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周宴(1 / 1)

逢春 祈春序 3877 字 2個月前

華堂之上,錦繡重重。

綾羅綢緞自穹頂垂落,似雲霞繚繞,於微風輕拂下,漾起粼粼華光 。

四角懸著的琉璃燈盞,燭火搖曳,將暖煦光輝傾灑,映照著滿堂的富貴與吉祥。

宴廳中央,一張楠木長案上,琳琅滿目的抓周物件有序排列。

一隻鑲著瑪瑙的金步搖,剔透的羊脂玉佩,一堆金元寶,古樸的竹簡,精巧的算盤,甚至還有象征仕途的朝笏,閃耀著金屬光澤。

每一樣物件都承載著美好的期許,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

小沈枝意被沈恪的夫人許氏抱出來,穿著柔粉錦緞小襖,金線繡就的並蒂蓮栩栩如生。

她腕間戴一隻珍珠攢成的手鐲,在赤日的照耀下跳躍著細碎的光芒。

那如凝脂般的小臉,恰似春日盛開的桃花,粉嫩嬌豔。一雙翦水秋瞳,清澈明亮,滿是對周遭世界的新奇與探索之意。

賓客們身著華服,衣香鬢影間儘是笑語晏晏。

沈淮序一襲月白錦袍,劍眉星目,英氣中帶著俏皮,正興致勃勃地與身旁親友交談,時不時望向妹妹,眼中滿是期待與好奇 。

妹妹會不會抓到他準備的羊脂玉佩呢?

小賀舟野的目光隻是淡淡地落在女童身上一瞬,便又垂了下去,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打著。

旁邊的沈淮序試圖和他搭話:“賀舟野,你說我妹妹會抓哪個呀?”

他抬了抬眼皮,眼神裡沒有太多情緒,隻是輕輕地“嗯” 了一聲,算是回應,便再無下文。

小沈枝意在眾人的注視下,邁著蹣跚的步伐,在擺滿抓周物品的長案前駐足。

她先是好奇地擺弄了幾下散發著溫潤光澤的玉佩,隨後小手一揮,將一旁的金元寶推到在地,清脆聲響引得賓客們發出一陣輕笑。

就在這時,她像是被什麼吸引住了目光,她抬起頭,眼神定格在不遠處的小男童身上。

小男童身著一襲墨色窄袖勁服,領口與袖口繡著銀絲雲紋,更襯得他氣質冷淡矜貴。

他身形筆直,小臉雖帶著孩童的稚嫩,卻神色冷峻,透著不符合年紀的沉穩。如星般的眼眸,深邃而內斂,漠然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小沈枝意搖搖晃晃地朝著他走去。

小孩子的腳步急切又不穩,引得眾人的心都懸了起來,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摔倒。

小沈枝意終於跌跌撞撞地來到他身前,用儘全身力氣,向前一撲,穩穩地紮進了他的懷裡。

她揚起頭,露出兩顆還未長齊的乳牙,甜甜地笑了起來,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陽。

小賀舟野先是一怔,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小沈枝意見他冷著一張臉凶巴巴的,扁著小嘴就要哭出來。

七歲的賀舟野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動作雖有些生疏,卻滿含哄人的意味。

“不許哭。”

今日賀舟野是替他祖父來的,他祖父要是知道他參加沈府的抓周宴把沈家幺女嚇哭了,定饒不了他。

賀家祖先是當年跟隨高祖一起打天下的開國功臣,立下了赫赫戰功,賀家祖先賀鈺受封一等公爵,即定國公。

後不到百年,賀家又出了個賀淵,也就是賀舟野的祖父,他同樣是一代將才。

曾有預言,賀家在賀淵後不到百年間會出現一名將星。

賀淵有一子,此子滿腹經綸卻對武功兵法一竅不通。

而賀舟野自誕生之際,就被抱至他祖父身側悉心養育。

賀淵一生剛正端方 ,對賀舟野的教導也極為嚴苛。

從咿呀學語時的啟蒙識字,到稍長後的騎射兵法、經史子集,無一不是親自過問,容不得半點馬虎。

在賀淵眼中,賀舟野天資聰穎,根骨不凡,實乃賀家這一代最具希望的孩子。

小小的沈淮序是滿臉的不服氣,為什麼妹妹抓住的不是他?!

為什麼妹妹要抓住自己的死對頭賀舟野?!

氣死他了!

他是自己沒有妹妹嗎?

不對,他確實沒有。

那他也不能搶自己的妹妹啊!?

啊啊啊!有沒有人來管管他啊!

賀舟野和他是同窗,賀舟野卻次次是榜首,每每壓他一頭。

因此沈淮序被書院的其他同窗私底下叫做萬年老二。

“這可真是天賜的緣分啊!”賓客們紛紛交頭接耳,“是啊,這兩個孩子站在一起,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

賀舟野盯著懷裡女娃娃不算茂密的頭發,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看出來的。

她才一歲,他又不是畜牲。

都是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賀舟野把她交給趕來的奶娘後告辭離開。

賀舟野的目光隻是淡淡地掃過眾人,沒有絲毫波動。

穿過那扇半掩的雕花木門,賀舟野來到了宴會廳外的走廊。

這裡安靜極了,隻有他輕輕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廊裡回響。

他像是一隻離群的孤雁,獨自朝著寂靜的方向飛去。

*

賀府。

雕花窗欞透進幾縷殘陽,將屋內的一方地麵染成暖黃。然而,這暖色調卻融不進屋內劍拔弩張的氣氛裡。

一位身著月白錦緞旗袍的年輕婦人,此刻正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瞪著麵前的小男孩。

婦人的麵龐保養得宜,肌膚白皙細膩,可此刻因著憤怒,她精心描繪的細長眉毛緊緊擰在一起,眉心間刻出一道深深的溝壑,那裡麵仿佛藏著無儘的不滿與厭煩。

“我聽說你今日參加了沈府的抓周宴?男子不可有如此大的玩心,你應當把心思放在功課上,這樣你祖父才會更喜愛你。”

“你看看你,整日裡隻知道貪玩,心思全然不在讀書上!”婦人的聲音尖銳而急促,像一把鋒利的刀,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冷冽的痕跡。

她抬手,食指狠狠戳向小男孩的額頭,每戳一下,就加重一分語氣:“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沒出息的!”

她的手保養得極好,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還塗著鮮豔的丹蔻,可這漂亮的手此刻卻帶著十足的威懾力。

“你也不想想,你祖父最看重的就是學問,你若不好好讀書,拿什麼去討他歡心?”婦人繼續喋喋不休,眼神中滿是急切與功利。

她微微側身,身姿依舊婀娜,可那周身散發的氣勢卻讓人不寒而栗。

“平日裡也不知道多去祖父跟前走動,學學那些人情世故,將來還能有個依靠,你就這麼一天天混日子,以後能有什麼出息!”

聽到婦人的這番話,他的身子微微一顫,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賀舟野的眼神中已沒了最初的脆弱與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驚的堅定、無所謂與淡漠。

他漆黑的眼眸猶如寒夜中深不見底的幽潭,平靜無波卻又透著徹骨的寒意。

那眼神冷厲得仿佛能將周圍的空氣都凍結,直直地迎上母親滿是嫌惡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抹帶著嘲諷意味的冷笑,那笑容裡藏著對母親責罵的不屑。

“夠了。”

婦人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或者說根本不在意。

她還在滔滔不絕地數落著,眼神裡滿是對賀舟野把的嫌棄,仿佛眼前的不是她的親生兒子,而是一個令她無比厭煩的累贅 。

賀舟野開口,聲音冷硬而乾澀,就像寒風吹過枯木發出的聲響。

“我說,夠了!”

“我讀不讀書,討不討祖父歡心,與你何乾?你從未真正關心過我,現在又何必假惺惺地教訓我。”他說話時,薄唇輕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不帶一絲溫度。

婦人語氣冰冷道,“去你父親那兒請安,彆在我眼前晃悠!”

婦人語氣隨意地跟趕走路旁的阿貓阿狗似的。

可不是她讓下人把他叫過來的嗎。

曾經,他也渴望得到母親的關心愛護,每一次用功努力都盼著能換來母親的一道讚揚的目光。

可從未有過。

那他不要了。

賀舟野穩步穿過那蜿蜒曲折的回廊,廊下懸掛的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陽光透過的光影在地麵上交錯縱橫,像一幅抽象而又神秘的畫。

一路上,匆匆而過的丫鬟小廝們見了他,隻是敷衍地屈身行禮著。

賀舟野走到了他父親的文瀾院。

朱紅色的院門半掩著,從門縫中隱隱透出一絲墨香。

他抬手,輕輕推開了門。

賀泫正坐在書房的案牘前,專注地揮毫潑墨。

他身著一襲華麗的錦袍,身姿挺拔,眉眼間透著文人的儒雅氣質 。

賀舟野靜靜地走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父親,孩兒給您請安。”

他的父親隻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從畫紙上移開一瞬,又很快落了回去,語氣冷淡地“嗯” 了一聲,便再無多餘的言語。

那疏遠的態度,仿佛賀舟野隻是一陣可有可無的風,吹過便被拋諸腦後。

賀舟野跪在地上,看著父親專注於書畫的側影,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漣漪。

許久,賀舟野緩緩起身。

他拍了拍膝蓋上並不存在的塵土,看了一眼依舊沉浸在書畫裡的父親,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的笑。

他轉身,邁著沉穩的步伐離開。

出了文瀾院院門,微風拂過,賀舟野沒有回頭,他穿過長長的甬道,兩旁的花草在風中搖曳,似在發出無聲的歎息。

行至府中的月洞門,守門的侍衛像往常一樣對他視而不見。

賀舟野走出月洞門,踏入另一條長廊,這裡更加幽靜,隻有他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回蕩。

就連尋常人家都有的熱鬨和溫情都與他無關。

爹不疼,娘不愛。

他可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