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女乃亡國之餘孽,亂世之妖氛也,可是皇上,秦王一統後書同文車同軌,將六國百姓一視同仁,可見即便是碧落遺民也是大周的百姓,不是您討女人歡心的工具!”
深紅色廷杖落在青衣鷳補上,白鷳的眼睛被鮮血浸透,少年言官的頭低垂著,腰卻依然直。
陽光是那麼刺眼,漢白玉石板冒著熱氣,少年的影子忽遠忽近,額頭滴落的血在地上彙成小潭。陸九淵從行刑凳上抬起頭來看昭珞,她往後跌去,一腳跌入黑暗。
“活下去,昭珞,一定要活下去……”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笑臉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可是昭珞記憶中他卻不曾這樣笑過。世人皆傳昭德太子溫厚和善,林昭珞記憶中的太子兄長卻嚴肅疏遠,從不會向她展露這樣的笑顏。
昭德太子笑著,忽然臉上流出血來。林昭珞眼前天旋地轉,終於看清,太子胸口插著一把劍,仰倒在宣室殿的台階上,宮殿裡是永嘉皇帝停靈的棺槨。
夢中黑霧化成一縷清風,帶著昭珞的神識回到永嘉十九年。
山瑜殿院中的玉蘭隨風而動,悄然飄落,花瓣落在天雨的發頂。天雨似有所感,站起身往屋子裡走。
“天雨——”昭珞渾身大汗,從夢中驚醒,懵懂著坐起身來。
殿外聽見動靜,立刻響起一片匆匆的腳步聲。數名宮女風似的走進殿來,霎時間衣香鬢影浮動。最前頭是一名短衣窄袖的女子,眼眸狹長,麵色清冷,腰間一柄佩劍,自帶凜然之氣。
佩劍上的紅穗子晃晃悠悠,不經意間透露出她私下裡的可愛。
大成四年,林昭珞率熾焰軍於玄門關外抗擊北夷,浴血數日,慘勝收場。乘勝追擊之時,尹十七立刻下了十二道聖旨曉諭監軍,命林昭珞回宮。
行至細柳原軍驛時遭遇伏擊,天雨傷重不治。天色餘晚時雲彩就像這穗子一樣紅,天雨滿手是血的將它摘下來,隻是還未遞到林昭珞手中,便垂下了頭。
如今她看見自己親手打的穗子由遠及近,短暫失了神。
這不是夢。
一切平靜地像是在山瑜殿午睡的尋常午後。
除卻殘存的一絲窒息感。
上天真的給了林昭珞一次重活的機會。天雨還在身邊,柳娘,千紅……林昭珞看著眼前一乾人,努力回想前世做公主的日子。
“殿下醒了,申時教宗在國子監開壇授課,殿下莫要誤了時辰。”柳娘提醒林昭珞。
永嘉二十一年,心學教宗在九州巡回講學,仲冬時節奉詔入靖都,為國子監諸生及宗室子弟講學。心學是九州第一顯學,其中又以麓山學派最為正統,被天下讀書人推崇。林昭珞在宮中的太傅便是麓山學派出身,和教宗所承一師,說來教宗也算昭珞的師叔。
教宗原是極少為書院外的人單獨講學,但因著昭珞虛心好學,加上這層師承關係,才能數次與之對談。
“國子監授課,尹十七……十七哥哥也會去吧。”林昭路想到尹十七,嘴角一陣抽搐,勉強收住即將扭曲的表情,四肢百骸隨之發涼,恨不能立刻手刃!。
天雨聞言笑了兩聲,又趕緊打住回道:“襄侯自然是要去的,他不喜歡聽學,若不是陪殿下也不會日日前往國子監,殿下不必著急,想來襄侯已在國子監門口等候了,殿下還是快快準……”
久不聽這丫頭的嘮叨,猛一聽竟然頭痛。林昭路抬手打斷天雨施法,快速更衣,她可真是一刻也等不了要見到尹十七了。
天雨捂住嘴不好意思,千紅則歡笑著為林昭珞梳洗更衣。
她望著黃銅鏡中的自己恍如隔世。
碧落國舊俗,元夕夜皇帝要挾親眷登上城樓,和天下百姓一起共賀新春。今年碧落風調雨順,永嘉帝林禎聽取崔尚書的建議,在靖都城中建造了一座百尺之高的花樓。
東風夜放花千樹,煙花像星雨一樣在空中炸開,點點的光芒落下,落在下麵幽深擁擠的人群中。無人知曉的郊外,行軍的火把綿延數裡,不隻是誰悄悄打開城門,一條黑色巨龍悄然入城。百姓的臉龐都被那一瞬間的光明所照亮,伸出雙手去擁抱光明。忽然間地動山搖,火焰巨龍衝破宮禁,驚慌失措的呼救聲取代了歡笑……
林昭珞緩緩閉上眼睛,拚命想吞咽掉這些苦澀的記憶,回憶像菟絲花一樣在人心中生根發芽。
林昭珞車駕行至國子監門口,講學還未開始,庭院中停滿了宗室子弟的馬車。角落中一輛樸素的車馬旁,尹十七正彎腰撿拾花瓣,不時有落花飄至他額頂。
國子監院中種著許多山茶,山茶誌高潔,冬日開花,潔白如雪。如今已入深冬,風吹山茶花落滿院,倒是一番綺麗景象。
尹十七十分喜愛。
“殿下,是襄侯。”天雨在一旁提醒。
車駕停了林昭珞卻並不下車,她撩起簾子定睛看去。
尹十七是天闕的十七皇子,三歲時天闕戰敗被送至碧落為質,林禎賜名世祺,十七歲那年因為治水有功被封為長郡伯,不久前因為和昭珞議親加封襄侯。
稚童年幼失祜,傳聞皇後有段時間因戰亂流離天闕國,和尹十七有過一段緣分,對這小質子頗為照顧,歸國後甚至將其接到椒房殿親自撫養。
宮中人拜高踩低,皇後娘娘初入宮時盛寵非凡。清河崔氏的嫡係大小姐,陛下的青梅竹馬,因兩國戰亂走失,陛下失而複得,心疼得緊,連帶對著質子也多幾分憐愛。
可時間一長,宮裡熬磨了許久的人精們就咂出了許多不對。陛下遣散後宮,賞賜下許多東西,日日臨幸椒房殿,倒像是一廂情願熱臉貼冷屁股,皇後娘娘從來都是淡淡的。再大的情意也耐不住如此糟踐,兩人開始頻繁的爭吵,前殿也蠢蠢欲動,崔家不斷上疏陳情,極力撇清與皇後的關係,不像是皇後母家,倒像是幾世的仇人。
皇後娘娘身體也不斷衰弱下去,無暇顧及尹十七,他本就難過的日子越發艱辛起來。
就在琅琊王氏終於忍不住奏請陛下選秀,想往後宮塞人時,椒房殿傳出了出人意料的消息,皇後娘娘懷孕了。
中宮有幸,乃國之祥兆。
之後皇後是如何在明槍暗刃中生下公主,又為何生產後鬱鬱寡歡,以至於在花信之年薨逝的,早已淪為宮廷秘辛,不可為外人道。
就連林昭珞也隻是在小時候聽宮人提起過母後的風華,感念她美麗又善良。
皇後沒能留下嫡子,太子和其他皇子都是妃子所生,因著永嘉帝曾經為了崔皇後遣散後宮一事,他們的生母隻能在母家鬱鬱而終,甚至有人被視為恥辱,強行“暴斃”於內宅,更有許多人並非來自世家,出宮以後身無長物,沒有容身之所,流落街頭甚至青樓瓦肆者甚多。永嘉帝對昭珞是慈父,對其他孩子卻十分冷淡。他們對昭珞或者說對永嘉帝,或多或少有些怨恨。
永嘉帝隻能扶持尹十七來分化太子的勢力,免得自己太早被吞噬。
尹十七穿著深色的大氅,鴉色絨毛緊密的圍著他的臉頰,領口處隱約可見梅花紋樣,那是林昭珞親手繡上去的。
他身材高挑,瞧著比前世做帝王的時候健壯不少。
“阿昭,做朕的皇後好不好……”尹十七附在昭珞耳邊,宛如惡魔低語。
猩紅色的帷幔層層疊疊。帷幔外宮人們恭恭敬敬的圍了一圈,充耳不聞帳內令人臉紅的聲音。此刻林昭珞正被□□的綁在床上,床的四角各擺上一對龍鳳花燭,將帷幔內照得亮如白晝。
“昭珞做了朕的皇後,朕就將你的父皇母後都供奉在我大周的宗廟中好不好?”林昭珞麵頰鮮紅欲滴,尹十七從背後環住她,耳鬢廝磨,“碧落的皇帝入了我天闕的宗廟哈哈哈哈哈,真是諷刺!”
“不對,我忘了,昭珞,你母親本來在我天闕的族譜上,還是我名義上的母親呢哈哈哈哈哈……”
電光火石間昭珞抓了燭台就往尹十七臉上打去,外麵的宮人聽到動靜一擁而上,仿佛沒看見不著寸縷的昭珞一般。尹十七閃電般披上衣服。
“都幾次了,還是這麼不聽話?”
尹十七冷下臉,轉身離去,聲音悠悠地在宮殿裡擴散,“老規矩,彆留傷疤。”
她回過神來,尹十七已經站在車馬前。
那雙眼眸依舊幽深無涯,像是永不見天日的寒潭,伸手一觸便是刺骨的冷。林昭珞無端的打了個寒顫。
“參見公主殿下。”尹十七躬身行禮。
林昭珞粲然一笑,放下紗簾,蹦蹦跳跳下車:“十七哥哥怎麼還不進去,教宗最厭惡遲到,他罵人可厲害了!”
“公主說笑了,教宗為人謙和有禮,豈會與一介無名之輩動怒,”他笑道,“況且講學開始還有一段時間,五皇子和昌邑侯世子等人在裡麵和教宗探討學術,在下還是不要進去討嫌了……”
“十七哥哥說什麼昏話,你是我碧落的襄侯,你要進什麼地方誰敢攔你。”林昭珞打斷他。
話雖是這樣說,可昌邑侯參與過莽原之戰,親手將天闕軍擊退三百裡。二者同樣封侯,滿靖都勳貴,沒有瞧得起尹十七的。
“誰敢攔你,我讓流芳劍砍了他……”林昭珞還在山茶花樹下大放厥詞,內堂忽然響起鐘聲。
一個寶藍色衣衫的矜貴身影走出來:“林昭珞,學堂聖地,豈容你在這胡言亂語,我看你這幾日學的聖人言語都學到狗肚子裡了,你看我不回稟了父皇,讓他罰你!”
林昭珞虎軀一震。
她懊惱自己剛剛隻顧在尹十七麵前演戲,怎麼沒仔細聽他說話,忘了這個羅刹在這!
她顫巍巍轉過身,尬笑。
“五皇兄,好久不見。”
來人正是五皇子,林昭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