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博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出的辦公室。
魂不守舍地?
若無其事地?
還是心事重重地。
他不知道,因為他此刻已經完全無暇顧及。
岑康寧的三方合同帶給他的打擊太大,以至於整個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色彩。
他走出門,甚至忘記了自己是為什麼要來辦公室。
可怎麼會?
岑康寧怎麼會簽到P大去了。
何明博的眼睛裡冒出不甘心的妒火,但事實上他也不知道這種情緒該不該稱之為嫉妒。
和其他人不一樣,何明博對岑康寧的感情很複雜。
一開始的時候,何明博其實並不想要針對岑康寧,甚至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對岑康寧的感覺還很不錯。
那是大一剛開學時班裡組織的破冰活動。
何明博到晚了,一直到活動快要到尾聲才進來。
進門以後何明博就發現大家對他的態度很一般,冷冷淡淡地,像是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隻有岑康寧不一樣。
岑康寧願意讓他坐自己身邊,認出他是同一個宿舍的舍友。岑康寧給他留了座位,留了座位上的礦泉水。
岑康寧還很親切地跟他搭話,帶他一起玩遊戲。
何明博以前從不喜歡這種無聊的社交活動,但那天晚上他感覺很好,整個人輕飄飄地,像是踩在雲朵上一樣。
直到他對岑康寧表白。
“岑康寧,我們好吧。”
“什麼?”
“我說,我們好吧。”怕岑康寧沒聽懂,何明博還不厭其煩,解釋了一遍:“就是談戀愛,在一起的意思。”
結果岑康寧是怎麼回複他的呢?
其實何明博已經有些忘了。
無非是“不好意思,我不是同性戀”;又或者是“抱歉,我隻把你當兄弟。”
何明博怒火中燒。
何明博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脾氣,平時不屑與人交往。
岑康寧是他為數不多有好感而且主動想要靠近的人。
但為什麼,岑康寧拒絕了他?
而且拒絕他以後,何明博很明顯能感覺到他在宿舍裡避著自己走,非但如此,他還主動跟其他舍友更多的打好了關係。
驕傲如何明博,之後自然不會再給岑康寧什麼好臉。
可岑康寧竟然也沒有要主動修複兩人關係的意思。
為什麼?
他不喜歡他?
他討厭他。
不知為何,這個事實讓何明博無法接受。他一直很想讓岑康寧重新再認識自己一遍,奈何岑康寧一直都很忙,兩人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機會錯過。
直到大四快畢業。
他爸有一天問他想不想去劉同虎的課題組。
何明博知道,自己機會來了。
何明博心想,這麼一來,你總該看我了吧?
但很遺憾,岑康寧的目光仍是沒有在他身上過多停留。那雙漂亮的,仿佛總是飽含著感情的桃花眼,比起看他,更願意看手中的雜糧煎餅。
於是,何明博又一次地出離憤怒。
他心想,很好,你不看我是吧?那我倒要看看你失去了保研機會以後,能過成什麼樣。
何明博知道工作不好找。
更知道事到臨頭保研被鴿後,岑康寧大概率放棄保研。
他幾乎是懷著一種惡意凝視著岑康寧,等著看岑康寧最後的下場,直到五分鐘前,他看到了岑康寧的三方協議。
—
草長鶯飛,花團錦簇。
五月底的Q大無疑是漂亮的。
才剛下過雨的第二天,校園裡的所有植物都被洗刷一新,花瓣和葉子上沾滿了露水,空氣裡滿是泥土芬芳的氣息。
每一個校園角落裡。
穿著學士袍的畢業生們三五成群,嘰嘰喳喳,手裡大多還拿著專業相機。
“來啊寧寧,我想要在這兒跟你合影。”
一女生招呼路過的岑康寧道。
岑康寧正要回宿舍收拾行李,見狀擺手拒絕,打了一個噴嚏後說:“我沒穿學士服呢。”
那女生道:“就是要沒穿才好合影,快來快來,我今天必須要跟你合影然後發朋友圈氣死我前任。”
岑康寧:“……好吧。”
既然女孩兒都這麼說了。
岑康寧也不好拒絕。
他上前,姿勢僵硬地和女孩兒合影。女孩兒倒也不嫌棄他僵硬,自顧自擺出許多造型,越來越開心。
“好了好了,寧寧你忙去吧,謝謝你。”
岑康寧鬆了口氣,然後又打一個噴嚏:“不用謝,小事兒一樁。”
女孩兒笑意更深,看自己照片去了,同他揮手告彆。而岑康寧的目光則有片刻落在女孩兒學士帽“畢業快樂”四個字,一直到離開,眼前仿佛還是那條躍動的黑色帽穗。
要畢業了。
岑康寧想。
從未有一刻畢業的氛圍如此濃鬱過,入目可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細節,仿佛都寫著離彆。
捫心自問,岑康寧其實對Q大沒有特彆深刻的感情。
他太忙。
忙於兼職,忙於學習,忙於趕路。
以至於大學四年,岑康寧都還沒時間在Q大的校園裡好好走一遍。
他的活動半徑幾乎隻停留在宿舍,教學樓,以及距離宿舍最近的一個食堂裡。
但這並不妨礙此刻的岑康寧感到一種悲傷。
他想,又要離開了。
似乎從出生開始,岑康寧就在不斷地經受著離彆。
一歲,同父母離彆。
父母出村打工,將才一歲的他留給奶奶照顧。
三歲,奶奶去世。
父母匆忙地回家一趟,奶奶臨終前將他托付給大伯。
五歲,快要上小學了,岑康寧終於被接回城裡。
可好景不長,一年後父母在一場工地事故後和他天人兩隔,岑康寧被當時工地的包工頭,黃軍收養。
大伯和大伯母叮囑他要記得叫爸爸媽媽。
六歲那年岑康寧站在黃家大紅色的防盜門口。
以為自己也許終於要有家了。
直到一個月前岑康寧拉著行李箱離開黃家,他知道自己其實從未有過。
而那天過後,僅僅是短暫的一個月後。
岑康寧便再度被迫直麵離彆。
這一次是他呆了四年的大學,住了四年的宿舍,還有相遇相知了四年的舍友同學老師。
一張張麵孔或親切熟悉或陌生冷淡,在岑康寧的生命中不由分說的路過,然後又不由分說的離去。
所以,到底什麼是永恒的呢?
回宿舍前,岑康寧一直在想。
他沒想出個答案,很快思緒被嘈雜的宿舍打亂。316的男孩兒們正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笑打鬨,而岑康寧意外發現,住在隔壁床位的曹帥竟然回來了。
“三哥,你怎麼回來了?”
“請了三天假,就回來了。”
曹帥笑嗬嗬地跟岑康寧打招呼,兩人一個半月沒見,一個半月的功夫曹帥就瘦了不少,但精氣神兒倒是沒怎麼變,還是那麼的健康活力。
“好兄弟——”
岑康寧上前,跟曹帥碰了下拳。
曹帥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沒失約吧?”
岑康寧想起兩人在火車站前的對話,眉眼一彎,唇勾出漂亮的弧線:“沒。”
“怎麼樣?”
曹帥又說:“打算跟哥走了嗎?”
他說話的時候神采奕奕,看上去顯然比上回多了許多底氣。由此可以看出,大廠雖然加班嚴重,但工資待遇是真不錯。
但岑康寧如今並不羨慕。
他仍是笑著:“不用,我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
曹帥驚訝:“在哪裡?”
“還在A市。”岑康寧語焉不詳地說。
曹帥哽了哽,倒沒追問,就是表情有些不太開心:“那我們以後不能常見了。”
這時其他舍友插嘴道:“誰說不能常見的,三哥你高鐵過來,不就一個多小時?”
“是啊,老大才叫遠呢,直接跑非洲去!”
“嘖,我謹代表316全體成員,對老大深表同情。”
正在床上收拾被褥的老大直接一枕頭砸下來:“艸!我隻是去個非洲,被你說得我跟die了一樣!能不能盼我點兒好?”
“哎呦哥,砸壞了,真砸壞了!”
宿舍裡滿是快活的氣息。
岑康寧也被帶動,心中關於離彆的愁緒散開了點兒,笑著加入大家的話題。
“以後有機會經常聚唄。”
岑康寧說。
“我舉雙手同意——”床位上的老大如是道:“歡迎大家來到非洲大草原。”
“滾蛋,鳥不拉屎的地方誰去!”
“慣的你,不去非洲打算去哪兒?”
“當然回A市啊,老六我還有老五都在這兒,多方便?”
“也是哦。”
老大從床鋪上探出腦袋,露出一個賊兮兮的笑容來:“那行,等休假我就來找你們,你們輪流請我們吃飯。”
“靠——”
被套路的老二登時將剛剛被扔下來的枕頭又扔了回去。
宿舍熱鬨非凡,岑康寧收拾行李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跟舍友們打趣。
離彆的愁緒仿佛從未降臨在這幫少年身上。
直到咯吱一聲,宿舍門被推開,何明博走了進來。
宿舍安靜了半秒。
半秒後所有人繼續低頭忙自己的,沒一個人搭理何明博。何明博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不過他今天是有事才回來的。
“剛剛在樓下遇到班長了。”
何明博頓了頓,忽然開口道。
“班長說什麼?”宿舍老大兼任舍長忍不住問。
何明博低著頭,刻意忍住自己去看岑康寧的欲望,說:“沒什麼,就是讓我告訴大家,晚上班級聚餐,希望大家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