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1 / 1)

山瑜殿沒點蠟燭。

一絲昏黃的日光透過梅紋絹布窗罩斜斜照進來,梅花圖案模糊的影子搭載檀木桌子上,夾縫裡的光正好照在桌上攤開的奏折上。

八角桌旁坐著一個女子,黑暗中麵容也不減昳麗。林昭珞年少時麵容敦和,靈巧可愛,又因著修習心學,自帶一股書卷氣。如今顛沛流離許多年,早褪去嬰兒肥,長成一副桃花麵。

國破家亡,不僅麵容變化,人也早不是當初單純模樣。

隻是那尹十七始終不明白這個道理,平日裡送來的衣物儘是些豆蔻年華的少女喜愛的樣式。宮裡的丫鬟嬤嬤便照著衣裳裝扮人,將林昭珞打扮成尹十七記憶中的模樣。

她人也和這些衣裳一樣,美則美矣,隻是總有些不倫不類的玩笑樣子。神魂儘失,人也隻是個織錦做成的布娃娃。

林昭珞嘴角冷笑,手上動作不停。修長蔥白的手指靈巧翻湧,拆了衣袍表麵的鬆散繡線,纏織在一起,一件件或金絲或織錦的名貴衣裳被拆的七零八落,最終變成林昭珞手上的一條繩子。

林昭珞並不管這些金貴的絲線編織成的繩子是否美觀,隻是時不時扯一扯看結不結實。

她一邊織一邊嘴裡念叨:“天雨啊天雨,你大概也想不到,兒時玩樂的織花繩如今竟被我排上用場。”

林昭珞口中念叨的天雨,正是早前名動江湖的流芳劍主人,坊間傳聞說她是曾經的碧落國皇室暗衛,專門護衛名動天下的成玉公主。隻是碧落國破後,成玉公主便沒了消息,流芳劍在江湖中拋頭露麵了些日子,也漸漸隱於塵埃。

再往深裡說,便是提到就會招惹殺身之禍的隱秘,傳聞那成玉公主林昭珞,被當今聖上囚於宮禁,流芳劍護主而死。兩人之間的過往,乃至林氏和尹氏的舊怨,都埋藏於眾人遮掩的口舌。

林昭珞初次聽到這些傳聞,還是天雨親口講給她聽。天雨繪聲繪色,模仿著外麵說書人的模樣講自己如何如何負隅頑抗,被金吾衛斬殺。

沒想到一語成讖。

終究隻剩下我一個人。林昭珞想。

天眼看著就要黑下來,林昭珞著急,手上動作越發快,可是燈光昏暗,她想使力卻越發使不上勁。

屋子裡漏進的那一點天光終於消失殆儘,林昭珞緊趕慢趕完成最後一道步驟,這用來自縊的繩子終於完工。

繩子騰空飛上橫梁打了個死死的結,又扯了扯確認結實,林昭珞才騰出手來,拿起桌上的奏折細細相看。

“昔漢高祖斬白蛇而定天下,唐太宗誅建成以安社稷,皆因除患於未萌,防禍於未然。皇上仁德寬厚,然治國之道,恩威並施……夫碧落之亡,非天命不佑,實乃失德所致。林氏之罪,已不容赦,若再縱容,恐失天下之望。臣恐其一旦得勢,必生篡逆之心,禍亂朝綱,荼毒生靈。此非臣之妄言,實乃古今之常理也。”

昭珞高高舉起奏折,微笑著翻閱,目光在字裡行間逡巡,彷佛文章中唾罵的禍水不是自己。

“臣陸九淵再拜頓首。”

陸氏後人?傳聞今年龍飛榜甫一放榜,這個陸九淵就以探花之身被琭玉長公主榜下捉婿,一時間在靖都傳為佳話。

筆跡蒼勁,文采斐然,又得琭玉長公主青眼,想必這探花郎一定是個不可多得的驚才絕豔之輩。

陸氏因為二十年前勸諫天闕君主,全族流放桃花島……哦不對,如今早已沒有什麼天闕碧落,都統歸了大周朝了。大概尹十七登基時大赦天下,陸氏本就是尹氏皇族的近臣,能臣輩出,如今受到重用也不為過。

這封奏折被擺放在這裡,想必是尹十七授意,

一年前,林昭珞為護碧落遺民自願委身尹十七,前朝關於妖妃禍國的奏折便一日也沒有停止過。這些大臣都是大周的忠臣,從大周朝建立的那一刻,就無時無刻不在上言殺林昭珞。

夫碧落之亡,非天命不佑,實乃失德所致……

她的目光落在這一行字上時還是不可控的閃動了眼眸。什麼叫“天命不佑”,什麼叫“失德所致”,昔日強悍如斯仁政如斯的碧落在一夜間傾覆,這些新朝的臣子有什麼資格妄加議論?

是,林昭珞該死,若不是她十幾年如一日的護著在碧落為質的尹十七,他絕不會有機會謀反,若不是她被一時兒女私情蒙蔽了雙眼,絕不會斷送了數萬百姓和祖宗基業。

可是她的父皇在她心中是那麼的偉大和仁德,若不是因為尹十七的陰謀詭計,昭珞怎會國破家亡?

陸九淵真情實感的文字在昭珞舌尖上滾了幾個來回,忽然某一刻她的心情得到平複。

大周的臣子,有多少曾經是碧落的臣子呢?他們如此急切,如此真情實感的上奏,請求尹十七處死自己,大約尹十七真的是個明君吧。

那就不要讓自己成為這盛世的汙點了。

陸九淵。

林昭珞的思緒忽然又發散到遙遠的地方,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琭玉長公主的口中。那個和自己年歲相仿的姑娘,前些日子找到自己驕橫的訓斥,叫自己快點去死……

那晚尹十七故技重施,抱著林昭珞癡纏,柔聲道歉。

“阿珞,所有人都想你去死,隻有朕是真心待你好。”

林昭珞冷眼看他表演,甚至有些想嘔。

她曾經也反過,抗爭過,結果卻是一遍一遍葬送親近之人性命。

讓這一切鬨劇都結束吧。就當是為了三十萬碧落遺民,為了熾焰軍,為了死去的父皇,太子長兄,天雨……

林昭珞輕輕踩上板凳,將頭伸進繩套裡。

回首這一路,自己走的每一步,竟然都是錯的。

林昭珞知道自己是罪人,卻還是忍不住在生死之際對著神佛祈求來生。

她閉上眼,虛無中聽見一顆淚珠滴落的聲音。

忽然門簾被挑開,有個小黃門進來環視一圈,最終視線定格在桌子上的奏折。子規就知道今天陛下肯定又要和夫人鬨。心下又埋怨,當初乾嘛要把這利害差事派給自己,隴客怎麼天天跟著禦輦耍威風,自己就得跟著夫人心疼又害怕。

夫人人很好,長得漂亮有才氣不說,待奴才們還十分客氣,宣室殿的奴才就沒有不喜歡她的。子規一開始很滿意這份差事,比提著腦袋伺候萬歲爺輕鬆多了。

不隻奴才們喜歡她,萬歲爺更喜歡她,要不然能在這養心殿裡金屋藏嬌嗎?氣的淑妃、貴妃成天來鬨,可任憑她們做羹湯、裝病痛,換什麼花樣,陛下從不正眼瞧一下。每每子規值班,碰上花枝招展的宮妃來癡纏陛下,他都會在心底裡嘲笑她們。

可是夫人好像不喜歡陛下……

彆人都是巴不得早點懷上陛下的孩子,隻有夫人以命相逼,不願意靠近陛下。

子規讀不懂這些大人物的心思,隻知道夫人待他好。旁人都以為夫人是禍國妖姬,藏在宣室殿裡是如何窮奢極欲。隻有子規知道,夫人心裡苦得很。剛來的時候,陛下是待夫人很好,什麼好東西流水的往梅塢裡送。可第一次臨幸的時候,夫人不願意,陛下把梅塢砸了個稀碎……

後來每次萬歲爺來,夫人身上總要帶點傷,不是自己弄的,就是陛下賞的。陛下要是十天半月不來,就會有宮妃來尋麻煩,那傷就更嚇人。

子規看著自然心疼。

不過現在好多了,陛下要封夫人做皇後了!即便百官跪求、當廷死諫,也不能阻止夫人登上後位!

禦詔已經下了,今天內務府將冊封禮上吉服的樣式繪製出來,等著夫人做最後定奪。

梅塢不大,子規往裡走兩步,就看到裡間牆上掛著一塊筆力蝤勁的金匾,上書“珞珞如石”四個大字。筆者陸九淵如今在監察院當值,是個六品言官,彆看此人官階低,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十九歲高中狀元,風姿超然,差點被琭玉公主榜下捉婿,陛下也有意讓他成為駙馬,隻是他堅決不願意。說什麼要為天下百姓,不願太早成家,拂了皇室的好意。做了官以後也沒見他怎麼為生民立命,倒是天天瞅著陛下和夫人的宮廷秘辛不放。

子規對此人頗是不屑。

太陽西沉,冬日裡天光暗的很快,屋子裡更是黑的看不清路,子規迫切的想去點起燈。

梅塢又不大,夫人還能去哪呢,他目光四處浚巡,猛然間抬頭,看到一雙腳剛剛的牌匾旁幽幽蕩著。

“來人啊!來人啊!夫人自儘了,夫人上吊自儘了!快宣太醫!”

子規把人放下以後立馬跑出來,眾人都驚恐的四處奔走,有去稟告皇上的,有去通傳太醫的,呼出的白氣形成一片小小的霧。子規忽然感覺額頭上一點冰涼。抬頭往天空望去,條條絮絮的雪花落下。

林昭珞死在乾寧三年的第一場雪。

三月後,大周同北夷宣戰,玄門關不戰而降,流戍於此的碧落遺民皆被坑殺。

北夷劫掠後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