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墨黑的天空漸漸顯露出一抹魚肚白,深紫淺紅的光團圍著紅日緩緩上升,最終消失在一片灰藍之中。
這是一家小醫院,攏共三層,灰撲撲的外牆上爬滿了枯萎的爬山虎藤。朝陽落在窗上,才終於給這座建築添了一片亮色。
將離趴在窗戶上,安靜地看著日出。一身古典的唐裝與周圍格格不入,更彆提身上成片的血漬,不過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兩眼出神地看著風景。
從墳裡爬出來一路下山,問路,走到這個小醫院,其實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但她實在是累了,再次見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見到新奇的萬物,讓她想起上一次醒來時的無助。
重新再認識一遍世界,想想就讓人筋疲力儘。
“我要走了”,將離沒頭沒尾留下這麼一句,起身便走。
病床上,唐不讓正嚼著橘子思考昨晚發生的一切,聽將離這麼一說立馬便起身,“去哪兒?”,光顧著起身卻不小心扯到了腹部的傷口,剛包紮好沒多久的紗布立馬顯出一絲殷紅,疼的他齜牙咧嘴。
將離眼神暗了暗,“天水郡”。
二人剛從棺材裡爬出來沒多久,還沒怎麼修整,腦子裡還一團漿糊呢,怎麼將離又要走了?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對將離有些依賴,唐不讓跪在床上也彆扭得很,歪著頭小聲說,“你就不想知道是誰算計我們嗎?不把這件事差個水落石出嗎?”,他一手還打著吊瓶,一手捂著肚子,整個人灰頭土臉的,像極了剛被挖出土的馬鈴薯。
將離皺著眉走過來站在他身邊,裙擺飄動有如春風吹拂。眼前這人黑乎乎臟兮兮的,一口白牙嘰裡呱啦說什麼呢。
“要查也是你查,那人要你的命,跟我有什麼關係”,語氣與之前彆無二般卻斬釘截鐵,不留一點情分。
這妖怎麼陰晴不定的,明明不久前才扶著自己進的醫院啊。唐不讓愣了愣,隻能呆呆地開口,“那你為什麼要救我”
這次輪到將離不解了,“這有什麼好問的,想救便救了,不想救的話,留你在那兒等死對我也沒有什麼區彆”。將離話沒有說完全,其實她自己也很疑惑,當時明明自己逃走都費勁,怎麼還救了個人?
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說得何其輕巧。唐不讓聽她這麼說,心裡有些沮喪。
“彆人算我與不算,我不在意,但我既然費力救了你的命,那就請你輕著點作,彆上趕著找她送命”,將離說到,似乎對剛才唐不讓的質疑有所不滿。
唐不讓紮著針的手握了握,“對不起,是我說話唐突了”
將離抱著胳膊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唐不讓沉默了一會兒,決定和她做個談判。
“揚州離甘肅天水一千多公裡,你連身份證都沒有,怎麼去啊,你會坐高鐵飛機嗎?如果什麼都不清楚,一路過去,少不了走彎路。與其在路上浪費時間,不如等我把這件事處理好後跟你一起去,我有錢有路子,不會讓你的時間白白浪費的”
“你救了我的命,知恩圖報,我不會坑你的”
唐不讓話說得直白,一臉真誠,像是真心實意為將離著想。
“不會我可以學,沒錢我可以搶”,將離不吃這一套。
你現在這情況能搶誰的錢?唐不讓本想這樣問她,不是他說話倒油,實在是這個妖天真地令人發指,妖力都快沒了還不知道省著點力氣。
他剛想開口,卻見將離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兩眼眯著對他上下掃視。
唐不讓立馬噤了聲。
將離卻收回目光,笑了,“彆當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是怕那玉妖再找你吧。我雖然力氣不多,但救你的命還是綽綽有餘的——是這樣想的吧”。
人終究是人,不過是話說的好聽了點,心裡的小九九多得數不清。
“難道她就不會再去找你嗎?兩個人一起總比一個人的力量大吧,合作,對於我們兩個來說都是利大於弊”,唐不讓也不辯解,將離說得不錯,他確實有彆的心思。
這倒是個實話,將離想了想,自己剛來到這個世界,雖然算不上一無所知,但要憑自己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若是能有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從旁協助,確實會省不少力氣,何況暗處還潛伏著一隻嗜血的大妖。
隻是不知道,再次出發,到底意義何在,自己也許早就該放棄了。就像“他”說的一樣。
他還在嗎?應該······不在了吧。
正當氣氛陷入沉默時,突然傳來“唰”地一聲,唐不讓和將離同時向傳來聲響的病房角落看去。
照護士所說,這個病房應該隻有唐不讓和將離二人才對,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出來。
注目之處,隻見一個拐杖顫巍巍落了地,床簾被掀開,露出後麵病床的鐵床架。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伸直了腿下床,看著得有八九十歲了,滿頭白發亂糟糟,目光卻炯炯有神。
“還是這裡的床睡著舒服”,老太牙剩的不多,說話兜著嘴。
“你們說,這個地方有妖怪?”,問罷也不等人回答,慢吞吞抖著手朝唐不讓走去。老太穿著一身破舊的病服,雙目如炬,下一刻就要燃燒起來似的。
唐不讓看看將離又看看老太,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正準備開口搪塞過去的時候,隻見老太使勁把拐杖往地上一杵,“我也見過妖怪”。
“我年輕的時候啊,總愛跟家裡鬨彆扭,一鬨彆扭就離家出走”,老太拄著拐挪到了唐不讓一側的空病床上,自來熟地講起了故事。
“直到有一回,我下定決心要走遠點,半夜便收拾包袱出了村。在那之前,我沒有出過村,也不認識路,不一會兒啊就走得分不清東南西北,連回村的路也找不著了,給我嚇得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正慌亂呢,聽到東邊有水聲,原來東邊山坡下麵有條小溪,我就過去想順著小溪走。”
唐不讓抬手正想打斷,卻被將離按下了,她正歪著腦袋細聽,看起來對故事很感興趣。
見她如此,唐不讓隻好乖乖坐下,他剛剛跪得腿麻,一坐下隻覺得雙腿五顏六色蹦蹦跳跳的,吃了跳跳糖一樣。
“小溪不算寬,在月亮下麵銀亮亮的一條,兩邊都是山石樹木。我剛想過去,卻發現小溪上麵懸了個釣竿,釣竿旁邊一個空魚簍,釣魚的人身影被樹擋著,看不著。我就想過去看看到底有沒有人,好問個路。結果兩步邁出去繞過樹才看見,哪有什麼釣魚的人呐!隻有一隻白狐狸!那狐狸好大的尾巴,在後麵甩來甩去,它精得很,一動不動趴在一邊看著竿,等魚上鉤”
老太雙眼瞪起,仿佛那狐狸就在她眼前似的,嚇得唐不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早就聽村裡人說過,在外半夜迷路會碰上吃人心肝的狐狸精。我被嚇得腿一軟,差點從山坡上滾下去,等我站住了腳,那狐狸早就發現我了。但它也不跑,也不攆我,就坐在那兒轉著頭直勾勾盯著我看,看得我背後涼颼颼的”
“直到它伸手給我指了個方向,讓我回家”
老太講的眉飛色舞,說她聽見狐狸說話如何驚悚害怕,如何朝著狐狸指的方向沒命地狂奔。天微微亮的時候,她果然到了村口,於是趴在村口的大槐樹下一個人號啕大哭,直到家裡人發現她不在找了出來。
唐不讓隻覺得狐狸說話未免有些奇幻,但仔細一想昨晚的遭遇,內心又動搖起來。不過一個晚上,他已經從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變成了有神論者。
什麼科學不科學的,活著最重要,他沒骨氣地想。
將離卻覺得這個故事有些熟悉,但仔細一想,雖然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在沉睡中度過,但畢竟做妖千年,怪人怪事見多了,覺得熟悉也是在所難免。
正當老太講的興起的時候,查房的護士夾著病曆板插著兜過來了,“怎麼回事?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護士風風火火地走進來,開始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眼睛從始至終不離瘋癲的老太。
“喂?三樓的嗎?你們的病人又跑下來了,對,趙老太太,又給人講故事呢。趕緊下來把人領走啊,這都第幾回了”,護士說完,利索地查看起唐不讓的吊瓶,又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口,交代了幾句。
不一會兒,病房裡又進來兩個人,連騙帶哄地帶走了趙老太,趙老太講的高興,邊走邊跟兩邊的人聊天,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妖怪。
“是不是又給你們講狐狸指路的故事呐?”,檢查完,護士開口問到。
唐不讓點點頭。
“不用搭理哈,趙老太精神不太正常,見到誰都跟人家說自己見過妖怪。接下來啊,又該跟你們講除妖怪的故事了,說月家的老除妖師後繼有人什麼的。當個故事聽一樂嗬就好,不用太當真。好了,吊瓶打的差不多了,可以收拾收拾回去了。這幾天肚子上的傷洗澡彆碰水啊,三天後過來拆紗布”,護士輕車熟路地給唐不讓拔了針,交代完就準備離開了。
唐不讓卻在護士的話中抓住了重點,“月家?是江都邵伯古鎮的那個月家嗎?”
在他小的時候,曾經聽母親提起過月家,不過是一個家族從興盛到衰敗的令人唏噓的故事。
月家也曾是揚州出了名的大家族,聽說祖上是唐代有名的術士,見過不少妖魔鬼怪。傳聞那術士曾經在敦煌降過一隻為禍一方的大妖,這件事甚至還被敦煌的一個寫書人記錄了下來,後來故事隨書傳到中原,也曾轟動一時。
不過那些到底都是真假不知的野史,真正的曆史是什麼樣的沒有人知曉。但唐不讓實實在在知道的是,後來月家的確落敗了。先祖去世,後人又技藝不精,有的轉行做了風水先生,或是替人做法消災,再不甚者點水畫符,也能掙個溫飽。後又曆經戰亂,遷徙,回遷,月氏一脈,也幾近斷絕。
建國後,月家更是戰戰兢兢,就此分了兩脈,一脈南下,仍然守著祖傳的捉妖技法。一脈則徹底棄了家底,在瘦西湖旁邊開了個飯館,那間飯館他吃過,相當不錯。
唐家的祖宅,就是請當年月家的風水先生選址建的。
護士聽他這麼一問,一下子就看出唐不讓是當地人,於是開玩笑說道,“放眼整個揚州,還能有幾個月家啊”
東關街上,一隻毛茸茸的黃毛小狗正哆哆嗦嗦地窩在垃圾桶旁,豆大的眼睛蓄著淚珠,要掉不掉。麵前擺了一個破爛瓷碗,留了一圈飯菜的汙漬,中間則是亮的反光,估計是好心人投喂給小狗的,已經被舔乾淨了。
街上人不算多,遊客跟著美食推薦東逛西逛不亦樂乎,沒人注意到這麼一隻巴掌大的小狗。
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嗦著糖葫蘆路過,不過歪頭看了一眼,便走不動道了。
“你是哪兒來的小狗啊,餓不餓?”,月阿豆說著蹲下身來,在書包裡翻來翻去,找出一根火腿腸,剝了遞到小狗麵前。
小狗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後退,問到了香味後才又顫巍巍走上前嗅火腿腸。
“我給你找碗水吧”,女孩沒說完便唰地起了身,驚得小狗又是連連後退。
女孩東瞅西瞅,最後把目光鎖定到了一個古董店,原因無他,門口正好有個喝茶讀報的年輕人罷了。
店也真是奇怪,開在角落不說,就連名字也取得奇怪,方方正正的牌匾上三個大字——古董店。
字還怪醜的。
白老板把院子裡的老式靠背凳提溜出來,在陽光剛好能照到的地方擺好後,轉身進了店。前兩天待客,竟然滿屋子湊不出一杯熱水,他自己也覺得可笑。於是大早上便去超市買了新款的電熱水壺,準備在店裡燒些熱水。
結果才發現自己真是大大失算了一把——他根本不會用啊,接了水插了電,卻不見有一點動靜。他繞著水壺轉了一圈,長歎一口氣,無奈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拿著報紙出門讀報去了。
“老板,能討杯熱水喝喝嗎?那邊有個小狗,看著實在可憐,凍得發抖呢”,月阿豆開口問到,眼睛亮晶晶的。
白老板看看手裡的涼茶,心裡頓時有了法子,他伸手給女孩指了指店裡的電熱水壺,“喏,你去熱點水好了”。
女孩連連道謝,進了店。
打開壺蓋看了看水位後,女孩檢查了一下插座,接著熟練地按了開關。白老板雖然沒有進屋,但是伸著脖子在外麵看了個真切,心道原來如此。不一會兒,電熱水壺咕嘟咕嘟冒出水汽,接著滴一聲停了下來。
女孩又翻出背包在裡麵掏啊掏,翻出一個白淨的墨盞,倒了些水在裡麵,邊吹邊端著往垃圾桶走去。結果一個不留神踢到門檻,連水帶人飛了出去,好像一隻掙脫束縛的野猴。
好在門口的老板眼疾手快,一個轉身跨步將人撈在懷裡,才避免了女孩摔倒的慘劇。隻是那水,連帶著墨盞,在地上滾了幾個軲轆後灑得乾乾淨淨。
老板無奈地扶了扶眼鏡,“我來吧”,這女孩看著倒文靜,怎麼粗枝大葉的。
女孩“嗬嗬”乾笑了兩聲,道過謝後悻悻地著站在一旁。
老板撿了墨盞遞回她手裡,讓她收拾好,自己則端著小茶壺倒了熱水往小狗的方向去。垃圾桶旁,小狗還哼哼唧唧地在啃火腿腸,見到老板來了,搖著尾巴往上湊。
老板也細心,蹲在垃圾桶旁要給小狗吹涼一點再倒去小破碗裡。
“喂媽?怎麼了?回家?現在嗎?再等等唄,一會兒就回去”,手機在兜裡剛一響鈴,女孩就接了起來。電話那頭是的媽媽,似乎有什麼急事,正催她回家。
“我現在在哪兒?在······”,她轉過身想要看一眼身後古董店的招牌,卻想起這個古董店根本沒有名字,“在東關街尾的一個古董店,放心吧媽媽,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電話打完沒多久,古董店門口來了客。
月阿豆剛剛把手機塞到兜裡,歎了口氣,正蹲下身撿掉落在門口的墨盞。先看見的便是那人的鞋,一雙白色雪地靴,是再常見不過的款式,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先是一件及膝的雪襖,然後便是一張堪稱絕色的臉。
尤其一雙杏眼水潤透亮,儲著一潭秋波似的。
“老板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