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鬨哄哄的一片。
“快,蜂蜜,彩片,珠子……”
有人語調輕快地催促道。
然後我感到胸口一陣冰涼,有人在我身體上塗抹著什麼。
“公主,公主……”
這人將我喚醒:“時間到了,您方才是入定了嗎?可真專心。”
是個年輕的姑娘,她穿著一身白袍,蓋住腳踝,額頭上裝點著漂亮的彩飾。
我正盤腿坐在一個空曠的房間中央,從房梁懸下無數飄蕩的白紗,將我包圍起來。
房門大開,我能隱約看到,有一群和那姑娘相同裝扮的人進進出出,地上一字排開許多瓶瓶罐罐,有個頭稍矮的兩人垂著頭站在那些瓶罐旁邊。
日光暗淡,分不清是清晨還是傍晚。
那姑娘繼續在我身上塗抹一種淡黃色的透明液體,聞起來像蜂蜜。
一個蒙著黑布的籠子被抬進來,不大也不小,走近了我看到,抬它的人表情很緊張。
“放近些,再近些……”
那姑娘指揮道。
我看著這像夢境的一切,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蜂蜜的甜膩竄進我的鼻腔,紗簾帶起的風和……安靜的天空。
我偏頭去看,光線愈暗,晴空萬裡。
應是傍晚。
這不是我的世界。
我想起最後聽到的那個聲音,它說給我想要的一切,但我還沒告訴它要什麼。
假如我還沒有丟掉天真,這會是一場令人無比激動的冒險,真希望我沒有丟掉天真。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算活著,或者成了其他的什麼東西,又或者會被困在這個來意不明的夢裡。但無論如何,就算是個圓,我大概也無法停止一圈圈走下去。生產、發展、繁衍,人就是會不停前進的動物。
我沒空想妹妹,想青鬱,隻是想著,這回,終於換我出個遠門了。
彆著急,再見麵時,我就告訴你們,不下雨可以做什麼。
那姑娘為我穿上一件草編的裙子和金紗織就的披肩。
她跪在地上,對著籠子念念有詞,然後輕輕揭開籠布,一隻巨大的灰色的蛾子出現在我眼前。
她驚歎道:“真是神跡!我從沒見過顏色這麼漂亮的金鳴子!”
回身朝我俯首:“讓您見笑了,每次都忍不住感歎。”
“一想到它會和您一起出現在晚宴上,我就忍不住激動,天哪……”
她捂著心口:“公主您寬恕我的失態……”
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蛾子,隻覺得形態可怖,眼看她就要打開籠子,我忙製止了她。
“雖然晚宴還有一段時間,但不如先放它出來,等會兒也好精神些。”她說。
我很想讓她和蛾子一起消失在我眼前,但眼下局勢不明,隻好先按捺住。
“晚宴前,我要沐浴。”我對她說。
她一下叩在地上:“公主,您對今天的裝扮不滿?”
我打量自己:“就這樣?你說說看,我們是要見誰?”
她把頭埋得更低:“這是早就定好了的,您改變主意的話,也可以再選選的……”
“我請你說說看,今天是什麼晚宴?”我輕輕地對她說。
“是……是巡禮前最後一次晚宴,各國的代表都會來拜見您,這是大家最後一次和您共處的機會了……”
“彆怕,我沒有責怪你。”
我輕輕地拍拍她的肩:
“我隻是,突然有點感慨,巡禮……你期待嗎?”
她仰頭看我,滿眼向往又克製地點了點頭。
“告訴我,還有……”
我看著她的眼睛:
“幾天?”
“七天。”她脫口而出。
我扶著她的胳膊,示意她起身:
“去準備吧,我要沐浴,我們應該還有彆的方案。”
“叮——選擇:1.與蛾共舞,2.旋轉舞步”
那姑娘剛離開,我將黑布趕緊扔在籠子上,空中突然出現了隱約的字跡,是兩個選項。
接著又傳來幾聲嘀咕:
“哎呀怎麼延遲了……”
“算了算了,反正是測試項。”
我還在想旋轉舞步是什麼意思,對勾已經出現在這個選項上,然後字跡和聲音都消失了。
如果我不和這隻蛾子一起出現在晚宴上,是否就必須選擇“旋轉舞步”?,或者不論我選不選擇,被勾選的選項都會成真?如果我做了相反的選擇,會發生什麼?
不過今晚,我不打算摸清楚這個規則,就讓那隻蛾子安靜地待在籠子裡吧。
沐浴時,我問她:
“旋轉舞步,準備了嗎?“
她大驚失色:“您要穿那個?”
我沒說話,她結結巴巴地道:
“有是有的,我勸您不要穿那個,您會受不了的,如果失態了……國王,國王會不高興的。”
“就穿這個。”我說。
洗去了一身黏膩,她不再往我身上塗東西,而是拿出一長卷白布,在我身上緊緊地裹了一層,然後是兩片堅硬的馬鞍一樣的束腰,束好後,我已經有些喘不過氣,想到那隻蛾子,我一咬牙讓她繼續。
她拿來一個沉重的裙撐捆在我腰上,本就勒緊的小腹像被擠在牆中間一樣。
最後是一件十分華麗的,從指尖包到頸上的裙子,她對我說:
“您轉一下。”
我勉強轉了半圈,裙擺的流蘇都沒飄起來。
她歎氣,視線往籠子那兒飄去,我艱難地喘了口氣,擺擺手:
“快抬走。”
晚宴終於開始了,我沒看清什麼盛大的儀式和各國代表,因為裙子外也被裹上了層層白布,直纏到腦袋頂上,在鼻邊留兩個氣孔,像個木乃伊似地被丟在宴會廳外。一聲禮樂奏響,兩個粗壯的侍女扯著專門留出來的布邊,我便像個陀螺似的旋轉起來,從廳外一路轉到廳內,舉著手臂,昂著腦袋,等層層白布脫落時,聽那一聲聲讚歎:
“不愧是公主啊。”
我轉過守門的侍衛,轉過國王的寶座,轉過觥籌交錯的王公大臣,轉到最璀璨的那盞燈下,轉到舞女們中央,她們像朵花似的把我開出來,我不知那些看客是在誇我的衣裙容貌還是智慧型障礙行為,禮樂和舞步停下來時我沒忍住嘔了出來,舞女們又像一朵花似的把我合回去,禮樂重新奏響,我在重重掩護下看到了國王不悅的神色。
再回到宴會廳時,我神色懨懨,雖然已經換了合身的衣服,但我覺得我的一口氣被擠斷在那件裙子裡了。
國王招呼我到最大的酒桌上,他指著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說:
“這是小時候為我主持成年禮的祭司。”
又指著一位肚子鼓起的中年人說:
“這是北安三國最有名的富商,少年時常常為我尋羅稀奇玩意兒。”
再指著一位容貌嬌美的女子道:
“這是我還是王子時最喜愛的王妃的妹妹。”
“來,給大家敬酒。”
國王把酒杯塞給我。
我晃著酒杯看那一雙雙笑眯眯的眼睛,我說:
“今天,是為什麼聚在這兒呢?”
大家哈哈笑起來,那嬌美的女子打趣道:
“知道你被大主教們選中了,以後再難得見,不過可千萬不要忘了我們啊。”
“是啊是啊……”
大家附和道。
國王得意地笑著,笑罷示意我敬酒。
我把酒杯一放,示意國王:
“既然都是和你有過淵源的,你來吧。”
王後臉色白了:
“你怎麼能,怎麼能這麼說話,那可是為你父王主持過成年禮……買過禮物……”
她不甘不願地瞥了嬌美女子一眼:
“可是你父王最喜歡的王妃的妹妹……”
她見我油鹽不進,國王臉色也變得壞起來,於是說:
“大主教們不會喜歡一個跋扈的公主。”
我說:“或許,他們更不會喜歡一個自降身份,隨便敬酒的公主呢?”
於是一桌人的臉色都變得很差。
“這就對了,以後你們難得見到我,這是離我最近的一次,回去都要笑醒吧?”
“這是羞辱!”有人欲離席而去。
我慢悠悠地道:“那可是,大主教啊。”
那人拉了一半的凳子又坐了回去。
他坐下時憤憤地一踢桌子,我放在桌子邊緣的酒杯啪地一聲摔了下去。
他頓時氣焰消了,悄悄地看我幾眼。
我拿過另一杯酒,高高舉起:
“這一杯,是大主教的。”
大家麵麵相覷,沒人想喝。
我繼續說:“巡禮,沒幾天了啊。”
桌上眾人勉強舉起酒杯,堆著笑不知說些什麼祝詞。
我看向國王和王後,他們臉色鐵青,我再一敲酒杯,衝著他們舉起,他二人終於拿起了酒杯,捏得指尖泛白。
“致,我們尊貴、神聖的大主教!”
我高喊。
國王和王後率先飲下,其他人紛紛跟隨。
我見眾人飲罷,一把摔了酒杯,杯中滿盛的酒四濺,我說:
“各位的酒,從此以後我就這麼敬。”
“哦,對了,我忘了,沒有從此以後了。我沒有哪一天會再需要舉起酒杯,喝一口我不願意喝的酒。願各位也是。”
我喝光一旁的水,傾斜杯底。
眾人表情像吃了蒼蠅一樣難看,我揮手,禮樂奏起。見一人執筆作錄,我招來這筆記官,看他如何惡評我,定睛一看,隻見他寫道:
“公主品德高貴,國王仁慈,王後寬容,賓客談笑暢飲,這一場,主客儘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