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聲音回來了,熙熙攘攘的聲音吵得李一頭疼,止不住地耳鳴。
虞泠的動作像是放慢了一樣,李一看著虞泠很慢很慢地露出一個笑。
慢到他能看見她臉上的肌肉是如何被牽動,如何拉扯著嘴角——
露出一個漂亮的熱烈的微笑,帶著最誠摯的讚美。
李一好像也卡殼了。
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機器。
虞泠的臉都要笑僵了,才聽到李一有些沙啞的聲音:“謝謝。”
“第一次有人誇我的眼睛好看。”
李一垂下眼瞼,不再看她。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突然跳得好快,直到現在還未恢複正常。
撲通撲通的巨響通過血液,在他的每一根血管回響,吵得他幾乎要什麼都聽不見。
因為被人誇了嗎?
但他經常被人誇獎。
身體幾乎失去自主性,這種失控感讓李一有些害怕。
他很少感受到恐懼。
手指開始痙攣,不自覺地蜷起,肌腱鼓起,半伏在皮膚下血管被撐出,分裂了蒼白的手背。
李一的身子突然一僵,他卡殼地抬起頭。
就像一台壞掉的機器。
虞泠的腳踩在他的膝蓋上,哪怕隔著西裝褲他也能清楚感受到擠壓感。
堅硬的石子陷入他的血肉,帶來頓感的痛。
呼吸加重,卻不是因為痛覺。
她的腳很臟。
上麵有塵土,有石子。
可能還有血。
現在踩在他的褲子上。
恐懼消失,隻留下惡心。
李一幾乎要忍不住把她的腳甩下去的衝動,他重重地呼吸了兩下,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
“腳放下去。”
“你的腳很臟。”
虞泠再遲頓也意識到他生氣了。
不過就是踩一腳嘛,反應這麼大乾嘛?
臟也還好吧,而且不是隔著一層褲子嗎?
李助真的很敏感,戳戳他,他都要蹦起來。
但虞泠現在要李一幫忙,她隻能在心裡腹議。
於是虞泠放下腳,真誠地道歉:“對不起。”
她伸出雙手握住李一的手。
這是她求人的習慣,她求人的時候會有意增加肢體接觸。
她的手指還是那樣冰冷,卻也安撫了李一躁動的血液,胃部的惡心感也被手背上傳來的冷意壓了下去。
李一的心情一上一下,激動,恐懼,惡心等極端情緒輪番上陣,像是坐過山車一樣,李一現在都有些頭昏。
李一不喜歡坐過山車,那種一上一下,時快時慢,時急時緩的刺激讓他很難受。
他喜歡平穩的生活。
他冷漠地盯著虞泠握著他的雙手,想要抽出卻被虞泠握得更緊。
虞泠十指纖細,指甲有些長,她做了裸色的美甲,指甲的邊緣有一條細細的白邊。
除此之外便沒有任何的裝飾。
簡潔大方,符合李一的審美。
李一看得久了一點。
虞泠見他不再掙紮,可憐兮兮地提出要求:“我的腳好痛。”
“高跟鞋跟也斷了,根本走不了。”
“你能幫我買雙鞋嗎?”
李一終於抬起頭看她:“哈?”
“我總不能這麼走回去吧?”
穿過柏油馬路的時候,虞泠真的很絕望,她是不想再光著腳在大馬路上走了。
太痛了。
她過來找李一也主要是為了一雙鞋,不然被人看見這麼丟人的事她早跑了。
虞泠也知道李一估計看到個七七八八,但既然他說自己不知道,那她就相信他。
說穿了對誰都不好,隻要李一彆往外說就行。
他應該不會往外說吧?
李一歎了口氣,還是答應幫她買鞋。
李一先去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褲子,擦掉虞泠留下的腳印才出門。
沒有手機,虞泠隻能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
窗外有一對情侶經過,他們挽著手,女生像是在說什麼,他笑著低下頭,女生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長發,獎勵一樣吻上他的臉頰。
然後搶走了他手裡的冰淇淋,向前兩步,把男生落下。
虞泠看著男生的從臉頰紅到耳根,又快步跟了上去,附在女生耳邊說話。
男生不斷哄著她,女生才不情不願地把冰淇淋還給他。
直到人走遠,徹底消失在轉角,虞泠都沒有移開視線。
虞泠和傅江冉很少有這樣親昵自然的互動,因為傅江冉不愛她。
第一次見到傅江冉,她十七歲。
青春年少,見到傅江冉的時候太驚豔,輕易地把自己的一顆真心交了出去。
那個時候,她犯了錯,被關在家裡。
虞泠在窗戶邊放了個椅子,她踩在椅子上,從窗戶探出半個身子。
她想從家裡逃走,卻沒有跳下去的勇氣。
她踩著窗框,為自己的懦弱流淚。
她總是這樣,什麼都做不到。
要是沒有虞溪和齊雲顯在她身邊,她甚至連獨自出門都不敢。
離開他們的世界好像那麼危險,危險到一離開虞溪她就開始害怕。
虞泠握緊自己的手機,頭發被風揚起,眼淚滑過臉頰。
滴到地上,落在枯葉上——
喀嚓——
喀嚓——
“你蹲在那半天了,到底要不要跳下來?”
傅江冉從樹後出來,踩著落葉走向她。
他仰起頭,眼睛是天藍色。
像是整片天空都映在他的眼中。
那天的天氣太好了,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他穿著白襯衫,解開了兩顆扣子,虞泠可以看見他滾動的喉結,看見他深凹的鎖骨被陽光照亮。
他頭發有些長,但正巧一陣風吹過,掀起他的劉海,讓她看見他的眼睛——
天藍色的眼睛。
映著廣袤的天空,映著斑駁的陽光,映著……她。
那一天開始,她就愛上了藍色。
那天的天氣太好了,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陽光下的傅江冉就像是偶像劇裡的男主,猝不及防地闖入她的世界,從此霸道地占據了她生活的所有。
他是虞泠見過長得最好看的人,虞泠看呆了,連流淚都忘記。
“我害怕。”
她說。
傅江冉又走近了些,他伸出手:
“跳下來,我會接住你。”
時間過去太久了,虞泠都忘記他的表情,隻記得他藍色的眼睛像是最漂亮的寶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那是她第一次見傅江冉。
她不認識他。
但她像是被蠱惑了一樣,被一個陌生男性蠱惑著——
從窗台上跳了下來。
失重感讓虞泠的腎上腺素飆升,一秒不到的時間卻讓她的心跳開始失控,巨大的恐懼席卷了虞泠。
她開始後悔。
傅江冉接住了她。
就像之後的每一次,他牢牢接住了她。
傅江冉的臂彎很寬厚,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的肌肉鼓起,堅硬地托起虞泠。
虞泠能聽見他巨大的心跳聲,平穩而有力,也有可能是她的。
虞泠幾乎不能思考。
她的耳邊隻剩下心臟跳動的聲音,巨大的恐懼下,她手臂開始脫力,她的身子開始發抖,她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
滴在傅江冉的襯衫上,留下一團小小的水漬。
“不是接住你了嗎?哭什麼?”
傅江冉把她放下,幫她理被風吹亂的頭發。
傅江冉是香的。
虞泠的第一個念頭。
木質味香水,溫和平穩,有些像燃燒後灰燼的味道,細細聞還混著一絲墨水的香味。
虞泠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他,傅江冉一臉的桀驁,哪怕在幫她理頭發,臉上也不見一絲柔情。
和他一點也不合適。
很久很久以後虞泠才知道,那瓶香水是虞溪送給他的。
因為是虞溪送的,所以哪怕他不喜歡,依舊用了。
但那個時候,虞泠隻知道天氣太好了。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所以虞泠從房間跳了出來,牽起傅江冉的手,帶著他一起偷偷翻出虞家。
他們像是偶像劇裡私奔的女男主,去尋找自由。
他們在外麵瘋玩了一天,那一天傅江冉沒有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他們去了遊樂場,他們玩了過山車,他們坐了摩天輪。
他會喂她吃冰淇淋,他會給她拍照,他會幫她扇風。
在摩天輪升到頂點的時候,虞泠看著傅江冉被煙花照亮的側臉,他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藍色的眼睛變成黃色,他轉過頭,近乎溫柔地看著她。
像是春天冰雪消融後悄然綻放的春梅,褪去寒冷的偽裝,露出柔軟的內裡。
美好的像是一場夢。
恍惚間,虞泠以為他們是相愛已久的愛人。
即使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傅江冉的名字。
那是虞泠做過最大膽的決定。
哪怕是現在,她都不後悔牽住了傅江冉的手。
李一回來的時候,就看見虞泠呆滯地看著窗外,長而不卷的睫毛掛著搖搖欲墜的淚滴。
虞泠輕輕眨眼,兩行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劃過她的臉頰,在尖尖的下巴彙成一滴,最後落在桌子上。
她的腳好痛。
痛到她心都擰了起來,痛到她呼吸困難。
這次她哭得很漂亮。
圓潤飽滿的淚珠,白皙的臉頰,和嘴角輕鬆的微笑——
溫柔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讓她瑩潤透亮的眼睛浮現出細碎的流光,漆黑的瞳仁裡卻沒有什麼情緒。
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與她無關,她一個人呆在自己的世界。
「她在世界和自己之間劃了一道線,徹底隔離開來。」
像是電影裡唯美的女主角,孤獨地在人群中落淚。
虞泠沒有轉頭看李一。
她依然看著窗外,笑著說:“今天天氣太好了。”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虞泠沒聽見李一說話,她回過頭看他,隻看見李一皺起眉頭,臉色複雜。
虞泠摸了摸自己的臉,一片冰冷。
“我哭了?”
李一放下袋子,抽出紙巾,為她擦去眼淚。
李一突然靠近,虞泠不自覺地後仰,卻被玻璃擋住了退路。
紙巾摁在虞泠的臉上,帶走她的淚水。
李一的力氣有點大,擦得虞泠有些疼,她想偏過頭,躲開他的手,卻被他摁住了後腦勺,隻能被迫靠向他。
他的手很熱,穿插在她的發絲間,手指摁著她的頭皮,讓虞泠有些發麻。
李一擦得太認真,虞泠反而感受到壓力。
紙巾擦過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虞泠的臉很快就紅了起來。
好像害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