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淨聚雲,幽潭暗湧深流;峰危藏月,濃露染濕夜色。
燈火昏昏,堪探飛螢,五輛牛車自北而來。
倘若現在睡眼惺忪的小童睜眼一瞧,準能振臂驚呼,紛擾池木宿鳥。
隻見道旁木叢間,兩雙精亮的眼睛正緊盯著車隊最後一輛牛車裡虛掩的木箱,像是困虎饑狼為了空腹數月的第一頓晚餐而準備鉚勁撲躍。
四周陡然一陣馬蹄聲響起,車夫與小童具是一驚,見領隊騎馬而來,凜然坐直了歪歪斜斜的身子。
“大家都提提精神,如今寅時已過,我們卯時前後即可到達北原。大家現在準備輪替,此處石壁木叢林立,注意防範。”
見車隊停留,草叢中傳來了幾不可察的響動。
“商伯,他們似乎現在有所防範,我們稍後再行動。”
那兩雙眼睛竟非猛獸,而是匍匐木叢中的兩人。一人已是成人身形,而說話者儼然一副兒郎模樣,隻是瘦得過分,更顯身量幼小。
發覺身後無人應答,少年回頭探尋。
雲移慢月,刀麵寒光從前方的少年麵孔移照到中年人的蒼白人臉。
“少主,這是全部的吃食。如今極夜將過,車隊馬上會輪替,少主可趁此時藏入箱中,跟著車隊,就可到達大成的北原。臣不負所托,護送少主遠離虎狼之穴。大成已然安定,北原亦是戰火停息幾滿期年,賊人現今元氣大傷,短時間內不敢進犯北原而與大成起衝突,少主可安心休整。隻恐怕屬下不能再護少主周全,萬望少主珍重,早日歸國報仇!”
縷縷血跡洇濕中年人的下腹,絲絲血紅侵蝕少年的雙目,他將中年人平放至軟草月照處,中年人嘴角緩慢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用漸已無聲的咽喉發出嗚咽氣音:“快去,活下去。”
少年放下中年人已然垂落的雙手,勉強忍下了已快奪眶而出的熱淚。將包袱圍手牢牢緊繞三圈,在小童下車時,疾行翻入牛車。
車外換崗的腳步聲漸歇,車隊重新逶迤而行。
少年緊靠著木箱的那一條細縫,死盯住被商冀壓彎的一叢暮草。直至一絲瘦木再不得見,口中霎時湧入滿腔辛腥,少年側身背靠箱板,手背緊堵唇齒,吞咽下滿腔熱血。
在黑暗中解下包袱,掂量著遠超自己預期的餘糧,少年不斷回想在月影刀光下羸瘦的商冀,握著麵餅的雙手顫抖,白色的麵餅印染上鮮紅的月牙。
旋即牛車一輕,西風烈馬嘶鳴。
少年發覺驅車人與童子一齊離開,緩慢撥開茅草蓋露出一條管窺間隙,隻見車隊的人儼然團聚齊迎,整戈以待。
顧不得木板聲響,少年徒手掀起一塊釘板,視野朗然。隻見前側石林上,火把腥燃,車隊竟遇到了山間劫匪!
猝然,一陣針刺錐心痛意從左腳傳來。看著積舊的腳傷,少年迅速盤算著車隊與山匪的勢力。漫山火光可能隻是山匪的障眼法,可形勢不容樂觀,山匪已經將車隊半圍,最多一盞茶的時間,即可成合圍之勢!若逃跑,現在是最佳時期,但腳傷難以支撐自己抵達北原;倘若不跑,那便是賭這車隊有高手護送。
萬股冷顫蟻爬背脊,忽一陣清風自身後掃過。
道旁石峭靜立的山桃花瓣,忽然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影黑衣騰空翻過,落立於首車棚頂。
這人儼然兩不相屬,山匪與車隊眾人皆凜然。
“你是何人,膽敢攪局!”為首的山匪率先開口。
那黑衣人身量頎長,開口竟似是少年兒郎。
“此處據北原戍兵不過百裡,我若是你們,便將營地再往北挪遠點。何況此時東方欲曙,不適合做攔人越貨的勾當,地利天時皆不合。”
一鏃飛箭刺破長空,自身後衝向黑衣少年。車隊眾人甫要驚呼,但見少年轉腕挽劍,下一刻,飛箭已然落到少年手中隨意把玩。而這過程黑衣少年竟從未回頭!
“更何況,今日我恰過此徑,這下你們就算是連人和都不占了,我勸你還是速速歸家,早日另謀良業。”黑衣少年似乎並未將這一插曲看作威脅,續上先前的話語道。
山匪首領似是蒙受奇恥大辱,剛想要開口赫然大罵,旋即便發不出聲音了,隻見自己胸口正插著一支箭!
箭矢的羽根還在不停地顫抖,那山匪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眼睛瞪著黑衣少年,眼珠將要迸發出來。
黑衣少年手中現今卻隻拿著他那柄自始至終從未出鞘的劍,因為他手裡原先的飛箭早已不見了。
一同站在山頭的身旁人愕然,呆愣片刻後立即攙扶住首領。鮮血自山匪首領的背縫浸透那人整片衣袖。
隻見他的身體兀自彎成弓形,喉嚨還在咯咯作響,卻始終怒目圓睜地凝視著前方的黑衣少年,“你,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少年不再負手而立,抱劍虛欹欄杆,“看來你們才到這兒不久啊,巧的是我也是初來乍到,今日不欲多加糾纏,望好自為之。”
尚未聽完那人全部的回答,山匪首領已然咽氣。
山匪眾人儘皆肅然,不多時,腥火泯滅,燈籠新上。
早在一旁仰首以待的車隊東家見山匪一眾儘皆消退,一把骨頭全然跪下,邊拚命磕頭邊吼道:“望少俠告知尊名,在下必將結草銜環,報君厚恩!”
隻聽衣袂翻飛,再抬頭哪裡還有什麼黑衣少俠,隻伴著一習清風傳來琅然一笑:“隻無名小卒,何勞掛齒。隻期金石貫誠,光明本心。其他,自有緣再會。”
車隊曆經此般風波,就算是小童也著實是睡不著了。
木箱內少年的目光尚未從空中那一道矯健身影中抽離,聽到車夫與童子漸漸靠近的腳步聲,恍惚回神,輕巧地合上掀起的木板,重新悄然蟄伏於黑暗之中。
“這算不算天外飛仙!我的天,我以為今天我這條小命就要交待在這裡了。還沒跟著東家到北原開店做生意、吃燒雞,好險再也見不到我阿爹阿娘和小妹了。不對不對,荒郊野嶺哪裡來的仙長。可是為什麼他會飛!你瞧見那箭是如何了結賊人的嗎!我的天,就像流星一樣,隻聽到嗖的一聲,我還什麼都沒有瞧見,那箭就直接從仙長手中一下子插進了山匪的心窩!”
車夫先前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看著激動地有些瘋魔的小童,將要跳出來的心終於在一聲哧笑中重新安放回肚子裡。
“早就聽說大成的遊俠古道熱腸,今日一見,果然非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真真切切有本事的,如今我們不遠千裡離家跟著東家來北原開店,總算是有了一塊定心石。”
小童一聽,瞬時便想起途中酒樓說書人口中的遊俠,將要熄滅的精神頭又兀自燃燒起來,全然未聽到身後木箱裡突然傳出的一記悶響,興致盎然地同車夫講起自己在說書人那裡聽到的有關江湖遊俠的軼事奇談。
在一片黑暗中,那少年急切地將雙手聚攏起來,呼氣取暖,熱氣稍稍喚醒已經冰凍木僵的雙手。感受著黑暗中的手指重新緩慢舒展起來,他摸索著拿起剛剛不慎掉落的錦帕,憑著記憶,輕柔地取出其中包裹著的玉符,用乍暖蘇醒的手指細細摩挲著玉符的邊框和每一條花紋。確認沒有因為磕碰而出現的缺口後,終於緩緩吐出胸中一口冰寒氣。
耳鳴聲音漸歇,四周五感回籠。耳畔小童愈加激昂的語調重新響起。
“倘若我是個武功高強的大俠,小妹便再也不怕那呆霸王了,隻是此去實在前途未卜。我日後要更加機靈勤快些,等到我們在北原安定下來,立刻將阿爹阿娘和小妹全都接過來。”
是啊,如果我有一天也可以這麼厲害,就可以保護他們了。但黑暗中的少年想到此處,剛因幻想強大而暗自興奮攥緊的雙拳倏然泄氣般迅速鬆垮。
我已經沒有可以去舍命保護的人了……
少年麵向車隊來自的北方,雙膝跪地,用一種極其虔誠的姿勢,頭垂向用雙手捂住的貼近心口的玉符。
我的一生,將為死去的冤魂而活,同苟活的賊子不死不休。
一縷光亮自木縫傾斜直下,垂照在少年紅腫熱脹的傷處。木箱內尚幽暗靜謐,外麵已是天光微曙。雞鳴殘月,曉夜更迭。
沉露洇濕的泥路上蹄印交錯,直奔西北。
“少俠可謂是藝高人膽大,對著把山圍了兩層的山匪,說翻就翻進內圍。果然是少年豪氣,颯爽英姿!隻是還望你自己小心些,倘若又傷到分毫,回家且有人饒你不得。駕!”兩匹黑馬疾馳而過,其中一人便是那小童如今口中嘖嘖稱讚的仙長,左側同著黑衣的人正俯身側首戲謔道。
那黑衣俠客看向東方蓬湧而出的天上金烏,開口道:“北原如今也算是我管事,商路開辟亦是我心頭大事,豈能袖手旁觀。”說罷眉峰舒展,轉身看向同伴,“倘若我未算錯,今日已是小滿,再過旬餘即至芒種,我隻知若你此次再尋不到那種子,程璧又要生氣。你自身尚且過河難保,如今竟還會關心我,可教我受寵若驚啊,章兄。”
章遠鍚簡直氣急敗壞,“我不是在陪你找那稀奇花紋嗎,你當我不想去尋那胡瓜,早早回去向程璧邀功嗎!前些日子都是我陪你出生入死,怎的才同我北上一日你便圖窮匕見。”
雙馬疾馳,連踏金城淺草,留下滿山大笑自與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