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齊州,桃花溪鎮。
黃昏時分,太陽落山。整個小鎮沐浴在一片金色晚霞之中,宛若人間仙境。百姓結束了一天的勞作,都緩步朝自家方向走去。
“嗚~”
一陣陰風吹過,空氣中飄來泥土濕潤的氣息,陰風帶起落葉,吹向人群。風越來越大,猶如一把利刃,將金黃的天空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麵無儘的黑暗。人們感到不對勁,紛紛抬頭張望,隻見天空正在極速變暗,烏雲翻滾,直到最後一抹金黃也被蠶食殆儘。“轟隆”!一道驚雷劃破天際,隨即電閃雷鳴,狂風驟雨。人們終於意識到這是天災來臨的前兆,一時間慌不擇路,隻想快點逃回家中。
農戶王大壯狂奔在街,一手扛著鋤頭,一手遮在頭上擋雨,突然,一道白光毫無征兆劈在他麵前!王大壯虎軀一震,隻聽被白光劈中那人一聲慘叫,之後便沒了動靜。他心下一驚,趕忙上前查看,但因天黑雨大,隻能隱約看見個人形躺在地上,周圍還冒著幾縷白煙。他彎下腰,將臉湊近地上那人。
天邊又亮起一道閃電,他這姿勢,正可與那“人”四目相對。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對黑漆漆的眼眶!此人臉上、身上的皮膚儘數燒焦,散發著焦臭味。血水混著逐漸上漲的雨水,灌進王大壯的布鞋,又黏又涼。
不等他多想,隻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頭往旁一歪就要嘔出來,可當他看清旁邊地上的東西後,一瞬間所有的惡心都化作了無限的恐懼。
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正是屍體缺失的眼球!
“當啷”。
王大壯腿一軟,屁股一沉坐到了地上,肩上的鋤頭順勢掉落在地。他連滾帶爬地往後退,雙目圓睜,嘴巴大張,顫抖著抬起手,便退邊指著屍體大喊:“來人哪!快來人哪!死……死人啦!被雷劈死啦!”
“轟隆!轟隆!”
雷聲不斷,大雨不停。
屍體很快被圍住。人群中有撐傘的,有淋雨的,但都是來看熱鬨的。
“眼珠子都被劈飛了,太嚇人了!”
“是啊,這人死的可太冤了!”
“天雷殺人,這是報應來了!”
忽然,數道白光自空中落下,砸向人群,遇人即燃。不少百姓來不及躲藏,被閃電擊中,當場斃命。眾人四散奔逃。
桃花溪幾乎成為人間煉獄。
“天降異象,是為不詳;外族入鄉,禍我大梁!”雷電已停。有人在雨幕中高喊。
“冤魂不散,百姓難安;妃命祭天,福壽連年!”有人接著喊。
“外族入鄉,禍我大梁;妃命祭天,福壽連年!”雨勢漸弱。死裡逃生的百姓都開始附和。
王大壯也不例外。他撿起地上的鋤頭,高高舉起。
“妃命祭天,福壽連年!”
桃花溪外五十裡,京都。
“開城門!”
城門緩緩開啟,沉重的木輪碾過石板,發出“吱嘎”的響聲。城牆之上,士兵手握長矛,身上的盔甲金光閃閃。
在街旁百姓期待的注視與激動的歡呼聲中,平蘭國送親隊伍緩步進城。旌旗獵獵,彩帶飄揚,鼓聲隆隆,笛音悠長。隊伍中央的轎子格外引人注目,轎身鑲之金銀珠寶,雕之祥雲瑞獸,儘顯皇家氣派。這便是平蘭國長雲公主百裡風霜的轎輦。
隊伍停在皇城前,大梁迎親使團在此恭迎,鴻臚寺卿朝平蘭使臣墨秋生作揖。
眾人的目光也隨著鴻臚寺卿來到了墨秋生身上,“真是年少有為啊,年紀輕輕就能擔任使臣,平蘭還真是人才輩出!”有百姓稱讚道。
此時東宮,麗正殿。
滿地狼藉。
“嘩啦”,“哐當”!
“太子殿下,您彆摔了!您就算把東宮拆了,也無濟於事啊殿下!”
說話這人是陸遷,太子夏秋冬的貼身侍衛。
“閉嘴!滾!都給我滾!”夏秋冬眥目欲裂,但好在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他癱靠在牆上,雙臂下垂,大口喘著粗氣。
陸遷無奈,低頭歎了口氣,作揖道:“屬下告退。”隨即轉身朝門外走去,剛走兩步,抬眼便又正色彎腰,原是皇後正朝殿門方向走來。陸遷連忙後退跪下行禮。
“參見皇後娘娘。”
夏秋冬聞言一愣,隨即也撐起身子行禮。“兒臣參見母後。”
皇後看了夏秋冬一眼,又看向陸遷。
“下去吧。”
“是。”
陸遷退下後,皇後走到太子麵前,伸出右臂將他扶起。
“為了一個侯府之女,值得嗎?”
“母後!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想娶什麼平蘭公主,我隻想和阿玉在一起!”太子用顫抖的雙手握住母後穿著鳳袍的胳膊,布滿紅血絲的雙眼哀求著看向她,“母後,我能成為東宮之主,全靠您一路扶持,這件事您一定也有辦法對不對?”
“閉嘴!”皇後甩開太子的手,抬頭瞪著他,“我早就同你說過,納冷玉笙為側妃,可你偏不,偏要讓她做正妻!如今送親使團已經快到皇宮了,我能有什麼辦法?”皇後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中已沒有了方才的怒火,她反握住兒子的手,“冬兒,如今大局未定,你身為太子,不該在家國利益與一己私欲中糾結啊!”
夏秋冬低下頭,沒再出聲。
像是想到了什麼,他忽地眼睛一亮,抬頭道:“姑姑不是一直反對和親嗎?我去找她想辦法!”
“你要去找長公主?瘋了嗎?你忘了四年前她是如何置你於死地的?”皇後撒開太子的手,本能地向後退,她幾乎是從喉嚨裡發出聲音,那聲音夾雜著厭惡和仇恨,甚至還有一絲恐懼。“那人就是個瘋子!離得越遠越好!”
“那阿玉怎麼辦?”
“阿玉阿玉,你的腦子是被她吃了嗎?”皇後瞪了太子一眼,隨後向門口轉了半身停住,“她的事可以從長計議。”皇後用餘光看向兒子,“隻是你,不要在十日後的婚宴上出事端!孰輕孰重你分得清楚!”
扔下這句話,皇後便拂袖離去。
皇宮,廣和殿。
殿內金碧輝煌,歌舞升平,暖香撲鼻而來。大梁皇帝高坐龍椅之上。
“平蘭使團到——”劉公公用尖細的嗓音宣布。樂聲停止,舞者慌忙退下。
一行人來到殿內,墨秋生走在最前麵,手捧國書。他一身玄色長袍,雙袖繡有白鶴,前麵的長發用發冠整齊束起,後半部分發絲輕輕垂落肩上,風度翩翩,麵容清瘦,眉眼如畫,嘴角掛著淡然的微笑。
“平蘭使臣墨秋生,見過大梁皇帝陛下。”
皇上麵露欣賞之色。
百裡風霜站在墨秋生右後方,一襲紅衣,用腰帶束起,雙臂上的護腕做工繁瑣,墨色如漆。她身姿挺拔,長發高束,麵若桃花卻帶三分英武,身若翠竹卻有三分嫵媚。眉宇間凝聚著堅毅與果敢,眼底流露著自信與光芒。
“平蘭皇帝之女長雲,見過大梁皇帝陛下。”她的聲音堅定而有力。
“早聽聞長雲公主聰慧過人,儀態萬方,今日一見,果真氣度不凡!”皇帝讚道。
站在百裡風霜左側的,是她的青梅竹馬——蕭寒。此人身著銀紋白衣,長發束成高高的馬尾,幾縷碎發垂落額前,麵龐輪廓分明,劍眉星目,神采奕奕,玉樹臨風。
“平蘭鎮遠大將軍蕭寒,見過大梁皇帝陛下。”
接待儀式結束後,使團眾人便來到了他們在大梁京都的暫住地——前朗月公主府。
“沒想到這大梁皇室自己驕奢淫逸,卻安排我們住這閒置的公主府!”百裡風霜的貼身侍衛徐風埋怨道。
“就是就是,沒見過這樣待客的!這以後公主嫁過去……”
“不要吵了。”蕭寒走過來,打斷正在說話的唐月,“唐月徐風,你們身為公主近侍,一言一行代表的便是公主,你們說的這些話,若被有心之人聽去,讓公主該如何做?”
“哦,以後不說就是了。”兩人不情願地低頭認錯,但下一秒,唐月就笑嘻嘻地抬起頭,對上蕭寒的視線:“不過蕭將軍,你這樣生氣,是因為我剛才提到了公主吧?”
徐風聞言,也擺出一副看戲的表情瞧向蕭寒。
“是又如何?我就是——”
“不過這樣也好,沒有再建府邸,也能少搜刮點民脂民膏。”百裡風霜從房中走出說道。
蕭寒見狀,立馬把剩下的半截話咽了回去。
“公主!”眾人見她,皆麵露欣喜之色。
百裡風霜又看向唐月和徐風:“十日過後,我們便要去東宮了,就先在這裡委屈一陣子吧。”
“公主殿下說的是!”唐月和徐風齊聲應道。
百裡風霜在院內巡視一周,並沒有發現墨秋生的身影,便問:“怎麼沒見師父?”
“方才你上馬車後,劉公公叫住了墨大哥,說是陛下召見。”蕭寒回答道。
“有什麼事,非要單獨和使臣說……”百裡風霜一手抱於胸前,一手摸著下巴,麵露疑色,但馬上便恢複成了原來的模樣,對府中眾人道,“罷了,大家一路舟車勞頓,先好好休息吧!”
是夜,月色如水。
百裡風霜與蕭寒並排躺在屋頂上,兩人中間放有幾個酒壇。
涼風習習,樹上的黃葉隨風而落,蕭寒伸手接住,他看著那片黃葉,緩緩開口道:“記得你我二人初次相見時,也是在這樣一個秋天。”
“印象最深的還是你教我輕功,後來我比你還要厲害,每次晚上偷偷跑出來,都能甩你好幾個屋頂。”百裡風霜望著遠方那輪皎潔的明月,語氣刻意歡快道,可眼裡卻滿是悲涼。
“是啊,追累了,我們就躺在屋頂上,有時數星星,有時看月亮,就像現在這樣。那個時候可真好啊,我不是四處征戰的少年將軍,你也不是遠走他鄉的和親公主。”
蕭寒說完,卻一直沒等到百裡風霜的下一句話。
因為她哭了。
這是他第二次見她落淚,第一次是在她初學騎射時,那時她怎麼也射不中移動的目標。
蕭寒感覺像是有針在紮自己的心,沒那麼疼,但卻痛苦無比。
他坐起來,順勢將百裡風霜扶起,二人麵對麵而坐。他扶著她的雙臂,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①’我們以此為暗號,日後你若想回到平蘭,就將此句寫在信中寄於我,我定帶你回家。”
“好。”百裡風霜眼底終於露出笑意。
七日後,使團啟程返回。
蕭寒躲在馬車裡不肯出來。
百裡風霜朝隊伍前方的墨秋生走去:“師父!”
墨秋生聞言轉過身,用滿含溫柔與不舍的眼睛對上她紅腫的雙眼。
她走到師父麵前,道:“師父,今日一彆,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這麼多年,您教我琴棋書畫……還有用毒!雖然我毒術不精,但您仍是除父皇和母後外,我最敬重的人。今日,徒兒隻有一事所托。”
“殿下但說無妨。”
她知道師父這是在假正經,“師父,你知道的,蕭寒自幼父母雙亡,從小便和我一起長大。他雖為將軍,驍勇善戰,但卻愛衝動行事,在宮中闖了不少禍。往後我不在他身邊,還望師父能教他沉穩做事,莫要衝撞了宮裡人。”
“定不負徒兒所托。”墨秋生朝百裡風霜笑著作揖道。師父這是又與她玩笑呢,她便也如此朝師父回禮。
如此她便可放心了。
望著使團離去的背影,她感到有什麼東西悄悄爬上了自己的臉。
她抬手一摸,原來是淚。
還是來時那扇門,那條路。
隻是這次,她出不去了。
三日後,黃道吉日。
城外樹林,一夥百姓打扮的人伺機而動。
“大夥都聽我說!今兒個太子大婚,探子來報,東大城門守備最嚴,而西城門的守衛則基本都調到東宮了。待會我們就從西門進城!看見鳴鏑就行動!”領頭的男人說道。
“明白!”
此時城中,一片歡聲笑語。
夏秋冬身穿錦繡龍袍,腰懸玉帶,頭戴金冠,身騎白馬。走在隊伍最前方,臉上沒有任何歡喜的神色。
百裡風霜身著鳳冠霞帔,玉佩瓊琚,綺羅香扇,坐於轎中,麵無表情。
沿路百姓夾道歡呼,孩子們爭相拾取撒落的喜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空氣中充滿火藥的味道,整個京城都沉浸在這場盛大的慶典之中。
沒人注意到,高樓之上,一名宮女正將一支鳴鏑②射向天空。
“哎,聽說了嗎?前陣子,桃花溪死了好幾個人!”人群中,一名百姓問向身旁之人。
“你說的是天雷殺人案吧,這案子幾天前不就讓彭縣令給結了嘛,就是普通的天災致死,都沒驚動官府。被雷劈死,這之前也不是沒有過,你就彆大驚小怪了!再說了,這大喜日子,你提這晦氣事乾什麼!?”
“你沒聽過那八句宣言?”
“什麼宣言?”
那人壓低身子,對身旁之人耳語道:“我這也是聽我在桃花溪的表哥說的,你想想,好端端的豔陽天,怎麼就突然下起暴雨,還刮風打雷的?保不定,就跟那外族人有關!那宣言說什麼——”
“天降異象,是為不詳;外族入鄉,禍我大梁!”
百姓中突然衝出一群人,硬生生擋在了迎親隊伍前麵。高喊此話。兩百姓被嚇了一跳,耳語聲戛然而止。
“冤魂不散,百姓難安;妃命祭天,福壽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