶起來。

鬱魁覺得這樣的沈辭秋很陌生,他從沒見過沈辭秋如此柔順的模樣,這不僅讓他渾身彆扭,還莫名想起了最初的日子,有一絲不忍。

但想了想小師弟,他又冷下心腸,隻是在把沈辭秋拽起來的時候,動作輕了點。

沈辭秋好像真的半點力氣也沒有,隻能倚在他身上,鬱魁架著人,他們就這樣進了小師弟的病房。

慕子晨躺在病床上,顫顫巍巍睜開眼,看到沈辭秋時瑟縮了一下,目光急急去找玄陽尊和鬱魁。

玄陽尊對著他,強硬的聲音裡都帶上一絲幾不可察的溫和:“彆怕,你不會有事。”

慕子晨瞬間感動得紅了眼眶,輕輕“嗯”了一聲。

沈辭秋在旁邊看著,心道,慕子晨的確比自己更會煽動人心,他沈辭秋即便故意示弱,也很難演到慕子晨這個份上。

他被扶著坐在床榻上,離慕子晨最近的位置,問:“小師弟,你想要我的玲瓏心嗎?”

他幾乎是輕言細語地發問。

慕子晨抖了抖,隨即啞著嗓子道:“大師兄,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救救我,師尊說過,他不會讓你出事的。”

說得真好聽,可你看著我的眼神裡,分明有一絲激動地、難以遏製的貪婪和勢在必得。

算計得好啊。

沈辭秋俯身靠近了,他喟歎道:“小師弟啊……”

慕子晨還以為沈辭秋真要跟他上演兄友弟恭,正準備顫顫巍巍抬手把戲做全,然而忽的,有什麼銀光從眼角閃過,在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的時候,心口猛地一疼!

電光石火間,沈辭秋寬大的袖袍底下竟然滑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刃,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徑直刺入慕子晨的心臟!

什麼示弱什麼道歉,全是謊話,沈辭秋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們想殺他,那他死前至少也要拖一個下水,他沈辭秋從來不是引頸受戮的軟弱之輩。

沈辭秋平生第一次演戲,就成功騙過了所有人。

慕子晨不可置信瞪大雙眼,鮮血從他胸口迸濺,濺到沈辭秋雪白的麵頰上,溫闌失聲撲上來,而沈辭秋感覺天旋地轉,一股強悍的力道拍在他身上,他倒飛而出,狠狠撞在房柱上,發出“嘭”地重響!

沈辭秋眼前一黑,險些直接暈過去,他順著房柱無力滑落,勉力抬頭,雙眼帶著薄涼的譏嘲,看著眼前這場鬨劇。

鬱魁肝膽俱裂:“小師弟!”

玄陽尊抬手封住慕子晨周身大穴,然而根本來不及。

溫闌崩潰,他倏地扭頭:“還來得及,立刻把玲瓏心換給他——!”

然而晚了。

他扭過頭時,隻聽“噗嗤”一聲皮肉被破開的動靜,沈辭秋捏著薄刃,反手一刀紮進了自己心口!

他甚至用儘最後的力氣狠狠一攪,鋒利的薄刃眨眼就把心臟攪爛,鮮血噴湧而出,頃刻就將沈辭秋的白衣浸得紅豔一片。

他向來對自己也夠狠!

想要玲瓏心?做夢。

鬱魁和溫闌衝了上來,可沈辭秋已經慢慢滑倒。

沈辭秋最後的目光掃過他們三人,像是要把他們深深刻進自己眼裡:深恩儘負,死生仇敵,隻可惜不能帶著這些人全下地獄,如果給他機會……

思緒戛然而止,沈辭秋如墨的睫羽緩緩闔上,陷入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