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覺得諂媚。
常旭仍是不發一言,靜靜注視著她以袖遮麵淺啜了一口茶水。素手纖纖,卻有幾處薄繭,雖不打眼,但總歸是不應該出現在養尊處優的女兒家手上。
一口飲畢,鄭滿盈盈抬起眼眸,見常旭不發一言,流轉半晌,又斂首低眼。與這一眾世家貴女相比,像是隻山野裡的膽小機敏鹿兒。
這邊有人看常旭坐懷不亂,連眼神都不曾多給過她,便打著圓場調笑起來:“若鄭二小姐今日不來,我們竟不知京城中還有佳人如此。你來得好,正巧這‘聽玉’是常旭的下一手,鄭二小姐既要謝他,何不替他扳回一局?”
“聽玉”是這幾陣子在京城世家子弟間風靡的遊戲。自一尺外,以打磨而製的小而薄的玉片擲入金壺中,玉質脆薄,應聲而碎,泠泠如流水擊石,幾輪下來以最為悅耳清雅之聲取勝。
而常旭與他們耍玩,成績往往是最次的那一個,不是玉片根本不碎,就是金壺中悶音重重。久而久之便有人打趣常旭是頑石王爺,無論怎樣的玉到了他手裡都變成了石頭。
似乎是覺得有意思,常旭終於不再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麵孔,帶了些似有若無的笑意,對鄭滿道:“鄭二小姐請。”
他的聲音與他的人一樣,都清冽之至,微微帶了點啞音,宛若最為亮淨的山泉水,夾脅少許沙礫泠泠而下。
大家紛紛起哄,都來瞧她這生麵孔替常旭投玉,霎時便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綺繡珠玉、香囊佩環、少年喝彩,亭中仿若停著一團彩雲。
鄭滿將他盤在手中的玉片接過來,笑著說了句獻醜,便走到金壺一尺外,將雙腳微微岔開與肩同寬,纖身前傾,蓄勢待發。
不少人被此處熱鬨吸引過來,常旭卻似乎在走神,忽然想起了什麼,垂眼與一旁小廝耳語幾句,神色便又恢複如常。
“咣——”隨著金壺內一聲悶響,裡三層外三層怔了瞬間,便爆發出巨大的哄笑聲。
貴女們多是矜持地掩麵而笑,眾多男子卻是不客氣,笑得前仰後合,更有甚者誇張地笑得滿麵通紅,指著金壺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鄭滿麵上立馬便爬上了紅雲,也大度地隨他們笑:“獻醜了。”
有人回她道:“你與常旭真是好一對頑石,投玉入壺,愣是成了以石擊缸。可彆說,真有排山倒海之勢!”
話音剛落,又笑倒了一片少男少女。鄭滿看了一眼常旭,卻見他正無波無瀾般與誰說著話,在這片喧鬨中,無端蔽出一塊小小的靜地。
耳邊有小廝喚她,卻又給她遞了一片薄玉。鄭滿不解,卻見常旭不知何時看向了自己,墨眸沉沉,在哄笑聲中,也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她心下了然。許是常旭嫌她替他丟人,便再給她這頑石一個機會。
“方才手生,不算不算,再給我投一次。”鄭滿莞爾而笑,三分羞澀七分嬌嗔,引得那幾個公子裝模作樣地抱怨幾句,便又環著她到金壺前來。
這一次隨著鄭滿小聲的驚呼,那玉片在壺口邊緣滯停了半秒,在一片屏息中悠悠墜落壺底,清碎的玉響晃蕩了一圈,叫人聽得清清楚楚,脆亮得仿佛是碎在耳邊。
“碎玉濺金,其聲錚錚。”不待彆人出聲誇讚,便有一人聲自不起眼的藤曼斜繞之角傳了出來。相較與少年人,此聲稚氣儘褪,溫醇似陳年佳釀,卻總隱隱臆測其底子並非表麵所聽一般,而帶著浸淫於威權的辛辣。
順著一眾人的目光看去,隻見徐珩身著絳紫色圓領朝服,配三梁進賢冠,似乎才從宮中出來。但其一派瀟灑閒雅,身形清臒,眉眼間又因著年長一輩而平添了不少穩重,與這略顯得嚴肅的官服倒是有種奇異的和諧之感。
眾人辨出來人,皆恭敬行禮喚尚書令大人。
鄭滿在此起彼伏的問候中行完禮,不待她回想起徐珩的民間傳言,徐珩便嘴角噙著一抹笑,將柔和的眼神投向鄭滿:“臣今日奉聖上之命,運金佛一尊入公主府,以昭陛下羲愛之情。卻不曾想園子中還有如此遊戲。方才‘聽玉’之音,可比弦琴錚然。不知這位是哪家的貴女?”
鄭滿也回他一笑,抬臉道:“吏部尚書之女鄭滿。”
兩目相對間,一陣無端莫名的熟悉之感襲來。鄭滿心下略惑,正欲深究,卻見其眼神清明,並無多意,於她隻是蜻蜓點水之交。
與她們這群小輩寒暄幾句後,隱隱的不自在始終縈繞在園中,徐珩便識趣地借賀禮為由,早早離開了。
他的清瘦身影方一消失,便有人三三兩兩議論起來。
“叫尚書令看到了‘聽玉’,我以為又要挨一頓長輩說教。”
聽了這話,定威將軍之子趙昆便嗤笑道:“徐珩除了做狗腿子還會做什麼,他也好意思批評彆人玩樂?若不是他日日縱著陛下尋丹問道、聲色犬馬,叫陛下連朝政大權都悉數丟給他,如今朝中怎會隻有一群鑽營之輩,而有誌之人懷才不遇、頹然自放?”
有人提醒他道:“怎可妄議尚書令大人。”
“他敢蠱惑君王,懷不臣之心,難道還怕彆人說嗎?”趙昆滿臉義憤填膺,此番話倒叫其他人默默無語。
徐珩年方三十,便已為尚書令。當今陛下壯年勤政,到了晚年,卻不顧眾意放權於徐珩,甚至已有六年未曾上朝。徐珩自九品小官一步步爬至萬人之上,期間黨同伐異、蠅營狗苟之事不可計數,但他始終端得一副正派的清正無辜模樣,久立山巔。
為尚書令六載有餘,如今朝中無人敢與之對立。一權獨大,是非風雨之聲久久不歇。
正當大家各懷心思之際,有一徐府女婢進園,低首斂眉通傳道:“尚書令大人受陛下之命,午時便於前庭啟揭金佛,還請各位移步。”
這團香雲便熙熙攘攘飄在去的路上,原本還有說有笑,臨近了,卻逐漸無人私語。一股惡臭,雜糅著香膩的甜腥,隨著臨近前庭變得越來越濃鬱。
有貴女抽了錦帕出來掩鼻,被熏得幾欲作嘔,逐漸有人抱怨道:“什麼氣味這樣重?”
不等隨聲附和,忽聽鐵甲刀劍錚然之聲作響,一小隊身披銀盔的禁軍自小路魚貫而出,將他們迅速圍護起來,一片利劍出鞘之聲不絕於耳。
這群世家子弟平日養尊處優,一時被唬住了,隻聞乍然驚呼之聲,不由自主擠靠在一塊兒。
鄭滿被圍在其中,幾乎立足不得,四麵皆是水泄不通,一張又一張稍顯陌生的臉擠在一塊,驚惶有之,困惑有之,憤然有之。她看不清也聽不清外圈的情況,心下略微焦躁起來,隻得儘力端著不出差錯。
正是無助之際,右手小臂忽緊了一下,鄭滿幾乎是下意識抽回手臂,卻見常旭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側,隻微微挪動了下身子,不動聲色將她虛圈入懷中,用僅有他倆可以聽到的聲音道:“小心。”
鄭滿身子一僵,顯然流露出對這莫名冒犯的不自然來,可隨電光火石間的直覺,她整個人又軟了下去,轉而一副純良無知的模樣。
她本就是不受寵的庶女一個,是隨意便可擲出的棋子,若姿態清高,無以自謀,還能怎樣破局?
就算,就算隻是菟絲子,軟身依附,亦可攀巨樹而登高。
“姚兄?你們這是……”趙昆的聲音自人群中傳出,隨著一陣擠壓推搡,整個人奮力破了出來,方臉漲紅。
被他喚作姚兄的禁衛森然著臉瞧不出一點兒感情,抬著劍鞘將其擋在半米開外:“定威將軍合謀罪臣謀害忠良,被擒於公主府南門。你若是想你父親留個全屍,便去求他招供同夥吧。”
他抬手一甩,趙昆便被摔出一米遠。他臉色青白輪轉,最後被當眾羞辱的憤恨顯然被恐懼擔憂蓋過風頭,在地上呆怔了半晌後,突然暴起,朝南門狂奔而去。
所有人不安地凝視著他遠去的背影,幾家與定威將軍府走得近的都白了臉色,但總歸心存僥幸,暗自企盼著不被牽連。
可接下來有人陸陸續續被禁衛帶走,皆腳步虛浮,麵色慘敗,幾乎都是被拖著過去的。
正是人人自危之時,鄭滿卻抿唇忖量一番,神色泰然。
鄭青鬆浸淫官場多年,每一根胡子都是被算計熬白的,但總歸行事穩重,處處與鋒芒畢露的徐珩相讓,斷不會在他風頭正盛時,如此針鋒相對。
常旭略低眼,便能瞧見她這副大局在握般的神情,唇角與眼梢不由自主地上揚出隱約的弧度,宛若河堤邊如裁的嫩柳葉,在沉悶的風裡得意又倦怠地曳著。
待鄭滿的步搖隨其動作叮咚晃蕩了一圈,他向來古井無波般的心莫名一慌,便下意識恍若無事般轉開眼,重新變回冷冰冰的樣子。
一片收劍入鞘之聲畢,禁衛軍將人群驅散,便朝常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