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密布,夜雷頂嘯,雨聲淅瀝,殘燈潛行。
這是離開揚州城的第二夜。雨夜難行,陳兮覺決定在最近的旅店過夜。上溪莊隻有一家旅店等陳兮一行人趕到估計就滿客了,萬幸是到時還剩兩間單間。
一間客房給三小孩另一間留給他們。除了張雲之的車夫,剩下六人兩人一組輪流守夜。
顧承桑所在的客房沒有窗戶,想要出入隻能走房門,陳兮便隻要求守在房門即可。
燭火映壁在逼仄的房間內劈啪作響,隻剩顧承桑一人還未入睡。
自從上次與趙廣相錯後就寡言少語,神色懨懨,此刻她正整弄著被褥。
這一路她都將被褥夾裹在便衣內靠腰間的布帶固定。即便將繩結打死行動也還是會有所阻礙,被褥沒過多久便會蹭到一塊,臃腫又悶熱。
這樣下去這條被褥帶不遠,顧承桑隻能在糾結和不舍中將被褥拆開,白花花的木棉絮被顧承桑一把一把從豁口裡拽出散落一地,一些飛絮落向燭火轉瞬灰飛煙滅,殘留下的惡氣絲絲縷縷如孤魂野鬼遊蕩。
懷中乾癟的布裯在晃動的光線中模糊不清,顧承桑默默注視著,哭不出來,她的眼淚都要流儘了。
顧承桑睡了,抱著那疊乾癟的布裯和衣而眠。
殘燈無焰影幢幢,顧雲衍身影陷入黑暗中,現下他輕手輕腳的起來了,在無人察覺下拾起地上一團木棉絮,動作及輕極快。
東方未明二人便被陳兮喚醒,張雲之因換藥的緣故已先行登車,隻剩下貪睡的顧承桑和顧雲衍。
沒有窗戶,屋內並不通爽甚至有些悶熱綿密。
各自的薄被都被踢至角落,可依然不解熱,顧承桑的後背更是沁濕一片。
陳兮看了一眼堆地的棉絮也沒多說什麼,隻是靠在房門口督促著二人起床。
兩架馬車的行近依舊,驛道上車馬不多加上三個小孩途中進食早膳,便自覺的車駕緩行。
顧承桑還不算餓,便將早膳裝進剛用布裯做成的包袱試試大小。一番比劃下來容納不少,斜挎在肩即可隨身攜帶,這下終於不再是一件累贅物了。
兩輛馬車穿梭在商隊的驢車中,車上滿是木雕漆器在顛簸中叮咚作響。
前路等過緩坡後是一段緊繞湖畔的窄道,穿過路旁高長的蘆葦就能看見碧波蕩漾。
景色雖好卻留不住路人。
窄道內車馬不足矣並行,眾人都默契的一輛接一輛的行進保持通暢,這樣即便是有留心之人在意,也注定要與這片湖色擦肩。
他們的馬車跟在商隊後,張雲之所乘的馬車卻排到了前邊,遠看如一條長龍徐徐向前搖擺。
陳兮本專注的依照輿圖確定接下來的行路,耐不住馬車三步一停的行駛,陳兮放下手中輿圖“怎麼這麼慢?”
“我也不知道,擁塞的車隊很長,可能前麵出了什麼事。”
“放機靈點。”
“老大說的是。”車外偽裝車夫的侍衛語氣調侃,氣氛輕鬆。
沿湖的狹路磨蹭到一半,侍衛能隱約看見下一彎的驛道,道上站著密密麻麻的人。
“老大……”
陳兮沒說話但他知道現在陳兮能聽見他所言“情況不妙啊。”
下一彎的驛道被兵卒占滿,是搜查一輛放一輛的做派。
荒郊野嶺,這樣的陣仗如同甕中捉鱉。
馬車退行不了,隻能退而求其次的先帶顧雲衍和顧承桑下車。
這條道路右麵與平湖貼近,左麵則是緊靠一長段的陡坡,陳兮隻能帶著他們暗中從陡坡上山後等馬車過了搜查再彙合。
陳兮三人的離開並未驚動巡查兵卒。坡有些陡,加上昨夜雨,每一腳都陷進濕軟的漿泥中,為了不滑倒隻能向前抓穩實的根莖將將自己拉上去。
顧承桑和顧雲衍爬的有些吃力,好在有陳兮墊後。
三人在鬆林前停下休整,進了鬆林後便算是進了山,腳程不能停——一是怕有暗兵埋伏二是怕耽誤了彙合的時間。
“前路泥濘難行,我們拉著手走就不會摔跤了。”顧雲衍拉著顧承桑行了一路,越往深處走,抬頭枝丫叢生遮天蔽日,腳下藤蔓根莖盤根交錯,慎迷道,警失躓。
好在一路上有陳兮引路,顧承桑和顧雲衍一刻不停的跟著他前行。
林子的另一頭有了光亮,沒有設想的伏兵,陳兮也算是終於泄下一口氣。
過了這道溝就能出山了,接下來陳兮打算先沿著驛道往回走,這樣遲早會和馬車碰頭。“等會我們要走段下坡,都仔細著些,聽見沒,等會,顧承桑呢?”
“哦,她說她自己有些累想休息下,一會就跟上來。”
“嘖,她什麼時候說的?”
“有一會了。”
顧承桑正疾步在林間穿梭,她要逃,逃回揚州。那裡是她長大的地方,有她熟悉的一切,趙廣還給她帶了心心念念的棗糕。來時一路都做了記號,出了山沿著驛道,就能回去。
記號斷了。
再往前走就是往另一座山上登了,是的,她迷路了。
恐懼推搡她轉身,可她再回去又有何用,陳兮不會再手下留情,好些下場就是依舊隨他們北上,但那樣也隻會離揚州越來越遠。
進退兩難,煎熬拉扯著她,勢必要就地把她撕裂。
“顧承桑?顧承桑!”是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呼喚她。
顧雲衍,不止,顧雲衍身後就是陳兮。沒有任何猶豫,顧承桑撒腿就向前跑去,任憑顧雲衍如何叫喊也不停下。
身後有腳步聲逼近,手腕被人拽住,顧承桑不敢回頭,她害怕麵對陳兮的殺意。
“等等我呀……”顧雲衍彎下身子喘氣,仍死死抓著顧承桑的手,生怕撒手後顧承桑就又消失不見。
“我不會和你回去的,你就假裝沒抓到我好不好,我不要見陳兮,不要離開揚州。”情緒決堤,顧承桑一屁股坐在地上崩潰大哭。
顧雲衍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蹲下身來安慰道:“莫怕,沒人要抓你的,隻是看你許久未跟上來怕你出事才回頭找你。陳兮也不會想傷害你的,不要哭啦。”
“他不會放過我的,我,我不是……”
“不是什麼?”顧雲衍邊問邊輕拍著顧承桑的後背。
“我……不是顧家的孩子。”
這是個壓在心底的秘密,一個平常的午後,許姑將她叫至跟前,顧承桑很少見許姑麵色那麼嚴肅。
“承桑,你是個好孩子,”許姑輕撫她的臉龐“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隻有我們兩個知道的秘密,秘密是不可讓他人知曉的,承桑可記清楚了?”
“承桑明白。”
“你也許現在不知是為何意,但你要記住,永遠不要忘了。”
顧承桑懵懂的點點頭。
許姑深吸一口氣:“承桑,你不是顧家的孩子,你和我,和你幼時的奶娘不屬於這裡,我們都是淮國人,飲過淮國的水,淋過淮國的日光,你要銘記在心裡最深最深的地方,走出這間屋就不能讓任何人知曉了,答應我,承桑。”
“許娘子你放心我一定會聽你的話,出了這間屋子就不和任何人說。”
許姑拉起顧承桑的手,與自己的手交疊“承桑,日落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許姑的聲音染上不易察覺的哭腔,這是一個會殺頭的秘密“我會在那等你,永遠。”
顧雲衍一臉認真的說:“可是,你是我的妹妹啊。”
顧承桑止住哭聲,顧雲衍說的好像有有道理。
“顧承桑不哭,有我保護你陳兮不會傷害你的,而且我們很快會回揚州的!”顧雲衍露出一個笑,讓顧承桑安心。
“我和你走。”顧承桑下定決心般擦乾眼淚站起身,隨之掀起一股浸透雨水泥頭的氣息,還有木頭摻雜著苔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