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1 / 1)

“清和,你究竟欲循何意?”

沈秋辭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柔和恭謹:“臣女不敢妄議朝堂。”

趙硯行目光掠過她唇:“不敢妄議,還是不敢多想?”

沈秋辭指尖微顫,未曾回應。

趙硯行聲音不急不緩:“漕運之事,沈氏深知其中利害。瑞王與沈家,看似結盟連理,然若有一日,沈家落入瑞王手中,生殺予奪又在何人手中?”

沈秋辭猛地抬眸。

她心頭一跳,隱隱察覺到趙硯行話裡的深意,可他語氣平緩,神色沉斂,竟讓她一時摸不透。

她知道漕運是沈家的命脈,亦明白先帝賜下婚約,沈家與瑞王應有些乾係。

可她尚不知這其中牽涉了多少朝堂風波。

前世,趙硯行以謀逆之名,降下聖旨,命人將沈家滿門抄斬,手段狠厲,毫不留情。

瑞王卻未曾為沈家求情,甚至連一句周旋都未曾多言,任由這樁大案如山崩般傾覆,沈家化作皇權鬥爭中的一抹血色塵埃。

那時的她尚不明白,趙懷霽是真的無能為力,還是本就未曾將沈家放在心上?

亦或者——

他,早已背棄盟約,將沈家拱手送出?

思來想去,她的呼吸輕了一分,指尖藏在袖下收緊,低聲道:“瑞王與沈家,雖蒙先帝賜婚,結下姻親,可沈家世代為官,俯仰朝廷,唯忠君而行,斷不敢有二心。”

“姻親?”趙硯行輕笑了一聲,嗓音淡淡,“清和以為,沈家會安然入瑞王府?”

沈秋辭驟然一震。

趙硯行微微低頭,鳳眸沉靜幽深。

良久,他開口:“姻緣之約,乃先帝所定,朕自當恪守。”

他語調微緩,似在談論旁人之事,可尾音卻沉沉落下,鋒利得令人膽寒。

這一句落下,沈秋辭的心臟倏地收緊,背脊隱隱泛寒。

她想開口,卻在趙硯行沉沉的目光下,竟一時間無言。

殿內燭火明滅,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巍然不動,沉默間,氣氛竟透出幾分讓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

趙硯行指腹輕輕摩挲著折玉,垂眸看著她,片刻後,他忽然低笑了一聲。

“沈家若真能安然無虞,瑞王又何須在宮宴之上求娶?”

他的聲音極輕,卻如一把無形的刀,割開所有虛妄的遮掩,讓人避無可避。

他麵容平靜,語氣卻冷得透徹,甚至透著一絲極淺的惋惜:“……清和,你棋差一招了。”

她驟然怔住。

這一句話,仿佛穿透歲月。

那是多年前的冬日,大雪初霽,她隨母親入宮拜見皇後。途經鳳儀殿後院時,她瞥見一座雪覆簷角的亭子,寒風穿堂,落雪無聲。

亭中一少年身著一襲玄色錦袍,靜靜地坐在石案前。四周銀裝素裹,寒風穿堂而過,吹拂起他鬢邊幾縷烏發,落雪無聲,仿佛連時間都隨之凝滯。

他獨坐棋盤之前,纖長的手指執起一枚白子,落於棋局一隅。棋聲輕響,像雪落簷角,清冷而寂靜。

那時的他,精致如畫,靜謐沉斂,仿佛與這無垠雪色融為一體。那時的她,不過十一二歲,好動貪玩,偏偏要湊上去瞧個仔細。

“你一個人下棋?”

少年聞聲微微抬眸,眉眼清冷,烏睫落著微雪,神情卻無波無瀾,未曾回應她的探問。

他未答,修長的手指執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一角。

沈秋辭看得有些不耐,便偏頭看向他的臉。

少年生得極好,眉眼精致,唇薄微抿,如年畫裡的童子。

若不是早知皇後所出的兩位皇子皆是驚才絕豔的聰慧人物,她幾乎要以為他是個啞巴。

“你下得是什麼棋?”她好奇地問。

他仍未言語,指尖挑起一枚黑子,落在對弈之處。

沈秋辭微微一頓,忽然想起沈廷遇曾教過她的棋理,忍不住興起較量之意。

她挽袖坐在他對麵,伸手拾起一枚棋子,笑道:“我來與你對弈,可好?”

少年目光微頓,定定地看著她。

良久,他垂下眼睫,終於未曾拒絕。

她執棋而落,棋局交錯,可她技遜一籌,屢戰屢敗。

少年未曾言語,隻是每一步都落得沉穩冷靜,似有圍困她之意,讓她棋路儘封。

她皺眉看著棋盤,終是不服,執棋更快,眉頭微蹙,可每落一步,局勢便愈發陷入困境。

直到第十局,她終於無路可走。

少年執著最後一子,未落,先輕聲道:

“你棋差一招了。”

他的聲音很輕,落在冬日的冷風裡,微涼而不帶情緒。

她愣了愣,抬頭看他。

少年那雙清淡的鳳眸終於從棋盤上抬起,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目光沉靜,藏著些許她看不懂的意味。

她那時並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可如今,當趙硯行以同樣的話語,再一次於金殿之上俯視她,沈秋辭心頭一震,仿佛那埋藏在歲月深處的冬日驟然複蘇,將她整個吞沒。

她屏息不語,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緊。

殿內光影交錯,他站在那裡,仿佛天地萬物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唯獨她跪於其下,連半分掙紮的餘地都沒有。

趙硯行低眸看著她,視線沉斂如淵,深不可測。

半晌,他再度開口——

“清和。”

他輕喚她的名,聲線不疾不徐,這次卻不似之前的壓迫,綿長而沉穩。

沈秋辭下意識地抬起眼。

可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眼前之人,早已不複當年亭中執棋的少年。

金色的衣袍沉靜鋪展,繡金的袖口隨他動作微微拂動,腕骨冷峻,透著帝王獨有的威嚴與桎梏。

他靜立那裡,叫人難以窺測心思。

不再是年少時的沉默無言,不再是靜坐棋盤旁的影子。

這一刻,他是九五之尊,掌乾坤風雲,執生殺予奪大權的帝王。

“凡事不可皆如你所願。”趙硯行淡淡道,嗓音不帶一絲起伏。

他輕輕抬手,目光微垂,淡漠如昔,語氣緩慢:“起來吧。”

沈秋辭怔住。

心頭浮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看不透。

一如曾經的她,猜不透他的棋路。

而趙硯行,已經不願再讓她思量下去了。

他眸色沉斂,視線再未停留。微微偏首,竟似對她徹底失去了所有的興趣。

那一瞬,他的神情仿佛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冷漠,連袖袍微垂的弧度都透著不容置喙的淡漠。

接著,他轉身走回龍階,步伐不急不緩,沉穩而克製,龍袍曳地,沉沉金絲在燭火下浮動,流光暗沉。

殿內一片寂靜,唯有衣擺拂過地麵的細微聲響,與他鞋履踏在地磚上的聲音交錯回響。

每一步都如定鼎之勢,不動聲色間,儘顯帝王威儀。

他未曾回頭,修長的手指微微屈起,落在腰間的玉帶上,指腹緩緩摩挲,仿佛方才那稍縱即逝的接觸、那交錯的氣息,皆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錯覺。

在龍椅前,趙硯行停頓片刻,衣袍微揚。

下一瞬,他沉穩落座,明黃色的衣擺自龍椅之上緩緩鋪展,仿佛江山儘收袖底,袖袍微垂,五指輕落在鎏金雕刻的扶手之上,掌心覆住騰躍而起的金龍龍爪,虛握之間,威勢儘顯。

目光未再落在她身上,好似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不值一提。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沉穩.

皇命昭昭,不容置疑。

“退下吧,沈氏女。”

沈秋辭驀然一震。

這句話,像是一記沉穩落子的棋音,將所有對弈的餘地徹底斷去。

退下。

僅僅兩個字,竟讓她連呼吸都微微發滯。

可她無從反駁,也無從抗拒。

她斂眸,深深一叩,聲音輕緩:“臣女告退。”

袖擺垂落,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顫動,她的目光掠過自己的指尖,纖白的肌膚微微泛著冷意。她的步伐緩慢,裙擺曳地,脊背仍舊挺直。

她每一步都走得克製,不疾不徐,不顯狼狽,也不露惶然。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指尖早已深深攥緊。

然而,就在走至殿門時,她忽然頓住。像是心底有某種情緒翻湧,她側首回望。

視線最終落在那道高坐於龍椅之上孤然端坐的身影。

她忽然生出一絲恍惚——

仿佛又見那年雪落庭院,少年獨坐棋盤前,指尖執子,落子無聲。

她輸了棋,心有不甘,伸手去撥弄棋盤,想要耍賴重來。誰知少年隻是靜靜地盯著她,未言一語,像是將她的無賴儘收眼底,卻未曾阻攔。

從那之後,直至皇後身故,無論四季變換,她每次入宮,都會尋到他的蹤跡,落座於棋盤前,與他對弈。

春有飛花,夏有蟬鳴,秋有殘燈,冬有寒雪。

沈秋辭嘴唇微動,似想要說什麼,但還是收回視線,終究沒有再看一眼。

她垂下眼睫,轉身離去。

趙硯行靜坐龍椅之上,眸色沉斂,指腹微微一頓,落在方才拂過她衣袖的掌心處。指尖輕觸,似乎還能捕捉到一縷淡淡的幽香,殘存於肌膚之上,若有似無,縈繞不散。

那是她衣裙上的暗香,柔順而輕微,卻在這一刻,仿佛透過指尖,滲入掌心。

但金殿巍峨,穹頂之上盤龍金紋沉默不語,四周玉階森然,殿門之外,重重宮牆將世間隔絕在外,天地肅然,無人敢言。

金鑾獨坐,偌大的江山,皆歸他指掌之間。

高處無人,萬裡山河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