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緩緩升起,在夜色中,輕飄飄隨風浮動,似能飄散掉心頭煩悶和胃裡的酒氣。
深秋了,天氣寒涼。鐵藍靠在陽台欄杆上,裹著一件羊絨大衣,腰間收成窄窄一段,纖細的指尖掐著纖細的煙卷,呼應得皆似易折,叫人心疼她隱在青煙之後的細膩。
米久啪地扣上打火機,握在手心,微燙。四周暗下來。憑欄遠眺,夜在山裡尤其幽暗,隻有零星的燈,散得孤單。“什麼時候學會吸煙了?”未等她答,他輕歎一聲:“打火機給峰子買的,用不上了。送你,不嫌棄吧。”
“嗯。你們幾個裡,就屬峰子煙癮重。”鐵藍長長吐出一口煙氣,又厭棄地扇了扇,“峰子埋礦裡了。我想,他會保佑著咱們的。”
“我錯過太多了。”米久略猶豫,說到:“我剛過去時候,給阿玄打過電話,他一聽見是我就掛掉。後來,打不通了。我,”他傷心了好久,“幸好你倆很好。嗬,比我好。”
鐵藍輕笑,“君子當自強不息,彆妄自菲薄,掉運氣的。”
米久的意外染在聲線上,“還挺迷信啊?不像你。”
鐵藍忽覺快活,掐滅了煙,指尖掖了掖鬢邊卷發,“我信君子當自強不息。”她轉身撐住欄杆,迎著清冽的風,“彆多心,阿明的事他們不是有意瞞你,這事也瞞不住,都上了新聞了,一查便知。他們隻是話趕話,沒來及的和你說。
集團裡有幾個酒吧和商K,一直歸阿明管。之前他抱怨生意不好做。我沒想到他動了歪心思,不知什麼門路弄了毐品到場子裡販。你也知道,國內對毐販是絕不姑息的。前些天那幾個場子被查了,阿明在追捕時候跑了。他們都很擔心他。”
米久被這個消息嚇著了,販毐?“他!”難怪他們說話雲裡霧裡不肯解釋。自己剛回來,他們有所顧忌,話趕話說了一半,想是覺得自己不會威脅到這個話題。這麼推測的話,他們幾個人的生意,是不是也有……
“阿久,他們的事叫他們掰扯去。”鐵藍仰起頭叫米久,直視他,眼中有期待,“他們不想你操心是他們的好意,你隻管領情。你知道我這人直接,我直說了,你把心思花在電影上!你這樣感情豐富的人,一定能創造出動人的藝術品。”
米久因鐵藍的期待湧出使命感,對老友的生意產生了新看法:生意做大了,沾染點兒各方勢利在所難免,他們一定很有分寸,不然不會在自己麵前這樣不防備。
被需要在他心上加了一把鎖,一種沉重的滿足。
鐵藍口中湧上酒氣,酒勁讓她頭暈。她低聲笑說“不行,今晚真喝多了,”揉著太陽穴向樓裡去,“走,咱們回家。”
這棟樓依山而建,是聃夔青峰生態園裡最大的一棟,一半用於餐飲,一半作為辦公室。樓修成仿歐式風格,內部裝飾得像宮殿,暖色的燈,暖色的磚,牆上掛了不少畫,每隔一段就裝飾一對羅馬柱,上麵擺著手工藝術品。不過那些畫和所謂藝術品,風格頗雜,有種暴發戶的驕矜。
他二人走出宮殿,門廊處已經有車在等。
許文慧一身素雅的淺灰色職業套,筆直站在車旁,看見鐵藍迎上幾步,躬身行禮,喊“藍姐”,又客氣地叫了聲“米先生”,陪到車邊幫鐵藍開門,自己上副駕駛。
她是鐵藍的秘書,麵容清秀,身材與鐵藍相仿。她三十來歲,淡妝,發盤得齊整,氣質乾練。
她等了有一會兒了。鐵藍上酒桌談生意素來不帶她,但她得在附近陪著,隨時支應。身為秘書,乾的就是起早貪黑鞍前馬後的活兒。
鐵藍上車打了個哈氣,幽暗的光線也擋不住她眼窩的烏青,可見是真累了。文慧立刻回身送上一杯參片葛花茶,又遞上一大塊方巾,讓鐵藍披著。
鐵藍合目休息。米久安靜地靠在座位裡。他很想扭過頭去仔細看看她,奈何前排還有司機和秘書,隻好坐正了,練習眼觀鼻、鼻觀心。
車離開生態園,後麵還跟著一輛,由城郊駛回市內。因為隔著一條江,南城這片還沒人投資開發,到江邊的十幾分鐘車程,四周除了舊工廠就是舊樓、低矮平房和一些成片的荒地,在夜裡到處黑漆漆的。
過江回到市區,沿著江之陽有一片彆墅區。兩車一前一後開進去,繞了兩三分鐘,停在一棟獨棟門口。
鐵藍沒動,似乎睡著了。米久叫了她一聲,沒叫醒。文慧下車到後排打開車門,輕輕拍鐵藍肩膀呼她,“藍姐,到家了。藍姐?”
“嗯。”鐵藍掀開方巾,摁摁額角,吩咐道:“你送米先生回家。阿久,等我電話。”之後扶著文慧的胳膊下了車,一起進屋。後車下來兩個穿西裝的男人跟了進去。
米久對相識的人出門帶保鏢的做派缺少想象,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轉念再想,有錢到商業集團實控人的程度,帶幾個人保護安全,也不奇怪吧。
人想不出沒見過的東西,差距擺在麵前才有衝擊力。
一樓房間留給傭人、保鏢,鐵藍住二樓。文慧送鐵藍回臥室,送到床上,要走。鐵藍拉住她手腕,搖了搖,撒嬌似的,“住下,今晚陪我。”
常有的事,當時間太晚或者鐵藍喝醉了,她常留許文慧住下來。反正文慧一個人漂在這座城市,鐵藍家裡也沒有彆的主人。鐵家父母因火災離世十五年了,而鐵玄真的不玩到天亮不回家。
文慧心道果然,挨著床邊蹲下來,在床頭燈的暖光裡,輕輕撫過鐵藍的卷發,帶著寵溺笑道:“好。藍姐衝個澡吧?我去給你放水。”
這番折騰讓鐵藍醒了不少,坐起身打開大燈。浴室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文慧回來叫她,她囑咐文慧去隔壁浴室洗,要快點回來。
她將衣服脫在浴室門口,走進花灑之前,她對著鏡子,心疼自己的那對黑眼圈。
喝醉了的夜裡,她討厭一個人睡。屋子靜得人心心焦,平時藏在深深泥土裡的孤獨的鼴鼠,會把她努力忘掉的糟糕過往,像挖土一樣挖出來,往她身上堆,越堆越高,要把她掩埋掉。
擦乾身體,換好寬鬆睡衣,再回到臥室,穿過的衣服已經收走,文慧立在窗邊等她,準備了溫水和護肝片。鐵藍的心被暖得柔軟,能做到這樣細心,文慧對自己的感情一定比老板和下屬要多吧。
“前幾天去做衣服,我給你定了兩套,你明天想著拿。”
文慧笑道:“藍姐怎麼又給我做衣服?我都穿不過來了。”
“料子漂亮,覺得適合你。”鐵藍有興致,往衣帽間去,喊道:“來呀,現在試一下吧。”
文慧隻好跟過去,誰讓那是老板呢。
鐵藍舉著一套職業套裝給文慧看。清淺的灰綠打底,織白色條紋,質地輕,絲光足,桑蠶絲和麻混紡的,很精神。
她自己不穿職業套裝,如今也極少穿這種素淨顏色,卻喜歡看文慧穿。她有沒有告訴過她?招聘時候,她就是被文慧乾練的氣質打動的。文慧果然很適合職業套裝。鐵藍喜歡秩序,雖然她自己的時間表總是亂七八糟。
“穿上試試,那裡有首飾,”鐵藍指著梳妝台,那裡擺著一對綠色橄欖石的耳墜,和一塊翠綠表盤的時裝表,“妝就彆畫了,太晚了。”
“謝謝藍姐。”文慧笑得甜,接過衣服,“藍姐眼光真好,這套裝神似拉哥翡。藍姐該做時尚行業,一定能為集團再開一塊疆土。”
“可以考慮,等閒一些,咱們計劃一下。”鐵藍退到門口,抱著胳膊靠住,欣賞文慧背向她換衣服。她的背很漂亮,薄,膚色較白,有光彩,很年輕。她倆身材差不多,鐵藍想,自己的背看起來大約也這樣。
房間裡突然傳來電話響,鐵藍往屋裡看了一眼,“文慧,是你的電話。”
“哎。”文慧匆忙套上外套,掩住前襟,往房間裡跑去。看了一眼來電號碼,關小音量接起來,很冷漠地問:“您好。哪位?”
聽筒來傳來老魏渾厚的笑聲,“嗬嗬嗬嗬,又被扣住了?我可等了你半個晚上。”
文慧心道幸好電話籠音好,鐵藍一定聽不見,“你打錯了,這是私人電話,不是代駕。”
她掛斷,關了機,一邊解釋說:“找代駕的。一聽就醉得不行,打錯了。”一邊將衣服整理好,在鐵藍麵前轉了一圈,“和藍姐想象的一樣嗎?”
“比我希望的更漂亮。文慧,你真好。”鐵藍已儘興,掩麵打了個哈氣,“困了,來睡吧。”
雙人床足夠寬大,也足夠軟。鐵藍偏要和文慧蓋一床被,手握住文慧胳膊,隔著睡衣仍能感覺到屬於人的柔軟和彈性。有文慧陪她,聽得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鐵藍心裡踏實。
眼前漆黑,文慧忍著雞皮疙瘩,仰臥床上,合眼數羊,希望鐵藍早點兒睡著,她能將胳膊抽回來。
“你說什麼?”鐵藍突然問。
文慧嚇了一跳,額頭脖頸瞬間冒汗,但她立刻想到,鐵藍不會聽見她的心聲,大約因酒幻聽了。“藍姐,你在南城拚圖似的買那些零散地塊,多麻煩呀。為什麼不直接買鋼廠呢?那麼大一整片。”
鐵藍喃喃地答:“那種老廠,職工容易抱團,可能會惹麻煩。而且我也吃不下整個南城區,還是留給有緣人吧。”說著翻過身去,很快呼吸漸沉。
文慧在黑暗裡長籲一口氣。汗消了,一時很冷,她打了個哆嗦。
——20250105—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