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縣隸屬大成邊陲的宜陽郡,宜陽之戰結束後,北原幾近荒城。
蒼山白首,殘陽似血。
半年前,自白京下詔,於北原戍兵耕田,周邊流民瞬間湧向宜陽郡。一時間北疆邊陲向死而生,欣欣而榮。
是日,有風自南,清陽曜靈。兩三孩童蹲在簷下正攀比誰的竹蜻蜓飛得最高,和風乍起,一隻竹蜻蜓轉瞬旋向深巷。
身著藕色套頭衫的小娃蹦跳著去拾吹落的竹蜻蜓,“你們看到沒,剛才它都要高高飛到樹梢上去了。”
“那不算,剛才起了一陣大風它才能飛這麼高,不算不算……”身後的夥伴嘰嘰喳喳吵個不停,隻是此刻藕色小娃的注意力全然被巷子儘頭的一團茸毛吸引。轉身噓聲:“你們快過來,這兒有一團小狗在睡覺曬太陽。”
小夥伴們聽到有小狗立刻開心地跑來,這動靜,就算是因三字經而昏昏欲睡的可憐人也能驚醒了,更何況小狗呢!藕色小娃急得直想跺腳,又顧及那窩毛茸茸,隻得漲紅了臉對著夥伴噓聲。
果然,那團黛色茸毛開始攢動。眾孩童屏息凝視,藕色小娃鼓起勇氣向前伸爪。倏然,大變活人似的,坐起一個比他們大出一節的人來。
眾孩童作鳥獸狀飛散,張大嘴巴,攫起衣服,貓一般地竄出巷子。
哪有什麼大變活人,那條深巷裡自始至終便隻有一個少年蜷縮著淺眠。仔細定睛,正是那日躲在車隊裡的少年。
少年伸腰遠眺,今日的雁引關似乎又來了一行車隊,正如自己來到北原那日一般熱鬨。想及車隊,思緒不免又飄至那夜長空的驚鴻玄影。
身側房屋卷帷舒展,似有人來。少年隻遲疑片刻,巷口登時湧入熙熙攘攘的百姓。
少年看向最前列的一個藕色小娃,小手緊抓著中年人的大手,囁嚅著正指向自己。
柳元前腳才踏出平山堂,一眼便看到民巷圍住層層人群,人聲鼎沸,似有爭吵,拎起扇子疾步而去。
“這個小崽子一定是呂祿人!我看到他的頭發時便疑心,湊近仔細看他這身臟衣服,內裡是呂祿人的花紋符號!呂祿人偷襲我們村子的那天,我隻因上山砍柴僥幸活命。我的妻兒都慘遭毒手,未得生還。我在我娘子緊攥的手中扯出的布料上就是這個花紋!錯不了!我忘不掉的!”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中年男子,大聲喊叫著推擠到最前方。
倒在一片瓦堆中的是個少年,齊耳黛發,神色低沉,不辨年歲。看身量似應更小些,但安寂的神情總無法讓人將它安置到一個孩童的燦爛明眸中。
周遭百姓或驚憤或猜測,那少年自始至終皆一言不發。
男子的雙目將要滴血,幾欲上前。少年屈身抱頭,懷中的玉符硌得心口生疼。
隻聽見一響展扇,“昨日一夜暗雨驚雷,今早明晨吐青,倒適合曬太陽。”一道慵懶清亮的聲音自前方傳來。
少年抬起混沌雙目,看清一襲綠衫自重重黔首中踱步而出。
眾人看到柳元,無論方才或蹙眉或怒目,欣喜之情皆飛上麵頰。
“柳姐姐,柳姐姐,你可算睡醒了,你不在我都不敢去燕穀置看大胡子了。”藕色小娃蹦蹦跳跳地抱住柳元,頭上的小髻險些要散。柳元伸手又摸了兩把小娃的毛頭,這下發髻徹底散開。小娃被他阿娘一把捋過,還朝柳元咯咯笑個不停。
不待身旁男子開口,柳元上下打照著他:“趙大哥,你的風寒症狀確實是好的差不多了,隻是仍先不能喝酒。”趙其似乎還沒在一腔悲憤中緩過神來,仍是怒目圓睜,但看到柳元又想要微笑,一時間五官胡亂飛添十色。
“一切有我,切勿傷身。”柳元說罷便徑直向那亂瓦中的少年走去。
少年似乎看出柳元身份殊於常人,終於開口講出第一句話。
“我本生於齊郇,父親是齊郇人,母親是大成人,雙親皆死於呂祿刀下。因家中親眷皆亡故,父親生前好友拚死穿越呂祿護送我來至北原,以尋母親家故。頭發是險些被呂祿人抓到一把被其鐵刀割斷,衣服是從呂祿死人身上扒下來的,這才一路尋至北原。”
眾人一聽,儘皆肅然。
“不可能吧,齊郇離咱們這兒多遠啊。”“他一個小孩,不可能不可能。”人群中私語又漸次響起。
柳元揮斂廣袖,大家不再言語,“護送你的人現今身在何處?”
“在呂祿突圍時身負重傷,未到北原已不治身亡。”
少年的話語似是重現北原舊日噩夢,當中已然有人泫然若泣。“可是,這也隻是他的一麵之詞,他這麼小的孩子,像獵狼一般冷靜的不像話,誰知道他是不是在誆騙!”
“可有打聽到你母親族人的消息?”柳元霍然俯身前傾,少年猛地一低頭。
“都死了。”
……
人群裡有大娘哎呦了一聲,輕聲哀歎。旋即便響起另一聲音,“那萬一呢?我們也才過了幾天好日子。”
那人靠得太近,一席青絲連同發梢綠絛洋洋傾瀉。苔枝墜玉,青青如此。
少年遲疑抬眸,對上的卻並非一雙探究猜忌的眼珠。他發覺那人正盯著自己的左腳,下意識遮擋,正對上柳元抬頭轉來的明眸,“你願意暫且跟著我嗎?我就住在街市對麵,平山堂。”
少年遲滯片刻,輕啄般點點頭。須臾片刻之間,自己竟被淩空橫抱起,人群陣陣騷動。
極好聽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鄉親們放心,這小孩以後就先跟著我。”
和風容與,日照煙柳。那人身前的長發時時吹至目鼻,少年輕微逐避。
“你的左腳是這麼回事?除卻剛才被瓦片所傷,之前還有舊傷?”柳元低頭看向懷中的小孩。
少年正依靠著,隻覺聲音自那人心口震顫而出。“快有半月了,被鐵刀刺傷的。”少年發覺她似乎在看自己被指認的衣服內裡花紋,伸手展開一側衣襟。
柳元隻嗯了一聲,抽手捂緊懷中人衣領,除此便不再言語。步履漸快,踏入屋舍,撲麵藥香。
“你一早又跑到哪兒去了,我從燕穀置趕來便空無一人。可有受傷,來我讓看看。”
尚未見到人來,自內廳傳來一簾玲瓏聲音,其中夾雜了擔憂,否則應是本該更冷清些。
少年循聲望去,隻見清風掀簾,衣袂飄颻,一黑衣少女疾行而來,步步生風。那人看到自己,腳步遲疑,“你又去哪裡撿的孩子。”
柳元將少年安放到軟榻上,順勢單膝跪地,卷起少年褲角。“璧兒,我真的一點事兒都沒有,你彆聽遠鍚嚇你,快去拿些金創藥和三七來,金創外敷、三七磨粉內服,他這左腳再不可耽擱了。”
待到章遠鍚踏進內廳,便看到程璧正緊盯著坐在搖椅中的人。他原想是程璧在拷問柳元這一路的大膽行徑,瞬時將手中把玩的一塊圓石飛擲搖椅中人。流光瞬息間,自庖室甩出一記長鞭,卷走飛石。
“璧兒,章兄趁你不備,欲想偷襲。人證物證俱在!”柳元虛欹窗欞,一手指向自己,收著長鞭的另一隻手捏起卷來的圓石。
章遠鍚滿臉不可置信,對著轉身看他的程璧咧嘴心虛微笑:“怎麼可能呢,借給我十萬肝膽也不敢讓那石頭的一粒浮土落到你身上。我保證那石頭原本是一定正好打到搖椅上的,我以為躺在椅子上的是柳元。”
一彈圓石砸來,章遠鍚輕躍握住。“璧兒,你聽聽,他對我的謀害之心昭然若揭!”柳元向章遠鍚揚頭,輕快走下石階,來到廳中。
“哈哈,哪有哪有,這搖椅上到底是誰啊,程璧看了好久。”章遠鍚打馬虎哈哈兩聲,躋身上前,沒看到心裡幻想的豐神俊朗的男子,暗自鬆下一口氣。隻見搖椅坐著的是一個瘦猴般的小人兒,左腳紅腫塗滿創藥,手邊還放著一碗湯藥。
程璧佯裝作怒,蹙眉看向兩人,“他才似睡著,都輕聲些。”伸手輕碰碗壁,“還算燙手,再讓他睡一會吧。”說罷,悄聲後退,站在章遠鍚身旁,兩人似是約定好一般,一齊轉身盯向正探頭查看傷情的柳元,兩雙眼睛盛滿了:他是誰,請解釋。
柳元受驚似的回了兩遍頭,踮腳一把將兩人攏出內廳。
少年獨自在一片黑暗中奔跑,身後皆是紅眼餓狼追逐,左側山匪林立,右邊人群私語,他再不知該跑向何方。電光火石之間,又是那影玄衣,隻是他不再背向,而是騰空將自己抱起。他問那黑衣俠客要帶自己去往何方,那人隻是昂首闊步,不做應答。他著實太累了,倦意襲來,在那人懷中再抬不起沉重的眼皮,昏昏睡去。忽然感到有人輕晃肩膀,少年揉眼問道:“到了嗎?”
白日眩目,左腳敷感生涼。爛柯舊夢,終是曲似黃粱。
眼前非為玄衣,而是綠衫。“醒醒,再不喝藥該涼了。”
少年端起柳元遞來的湯碗,仰頭喝儘。
柳元拿回空碗,對身後人笑到:“章兄,你罔稱俠客,喝藥還不如小孩子,人家一飲而儘,好不豪邁。你喝藥總引得鄰裡街坊探頭探訪,每每瞠目結舌。”
“那又如何,我就是吃不得苦。上次你說你那藥丸子是用蜂蜜捏的,就算它長的又大又黑,我不還是信你的話乖巧吃了,結果呢!”
“結果就是你猛喝三大壺水,病最終還是好了。”柳元邊從庖室端出釜皿食器邊應答。
“等等,今日是誰下廚。”章遠鍚陡然驚恐萬分指著案上飯食。
“我。”柳元眉梢微挑,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挑釁意味極強。“趙大哥家的煙囪才歇,你若跑快點,或許還能吃飽。”
不等聽完,庭院中哪裡還見半個章兄。
柳元似乎早已習以為常,轉身看向搖椅上的小人兒,“程璧在燕穀置琢磨新種,今天就你和我一起吃飯,飯菜味道雖然欠佳,但必是滋補健康,你不必過於擔憂。”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穆遊。禾字穆,水方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