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貼身侍女叫白紗,是我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她說我們關係親密,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習字。
我在她那兒見到許多印著金章的器具,和我房間的一樣,其他侍女都沒有。
我看她每日為我虔誠祈禱,不似作假。
我問她想不想做公主?
她大驚失色,讓我收回這句話。說自己是一支槳,永遠劃向公主要去的地方。
我問她公主要去哪裡?
她有一個滿臉憧憬的答案,手從自己的心口到額頭,似乎把什麼高高托起。但她隻說公主的路純潔無瑕,鋪滿鮮花,永不會有偏差。
那天晚宴結束後,王後派人送來一個緋色的琉璃瓶,和我身上的那個一模一樣,白紗很緊張這個瓶子,沐浴時都把它放在我手邊。
瓶子裡有兩個印了金章的藥丸,和器具上的金章很像又略有不同。
王後的侍女回收舊瓶子時,在手上一掂,驚訝地問我:
“您有兩天沒吃?”
我也吃驚:
“沒吃麼?”
她眼神掃向白紗,白紗亦吃驚,垂著頭後退了兩步。
侍女以為我們串通好的,沒好氣地行禮要告退。
白紗知不知道我不知道,公主以前吃沒吃我也不知道,或許是這兩顆需要我處理掉。
不過麻煩還是少一點好,我對侍女說:
“王後辛勞,不必事事驚擾。”
侍女以一種“怎麼又是這一句”的表情回應我,轉身時偷偷翻了個白眼。
難道……王後果然很辛勞?
那天晚上,眾人都睡後,我起身舉著燈在城堡裡摸索。城堡很高,每到一層,守衛都會念上一句關於夜晚的詩向路過的人問好,我覺得很有意思。
有一層年輕的守衛甚至給了我一顆糖,他說要和未婚妻訂婚了,問我他可以擁有一句祝福嗎?我說了一句常見的祝福語後,他興奮地轉了半圈,摘下自己的帽子左右致禮,然後挺直了脊背神采奕奕。等我去下一層時,他還站得筆直。
城堡大多數房間都空著,沒什麼有用的信息,書房之類的地方似乎也沒有。其實我本不用舉燈的,為了迎接盛事的到來,半個城堡都燈火通明,等我走到一處光明和黑暗的交界處,守衛攔住了我,他說再往那邊去是國王和王後的住所,問我是否需要通報。
我問他有沒有看到王後的侍女從這兒經過,他們有些事要和我說,但不想彆人知道。
守衛猶猶豫豫地放了行。
我在這黑暗裡摸索了許久,準備回去時,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後聽到了國王的聲音:
“彆躲,讓我摸摸你……”
嬌媚的女聲笑著閃躲:
“我才不要呢……哎呀……我要回去了……”
不是王後的聲音。
女聲又說:“快放手,他醒了找不到我會有麻煩的……”
國王:“我想你想得心都碎了……你這塗得什麼呀,嗆我一嘴咳咳……回頭我把,把聖春丹給你,咳,吃那個,什麼也不用抹……”
女聲驚喜:“真的?可那不是隻能給公主用的麼?”
國王的聲音含糊不清:
“我聽王後說,她有幾天沒吃。”
“就算按時吃我也能餘出來,大主教賜的聖春草麼,是隻有那麼一些,但誰家不往裡麵摻點其他東西呢?其他的多一點,金貴的不就餘出來了。”
“我還聽過有一家,不知哪個王子的王妃把聖春草偷了個精光,結果那藥裡全是其他東西哈哈哈……”
女人撒嬌似地錘在國王身上:“哎呀,騙我可不依你……”
她錘得邦邦響,國王又咳了起來:
“停停……你力氣怎麼這樣大……給你看樣好東西……”
女人突然驚呼起來:
“鏡子!你可真大膽!我還隻在祖母家見過小小的一塊……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
國王的聲音突然奇怪起來:
“你在鏡子裡怎麼顯得這樣粗壯……難道果然不是個好東西,會把人變得醜陋……”
“快彆照了……”
女人不悅:“你在說些什麼胡話,看看你自己吧,脖子?沒有!肚子?倒是肚子。腿?還是肚子!怎麼好意思說我的?”
國王也怒了:“你剛才還誇我風度翩翩!”
女人:“你還說我婀娜多姿!”
“啪——”
女人驚呼:“天哪鏡子!”
屋內亂成一團,我放開掩住的燈,慢慢往回走,拐個彎看到王後的侍女和守衛在說些什麼,我隱在黑暗裡,等侍女過去後才繼續往前走,遠遠聽到國王咬牙切齒的聲音:
“王後辛勞,不必事事驚擾她。”
……
我猜,侍女又偷偷翻了個白眼。
這一夜沒什麼收獲,隻知道了王後送來那藥叫聖春丹,裡麵有大主教賜下的聖春草,其他王室也有,專供公主使用,或者……專供被“選上”的公主使用,似乎有美容養顏或其他的作用。
我在城堡裡的確沒有見到鏡子,隻在沐浴時在水裡照過,還是自己的樣子,是我的身體。
第二日,白紗興奮地拉我去看“對陣”。
她說今年大主教們的迎接儀式在我們這裡舉辦,有些國家公主的“應援團”早早就到了,聽說和我們的“應援團”約好今日“對陣”。
水平大街是王城最寬闊的一條街道,兩邊擠滿了擺攤的小販和各色珠寶香粉店,我和白紗在一間“賽珠”店裡觀看對陣,這裡的賽珠店開設各種賭盤,大大小小的事,但凡不確定的事,都能拿來賭,聽說有人甚至為家裡的母豬一胎幾隻開了個賭。
這會兒街兩邊都掛起了一人高的黑布,做生意的小販和店主們紛紛擠到樓上觀看,沒擠上去的就扒著黑布往裡瞧。
黑布裡空無一人,圍觀的人等急了,吆喝道:
“人呢?出來——”
“出來,快些!”
隨著吆喝聲,從街的一頭冒冒失失地跑出來一個帶著牛頭麵具身形矮小的人,另一邊也衝來一個瘦長的帶著虎麵的人。
牛頭人舉著一簇拖地的黑色柳枝樣植物,枝條上結滿白色的毛絮,虎麵人扛著一根果實豐碩的樹乾。
白紗對我說,那柳枝是我上回外出時折過的,那棵樹已經被大家保護起來了,除非像今天這樣的活動,否則不許隨意攀折。
牛頭人悶著頭往前衝,半路跑掉了鞋子,外圈傳來一陣噓聲。
他回神去撿鞋子,又差點踩到了柳枝,手忙腳亂地提起鞋子,跑兩步才套到腳上。
虎麵人已經衝到他跟前,舉著樹乾驅邪似地繞著他轉圈,牛頭人不甘示弱,揚起柳枝往對方臉上抽,這一抽下去,兩人被飄飄洋洋的柳絮糊得睜不開眼,虎麵人舉著樹乾亂舞,砸到了正往黑布裡瞧的一老翁頭上,紅色的果實爆出漿液,老翁嘗了一口:
“呸,什麼公主,沒一點味道。”
眾人大笑,虎麵人氣得要跳起來,跺腳往地上的毛絮踩:
“呸,什麼公主,全是糊弄人的破毛毛。”
笑過一圈,有人高喊:
“沒意思,上勇士!”
話落兩個壯漢從街頭冒出,踩著沉重的步子朝對方邁進,依舊是牛頭和虎麵的形象,這回換成了笨重的頭套。
兩人擠著對方再不能前進一步才停下腳,牛頭壯漢吼道:
“公主!”
虎麵壯漢也吼:
“公主!”
牛頭壯漢梆的一聲敲在虎麵人的腦袋上,虎麵壯漢舉起手臂粗的棍子也敲下去:
“我說公主!”
牛頭壯漢:
“我說公主!”
兩人就這樣你一棍我一棍地敲下去,幾十棍下去,鮮血順著頭套往下流,圍觀的人卻越發興奮。
“我說——公主啊——”
“我是說——公主——”
兩人已經晃得有些站不住了,人們把手中的吃食、玩意兒都拋進場地中,沒來得及收走的小攤販們的東西也遭了殃,牛頭麵具人的麵具被人扯了扔進場地裡,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似乎是他口袋裡什麼東西被人扔了出去,他扯開黑布往裡鑽,虎麵壯漢那一棍子正落下,我高喝:
“住手!”
賽珠店裡的眾人都來看我,白紗拚命用眼神製止我,我把身份牌扔給她:
“去調侍衛。”
眾人看著那象征公主身份的,做工精巧、極致繁複的牌子,眼神變得幽深又怪異。
他們一邊跟著樓下的吆喝呢喃:
“公主……公主……”
一邊朝我靠近。
一瞬間像擇人而食的怪物。
白紗趕忙將牌子塞給我,對眾人道:
“這是我們做著玩兒的,我們曾參加過公主的宴會,做著玩兒的……公主的印信,”
她又把手舉過心口舉過額頭:
“是神聖的指引,像金子,像鑽石……”
眾人坐回去,跟著祈禱:
“像金子,像鑽石……”
氣氛重新熱烈起來,和樓下融為一體。
白紗小聲對我說:
“公主,您不能製止,會失去民心的。”
那一棍最終還是落到了少年身上,他捂著垂下的胳膊又從黑布下鑽了出去。
壯漢倒下後,街兩頭突然衝出來很多人,這些人沒帶麵具,高喊著一模一樣的“公主”打成一片。
刀子刺進人的身體裡,毛絮和漿果重新亂飛,我問白紗哪來那麼多柳枝,是把樹砍光了嗎?她說隻有最開始的是“我”那棵樹上的,其他的都是彆的樹的,彆看都一模一樣,可那棵樹是不一樣的,人們需要它。
地上砸滿了紅豔豔的一片,不知道是漿果汁還是鮮血。
收場的時候人們紅著眼嘶喊,賽珠店裡不斷有人來報數:
“牛頭五個,虎麵九個。”
“十個了!牛頭十個了!”
一波人歡呼伴隨著另一波人的哀嚎。
“十一個……虎麵十一個!”
許多人站起來擊掌歡呼勝利。
白紗見我愣神,想跟我解釋他們在高興什麼,我抬手製止了她。
我看到了。
場邊被拖走的屍體又多了一具,那些增加的個數,摞在一起的,從生到死都被分成兩隊的人,是這場賭注的籌碼,勝利者的歡呼和落敗者的稍稍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