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伊人長立,鳶歸西山(1 / 1)

昏沉中,人拍她的肩膀。“你是哪家孩子啊,告訴我,我帶你回去。時辰不早再不歸家你家人當著急了。”

抬頭,刺眼的光暈撞入視線,蒼樹模糊山也模糊。終於看清一張陌生的臉,一張略帶凶相的臉,鬢角相連的絡腮胡環住的半張臉,濃密的胡須被薄唇一張一合帶動。

趙廣看清臉時,心下一驚,是顧家那孩子。

還未等他反應,顧承桑如驚弓之鳥般起身逃離,被他及時拉住手腕。顧承桑瞪大雙眼驚恐的看向趙廣,拚命用勁抽出手,嘴張大著卻沒尖叫出聲。

“許娘子!你來找許娘子?”顧承桑目光警惕的盯著他,聽到熟悉的名字,沒再試圖強行掙脫。頓了會,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趙廣安下心撒了手,指著自己露出的友善笑容“我是許娘子的丈夫,你稱我趙叔便好。”

顧承桑小心的打量著他,似乎在探究這話的真假。

“你叫顧承桑,對吧?”趙廣頗有些討好的問道。

顧承桑不做言語。

“誒呦,你受傷了,我進屋給你拿藥。”

趙廣打破沉默,搬來矮凳讓她坐好,風風火火鑽屋裡去了。

趙廣撓撓頭,在銅鏡前照了又照,些許納悶,自己有這麼不招小孩喜歡嗎。

幼獸嘶鳴,林獸歸巢。殘光昏暗,城門即閉。

顧承桑被趙廣挪進屋,燭火照映她四肢的清淤更為可怖,趙廣蹲著身子熟練又細致的給她上藥。

“兔子……”

“兔子,什麼兔子?”趙廣敏銳聽到她細小的呢喃,頭也沒抬回話道。

“我本來逮到隻兔子是要給你們的。”顧承桑聲音越來越小。

“是嗎,這麼小就會捕兔,”趙廣語氣充滿驚訝。“可是有人教你?”

“許娘子。她曾說她和你一起上山,你教她的。”話語中是難掩的喜悅。

“是嗎,哈哈哈哈!”趙廣笑到最後有些遷就,聲聲擊打在顧承桑心上,讓她在猶豫中把下話吞進肚裡。

黑夜的寂寥衝破門窗滲入屋內,彌散入屋內角落,顧承桑隻聞燭盞落油聲——滴答,滴答。

刺耳到令顧承桑心慌,她想問趙廣可否聽到。

但她畏懼了,趙廣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沉默反而像擁抱一樣給她慰藉。

趙廣再次查看顧承桑的傷口,嘴角仍殘留僵硬的笑容,聲音沙啞“快去睡吧,很晚了。”

不知過了多久,顧承桑聽見木門吱呀輕啟又合上,趙廣出門了。

有夜風柔柔覆蓋在顧承桑臉上,顧承桑再也撐不住合眼睡去。

趙廣並未遠去,他將放置已久的古琴帶至院中,刻有寒蘭的檀木冠角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古琴久未發音也不曾蒙灰,光彩依舊。輕撫琴弦,音色渾厚悠長。一曲廣陵止息趙廣彈的不算輕鬆,指法笨拙,音律平平。

最後一音懸而未決,趙廣出神的望向院門,一道身影佇足,天地黯然。

伴隨著苦澀的草藥味的水霧,趙廣不敢妄動,他不自覺的將呼吸放的極輕,生怕驚擾水霧中的遙不可及的佳人。

眨眼間,佳人懸坐,琴音波瀾,是廣陵止息。目之所及令趙廣哽咽,素裙飄飄,烏絲披肩,透過重重煙霏,依然生動。眼下趙廣對琴音罔若未聞,目光不離的望著撫琴之人。

此番情景趙廣不知期盼多少日夜,哪怕隻是黃粱一夢,趙廣也心甘情願沉溺於此,水霧越發濃重,趙廣能感覺到胡須上凝結的水珠。

一曲畢,佳人不急起身,緩緩的撫摸著每寸琴身,嫣然一笑,宛如誇獎養琴之人細致入微一樣。趙廣看見她遙遙向自己長揖,一種忐忑蔓延全身,他在喉中早已輾轉幾番的話呼之欲出,可未語淚先流。

他看清了她的眼。

“古琴……你教我,好不好。”

霧氣充盈了整個院子,眼前隻有花白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趙廣快分不清這是霧水還是白晝的霞光。

“趙獵戶。”

趙廣睜眼,尋聲轉頭就見顧承桑半躲在門後,自己臥躺在地,身旁便是昨夜架置的古琴。

“我要回去了。”顧承桑說道。趙廣遲鈍地點點頭,眼睛布滿紅血絲。反應過來連忙叫住“等會,用完早膳再走不遲啊!”

趙廣一路送顧承桑至顧府角門,時候尚早,角門連灑掃婆子也無。將一包裝有養傷藥的粗布袋塞給她,千叮萬囑,才踏實的注視著顧承桑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拐角。

現在他要去,且必須去,一個不可逃避的地方。

走在街上,他已然感覺自己聞到那股熟記於心的苦澀的草藥味,就像明火亙古不變的召喚著迷離黑暗的蛾蟲一般。

心底便會浮起一股怪異的情緒,趙廣縷不清,它冗雜到令他心煩意亂,彼此交纏使他窒息。

“來了啊,趙獵戶,”醫館的藥僮正在後院研磨曬乾的藥材。

“許娘子剛醒沒多久,你算是趕巧了。”趙廣的笑不算好看,木然的裡屋走去。草藥味越發重了,每天經過這道長廊,趙廣隻覺頭暈眼花,繼而升起畏懼之心,畏懼什麼呢,趙廣不清楚,許是這討人厭的藥味吧,不然還能是什麼呢。

哪怕趙廣如何在長廊中躊躇不前,他的下一步依舊會邁向長廊儘頭的寢房的方向。絲細般的希望於他而言,足夠了。

趙廣探頭,屋內一切照舊。簾幕後,床榻上,許娘子虛弱又沙啞的聲音響起“看見你了。”

“新換的那副藥,喝著可有不適。”趙廣將沙簾挑開,扶著她半靠床沿。沒了紗簾的遮擋,晨光越過漂蕩的浮塵投在許姑身上,照亮她藏在陰影中形銷骨立的身體和那毫無血色的臉蛋。

“就……還好。”許姑與光直視,不算刺眼,剩餘的落在臉上也無一絲暖意。

“還好就成,這新方子大夫說了藥效更佳,隻是開頭難熬,過了這陣,興許病情就能好轉了。”趙廣正替她掖被子。

“你今日遲了,可是遇上什麼事?”

“怎會,今日貪覺便起晚了些。”趙廣,憨頭憨腦的笑笑,顧承桑之事勢必會隱瞞了。

“果真如此?”床側許娘子的聲音徐徐傳來。趙廣趕忙背身給她沏水,巧妙的躲避了許娘子探究的目光。

很長的一聲歎氣,微弱的,悲傷的。

“你不告訴我,可知我隻會因此滿腹疑慮,整日憂思……我心不安呐。”許娘子費力的吐息著,好一會才緩過氣“我說你啊……就不是能藏事的性子,這般隻會……把你拖垮的。”

“趙廣,回頭看我。”

趙廣不敢回頭,清水沿杯盞溢出也置若罔聞。

許姑有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睛,特彆是趙廣,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他的一切偽裝頃刻間土崩瓦解。

這一年來,趙廣藏心事很多。

許娘子過問病情隻說病情減輕,不日康複。

許娘子問治病銀錢損耗隻說足夠足夠。

許娘子要去顧府見顧承桑隻說顧承桑已被顧府接走錦衣玉食不必操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許娘子平靜的看著趙廣的背影,聲音虛弱卻充滿力量。

趙廣跪坐床邊,將許娘子的手攏在自己手心裡,無聲哽咽。在淚水中發現她的頭發如枯蓬斷草,眼睛也不複清明,眼角的細紋又長長了些,麵上也有了深淺不一的斑痕,乾裂的嘴唇殘存一絲血色。

趙廣破涕為笑,笑得暢快。這是許姑入病以來第一次看清她近在咫尺的眉眼。

“過些日子,我會帶顧承桑來見你的。”趙廣抹去殘留的淚水。

許姑也笑了,斷斷續續夾雜著咳嗽。對他們來說,隔閡再深,一個眼神,足矣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