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彌漫著一股壓迫感,籠罩著顧府的上空。風中夾雜著火光的餘溫,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硝煙味,映照出一片血紅的天際。
顧霜璃從夢中驚醒,劇烈的心跳聲幾乎要把她的胸膛撕裂。透過窗,她隱約看見滾滾火光,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喊殺聲。她的腦袋一片混亂,還沒弄清楚這是噩夢還是現實,隻能立刻翻身起床,從後窗跳出,躲藏到屋後。
她屏住呼吸,偷偷朝外探頭看去,卻瞬間縮回了身子——是禁軍!刺耳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她所住的院落木門也被撞開。
禁軍冰冷的聲音響徹夜空:“吏部侍郎顧長清謀反,證據確鑿!奉旨滿門抄斬!配合者留全屍安葬!”
顧霜璃的心猛地一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剛正不阿,一生清廉,從未有過半點貪腐之舉。他堅持肅清朝中腐敗官員,得罪過無數人,但絕不可能謀反!是誰在栽贓?那些貪官雖然一直敵視父親,但多年來也從未敢行如此歹毒的手段。
她的思緒飛速旋轉,近來……顧家究竟得罪了什麼仇敵?
難道……是因為她前些日子去求太子取消婚約?可太子當時明明雲淡風輕地答應了。
眼前的一切如同夢魘。
她更不敢去想的是,父親、母親和弟弟是否還安好。
“小姐,快走!彆等了!”身後忽然傳來顫抖的聲音,陳叔滿身是血地踉蹌而來,聲音嘶啞,淚眼婆娑道:“還好小姐還安好。”
顧霜璃扶住了幾乎站立不穩的老管家,急切地問:“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呢?他們還好嗎?”
陳叔嘴唇顫抖著,最終卻緩緩搖了搖頭,淚水從滿是皺紋的眼眶中湧出。“小姐,……彆想著救人了,用你的輕功快走,千萬彆回頭!……老爺,夫人和少爺已經……都已經……”
顧霜璃心如刀絞,險些站不住。她抓緊老管家的肩膀,喉嚨像是被哽住了一般,卻來不及悲痛,“陳叔,我帶你離開!我帶著你,我們一起走。”
陳叔搖搖頭,推開了她,艱難地捂住腹部,不讓血流得更多。他聲音越來越微弱:“我老了,也中了刀傷,真的……走不掉了。禁軍追得緊,多帶一個人都是危險。聽我的,您一定要活著,求您了。”說罷他緩緩倚倒在牆角,眼皮已經快支撐不住,但看著霜璃的眼神中滿是祈求。
顧霜璃的手顫抖著,卻終究沒有再多說什麼。淚水滑落,她緩緩抬起雙手,向老管家深深一拜。
她咬緊牙關,低頭再看了一眼已經合上眼的陳叔,花甲之年的老管家身上的傷口慘不忍睹。
父親母親和弟弟也遭受了這樣的痛苦嗎?
弟弟從小就怕疼,父親管教他的時候都會找姐姐護著自己,他該哭得多慘?
胸口像是被扯了一道口子一樣,生生地疼。
她強忍著心中的悲痛起身,轉身縱身一躍,翻出了後院的高牆。
院內昏暗的火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映襯出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隻穿著一襲單薄的素白中衣,長發未梳,柔順地散落在肩頭,微亂的發絲貼在精致的側臉,卻難掩她天生的清麗容貌——世上難尋的絕色美人。
即使狼狽,她的眉眼依舊如畫,隻是此刻的美,更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冷豔與淒厲。
風呼嘯著掠過她的耳畔,卷起長發飛舞。
她忍著刺骨的寒意,拚命地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她尚存的希望上。
月光灑在她雪白的衣衫上,雖染了些許泥土與血跡,卻襯得她的身影愈發單薄孤獨,像被風雨吹打的白梅,風姿綽約。
火光映天,她卻一刻也不敢回頭,隻怕目光觸及更多的絕望。
忽然,她的餘光掃到幾道熟悉的身影——霜璃從小便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她很確信,那是太子慕容淵的親信侍衛!一周前去與太子商量取消婚約的時候,她見過這幾張麵孔。
她心頭一沉,呼吸驟然緊促,掌心因緊張而沁出薄汗。那些侍衛一向形影不離地跟在慕容淵身邊,如今卻冷峻肅殺地出現在顧府附近。
她低聲呢喃,冷冷道:“慕容淵,你真的是要趕儘殺絕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與痛楚翻湧上心頭,但她立刻壓下情緒,專心於自己的身法,借著屋簷的掩護,迅速隱入了夜色之中。
奔逃的途中,腦海中不斷閃過兒時的畫麵。
那時的她還不叫霜璃,而是霜離。
父母與當朝那些勾心鬥角的世家官宦截然不同,清廉正直,從不指望靠女兒聯姻換取權勢。他們常說,希望女兒在這亂世中,也能像草木般紮根於泥土,守住心中那一抹清明。
“霜”取其清冷——“梅花雪落滿天霜,淩寒獨自開”,而“離”取自“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寓意雖小,但生命頑強,歲歲輪回,不懼風霜。且不論是“霜”還是“離”都有淡泊之感,父親母親希望她能遠離世俗的喧囂,自由自在。
可小小的她卻沒能如父母期許的那樣生命頑強——小時候的霜離體弱多病,連日的高熱和咳血幾乎奪去了她的生命。
父母不忍再看女兒受苦,將她送上山,求隱居於深山多年的世外高人——蓮山道長化解。
蓮山道長從來不與和朝堂有關之人打交道,且霜離瘦小蒼白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起初並不想插手這樁難事。不過,道長最終好像從她目光中看到了些令她覺得特彆的東西,終於點了點頭,收她為徒。
師父說高強的武功於她的天生的身板怕會有反噬,所以多餘的沒怎麼教,隻用心教了她一身輕功,和一堆那時的霜離還不太能參透的“哲理”。有些哲理讓霜離百思不得其解。
比如彆人家的師父大概會說遇見再可怕的敵人也不要臨陣脫逃。蓮山道長卻總摸著霜離的頭道:“小離,遇見不明的危險,抵抗不住的敵人就跑,用我教你的輕功。人生在世,總會有無論如何抗爭都無法如願的困境,先活下來,生命是最重要的,小離。記住師父說的話。”
臨彆時,師父蹲下身望著她,清瘦的麵容上鐫刻著歲月留下的風霜,卻絲毫未掩其清麗出塵的氣質。眉眼間透著一種與世無爭的淡然,仿佛一縷清風吹過山間。
師父已經半白的長發如瀑,隨著風微微拂動。
她摸著小霜離的頭語重心長道:“霜離,此名雖雅致,但‘離離’之意,終是有分離之兆。改為‘璃’怎麼樣,加一些王者之氣,希望能化解一分不詳。”
說罷,師父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玉佩在她指尖流轉時,微微泛著柔和的光芒。那玉佩通體剔透,隱約可見其中有一縷細細的金線,宛若生命的脈絡在其中跳動。
她低頭為小霜離戴上玉佩,指尖觸碰到她頸間時微微停頓,莊重地囑咐:“此玉為蓮山古物,名曰‘生息’。佩之可安魂守魄,亦能護你一命。但記住,命數非天定,活下去的力量終歸是你自己。”
那時的顧霜璃隻有七歲,根本聽不懂師父的用意,但師父那麼厲害,說的定不會錯,便欣然接受。在那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師父了,往後的幾年她有再上山尋過,師父的道館和小菜園都還在,唯獨不見師父。
然而此刻,十七歲的她奔逃在這冰冷的夜風中,耳邊是兵刃碰撞的殺伐聲,身後是家園焚毀的火光,眼前是一片絕望的黑暗。
“原來師父您早就算到了。您說讓我改名望能避禍,可原來一切不過徒勞。我這命。”她自嘲地笑了,笑聲低低的得像是一場虛無的歎息。
冬日的寒冷刺骨穿髓。不知連續跑了多久,她卻已經感受不到疲憊。直到終於看到熟悉的軍營,她的心才稍微放鬆了一些——這是淩嵐將軍的駐地,也是她在此刻唯一有可能得到庇護的地方。
淩嵐——是霜璃從小最信任的人,也是她心中多年的隱秘情愫的承載者。
如果說,少女心底那點微弱的情感能算作“暗戀”的話,那麼她的這份情意,便是多年來一直在心底輕輕生長,像一株並不起眼的枝條,悄然紮根,生長成一小片幽靜的森林。
她抬起衣袖,擦掉滿是灰塵的臉頰,眼眶微紅,卻是強忍著淚水,大步向前,站到軍營的大門前。風雪中那份蒼白與疲憊卻讓她看起來格外清冷。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寂靜,隨著一聲高喊:“霜璃小姐,您怎麼了?”守衛認出了她,自小便常見她來軍營,便也知道她的身份。見她如今隻穿著單衣,發絲淩亂,眉目間帶著幾分驚愕與擔憂,連忙低聲問道。
顧霜璃道:“我想找將軍幫忙,顧家出了事。”
“顧小姐請。”守衛將她帶入軍營深處。
“阿璃?”從遠處傳來一道熟悉而低沉的聲音。
她猛然回頭,隻見那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緩步走來——淩嵐,依舊是一身戎裝,冷峻的麵容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更加深邃。無論看多少遍也令她覺得好看的臉,那雙眼睛閃爍著幽幽的光芒,像一望無際的海,也像巍峨的崇山峻嶺,仿佛穿透了塵世間的紛擾。
“你怎麼了?”淩嵐的聲音低沉而低啞,帶著一種壓抑的關切。
他走近時,目光緊緊鎖定著顧霜璃,看她淩亂的發絲和單薄的衣裳。那衣衫因風雪打濕而貼在身上,將她纖細玲瓏的身形包裹著。而那大片的血跡和塵土終於讓淩淵的眉頭微微蹙起,他整個人的氣息頓時變得沉重。她這模樣到底經曆了什麼?若讓他知曉背後之人究竟是誰,一定讓他們付出代價。
顧霜璃深吸一口氣,才艱難地開口:“進去說。”
淩嵐沒有再問,深邃的眼眸透過她身上的疲憊,低聲道:“好。”
營帳內火把的光芒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這裡她明明來過無數遍,隻是在這一刻尤其的溫暖。
因為在這世上,她恐怕再沒有家了。
她方才一直在跑,也隻有在這裡,終於可以不用逃了,可以停下來安心歇息片刻。
她窩在淩嵐遞給她的貂皮大衣裡,看著淩嵐那雙如寒潭般幽深卻透著暗湧的眼眸,仿佛能輕易洞穿她心底的所有脆弱,情緒終於翻湧而出:“顧府被滿門抄斬,父親母親弟弟陳叔,他們都沒了——我想在你的軍營借宿一晚。”蒼白的小臉上頓時掛滿了淚,在這世間僅剩的可牽掛之人麵前,她再不想強撐了。
淩嵐看著她,攥緊了手中的茶盞。那在眾人前沉穩如山的氣息微不可察地一滯,眉宇間泛起隱約的暗影。
“你知道的,你可以一直呆在這裡,阿璃。”
她抱著自己手中那盞茶,感受著那滾燙的溫度。
可是寒氣好像鑽進了骨子裡,那種無窮無儘的恐懼感也是。
許久,她終於開口:“阿嵐,我當然想呆在這,你是這世界上我唯一知根知底的人了。但我在這呆久了,他們可能會追查到你——我不想這樣。”
“不會的。”
她看著他搖了搖頭:“可有些事,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在這樣的世界上,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這也是我今晚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