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鎮子的地理位置不可謂不偏遠,周圍百裡看不到一個仙門,平時自然也就魔族成群結隊,百姓心驚膽戰。

好在就在離這往北一百零一裡的地方有座仙山,名叫宛山。宛山上住著兩個神仙,勉強守著這一方太平。

於是這幾十年間,鎮子的商業中心不斷北移,直接移到了原本的北邊境,硬生生挺著自己亂七八糟的治安環境,把自己劃到了那兩位神仙的管轄範圍裡。

如此厚顏無恥的行為,也虧得那兩位不和這些鎮民一般計較,不來增收保護費。

然而就在這鎮子原來的北邊境,有家小醫館。

“誒呀,這真是多謝林醫生,前幾天給我家小兒開了藥,總算好了……”

“林先生妙手回春……”

“二十年從醫高風亮節……”

眾人口裡的林醫生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身白衣坐在櫃台後麵,靠著搖椅聽著不說話,臉上掛著公式化的笑容,一張臉能把驟然看到的人好看得一激靈。

等到大家拍馬屁拍得差不多儘興了,他站起來,慢吞吞地拱拱手,說兩句毫無意義的廢話,“大家過譽,這都是林某應該做的……時候也不早了,大家先回去吧。”

這時候才有大媽反應過來該回去收拾午飯,於是幾批人一邊匆匆回程一邊讚歎他的高明醫術高尚品德之類。

隻是極偶爾的時候,一些閒言碎語也在人群裡冒了個邊。

一直守在小醫館門口的小藥童這才擠了進來。他天生得小個子大臉,看起來像頂了個討喜的頭套。

頭套一個正步,在林先生麵前站定了,“林先──生!”

“嗯。”林先生摸下他的頭,靠回搖椅上,撥弄著手指上的一個小銀環,懶洋洋地指使道,“幫我把裡麵箱子裡的東西整理出來。”

“是!”頭套蹭蹭蹭跑進去,過一會又探出來,“先生,你……要走啊?”

林先生應了聲。

“為什麼?”頭套收好那幾件薄薄的行李,蹭蹭跑出來。

這回林先生沒出聲。為什麼?怕待久了被人當成怪物算不算?他靜悄悄地盯著藥館的房頂看,假裝自己是一隻木雞。

“那,那我要和您一起走!”頭套憋了半天道。

雖然他沒說,但心裡始終默默地對這個一天六個時辰都在睡覺的老板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欽佩之情。既然眼下老板要走,出於義氣他得跟著。

林先生沒答話,靠在椅子上好像睡著了。

頭套在旁邊急得跺腳。

眼看太陽要下山,頭套隻能回家吃飯,想著第二天早點來。

明天他早起,醫館門還沒開的時候他就來。林醫生老是遲起,他就先坐在門口等,等林先生出來再死纏爛打……

懷著這樣的美好的幻想,頭套兒第二天坐了整整一天,醫館的門也沒有開。

想來是他又起晚了。

頭套姓李,隨母姓。等他回到家,李母已經在數他的工錢,周圍坐著四五個鎮民,在嘰嘰咕咕什麼。

一個大媽招招手把他叫過去,是昨天早上堵在藥館門口帶頭感謝林醫生開藥的那位,“頭套兒,你看那個林醫生平時有做什麼不正常的沒有?”

頭套兒忘了怎麼反應的,好像什麼也沒有說。

他隻記得他們小聲說,“二十年就沒變過……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

另一邊,破天荒早起一次的林先生剛在小亭子裡醒來。

說起來實在不是他摳門不睡客棧。

林先生的好名聲不是白來的,他這些年的“高風亮節”本就沒攢下多少積蓄,又付了頭套兒的工錢,藥館地皮漲的那點錢簡直是杯水車薪。

於是囊中羞澀的林先生決定下來,吃的省不了,住客棧的錢可以省,好在現在天氣還不算冷,凍不死。

碰巧打聽到隔壁鎮子明晚有夜市,林先生決定去逛逛,沒準晚飯可以靠蹭。

就這樣,林先生一抖身上寒磣的白衫,溜達到了素水鎮。

素水鎮依水而建,整個鎮子大致以素水河為中軸線,分為前後兩鎮──劃開了地理沒劃開功能,民居和店鋪交錯鑲嵌得不分彼此,高低檔地帶也沒個區彆。

林先生經過好幾家亂七八糟的醫館,聽了一耳朵裡麵不知道學了幾天的醫師的胡吹。

“誒這位先生,我看你骨骼清奇,這幾日必有大運,剛好仙門要來收徒,不想知道你倆有沒有緣分?要不要給你算算?”

“剛出鍋的油炸鬼──乾蒸還熱著呢──”

“金須鬼參!特彆稀有,限時特價四十文一根啊。”

從前門兒到市場的路著實難走。林先生推開不知道第幾個毛遂自薦要給他“優惠”算命的,賣小吃直接拿著要往人嘴邊送的,推銷藥材並且把野草吹成千年難得一遇的極品藥材的,以及眼力見差到來和他乞討的,才終於到了素水河邊──然後走不了了。

一群人烏泱泱得將河畔圍的水泄不通,偶爾能聽到幾個推不出什麼意思的語句。

林先生不是愛看熱鬨的性子,想找個方法路過,但愣是沒有穿出去,反而被擁擠的人群推到最前麵。

素水河,河如其名,因為水流急湍,河水泛著白色的浪花,整條河呈現出雪白的樣貌。

這時河裡飄浮著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身後跟著一團水草,偶爾抬起頭看向人群,活像個紫菜肉丸湯裡不斷沉浮的豬肉丸。

林先生本來不想管這事,但看到這個,他心裡一動,突然手指摸上了他手上的那個小銀環。

這東西跟著他的時間很長,長到他已經忘了它的來曆,不知是個什麼玩意,這時候在他袖口的黑暗裡閃著詭異的銀色光澤。

“收。”他遲疑一下,輕聲道,一雙眼看著河裡撲騰的東西──那東西漸漸顯出了人的形狀,“嘩啦”一下穿過水麵,帶著一頭水草似的頭發,在林先生麵前跪趴下了。

林先生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一步。

那人慢慢抬起頭,居然是個少女,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和湖水一樣深,長得頗為清秀。

這少女的皮膚已經被泡得發白,烏黑的頭發被浸成一條一條,交錯地黏連在她的臉上,細長的手指都是皺的。

這少女過了一會兒,咳幾聲,不是正常落水的人那種吸不上氣的咳法,非常克製。她望向他,聲音有些沙啞,“多謝……多謝先生出手相救。”

林先生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沒吭聲,然後才示意她跟上。他們身後傳來人們窸窸窣窣的議論聲,無非見義勇為之類。

少女回頭看了河邊的人一眼,輕輕勾起嘴角,隻是眼裡沒有一絲笑意,反而看著說不出的涼薄。

林先生走在前麵,沒什麼目的地,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那個環,觸感冰涼。

“先生大概知道我已經……”

短短幾步路,少女偷偷看了前麵的人好幾眼,終於忍不住開口。

林先生回頭看她一眼。

“但不管怎樣,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她心知自己現在這幅還能走能動的樣子是不正常的,又開口,“不知有什麼可以……”

這個還真有。

聽到這句,林先生立刻從一種不知是由憐憫而來還是單純的沉默裡抽身出來,“聽說你們鎮這幾日有仙門的人來收徒。”

少女“啊”了一聲,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睜大著一雙眼睛看著他,這個動作要是在她生前做來一定是很可愛的:“那個,先生,我落水都好幾天了……”

水裡這個消息可不怎麼靈通啊。

她遲疑幾秒,“不過一般也就是這幾天前後。”

林先生擺了擺手。這個消息是他從那說他骨骼清奇的算命先生嘴裡聽來的,想必假不了。他道:“你之前有沒有住處?”

少女抬起頭點了點。

等的就是她點頭,林先生大尾巴狼似的往她身前一站,心滿意足道,“收留我幾天,包吃包住,不交房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