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非真正的蒼和。
真正的蒼和死在了七年前的貞骨塔下,剔骨之刑,血儘而亡。她以為我同她一樣,是因命格帶煞才被送到貞骨塔奉禮修行。
她以真心待我。卻不知,我去貞骨塔就是為了替代她。”
蒼和手中握著一隻遷神木做的小犬,目若銅鈴,作呆滯狀,名喚“阿羹”。
細細端詳著它的樣子,腦中總映現出謝子淮的模樣。
彼時謝子淮在沙場嶄露頭角,就直取反賊首級,救父親於危難。成了傳頌於口的少年英雄,令無數佳人為其傾倒。
而這個天縱傲才則捧出一顆赤誠之心,三拜九叩登了南禺山,為蒼和求了這遷神木,隻為在邊疆也能聽一聽她的聲音。
此遷神木並非俗物,乃是神器。用其雕刻而成的小犬,也就此有了靈性。
隻需喂給阿羹一顆螢石,蒼和便能以此與謝子淮講話,不論相隔萬裡。
如今,蒼和端坐於騰雲車,將所有的螢石喂給阿羹,她也聽不到謝子淮的聲音了。
隻因他們已陰陽相隔。
兩個月前,邊關傳來急報,北垞連破邊關兩城,來勢洶洶。
大昭皇帝求和,北垞提出條件,點名要蒼和和親。
隻要大昭肯讓蒼和攜潯州十三城嫁去北垞,北垞則不再進兵來犯。
聞罷,謝子淮日夜不歇,跑死三匹快馬從瘟疫頻發的東武踏進上京。
一人和親,能換來邊境安寧,免去戰亂,自是再好不過。當即便有朝臣認為此舉可行。
卻也有人反對。
一則,北垞不僅要人,更要城池。
二則,蒼氏滿門忠烈,冤死嶺南。
愧疚,讓人心軟,更讓人搖擺不定。
哪怕那人是九五至尊。
不巧的是,如今的九五至尊隻是個被人操控的傀儡。再有不忍,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蒼和軟禁。
謝子淮孤勇,是再好不過的一把利刃。
朝堂之上,他眼神猩紅,麵露怒色,嘴唇翕張,也隻說了句“臣願北征,不勝不歸”。
謝子淮最終還是求得聖旨,領兵應戰。
求得聖旨那日,堂堂寧信侯世子在蒼宅前做賊般,進進複退退。
他擔心自己沾了東武的瘟病,最終也沒舍得見蒼和一麵。兩人近在咫尺,一牆之隔,卻還是隻靠阿羹傳了話。
“隻要我贏了這一仗,和兒就不必嫁!”
“和兒彆怕,我自幼跟隨父親征戰,也算得上是沙場上的老手了。我聽說邊塞的木桑花很是好看,和兒雖說去過不少地方,但是沒有去過北境吧,等我回來,就給你帶木桑花,你就當我是去摘花了……”
蒼和偷偷瞧了他一眼。
心道:何苦來哉。
謝子淮的眼神清澈明亮,好似一泓汪潭。
一個細作而已,怎麼值得他傾儘所有。
蒼和比誰都清楚,這顆真心,是她頂替了真蒼和的名字換來的。
謝子淮的話猶在耳邊,隻是鬥轉星移,滄海桑田,他臨彆時的贈言,已然成了絕唱。
一日前,飛鷹堂急報回京。
稱謝子淮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伍、連、和闕三城皆被北垞收入囊中,狼煙四起,哀嚎遍地。
蒼和身著嫁衣,她手指輕輕撫著阿羹的耳朵,在晃眼奪目的金燦釵環下,眼角的淚珠搖搖欲墜。
“這一生,我一直活在彆人的掌控之中。我是北垞的棋子,更是大昭的棋子,被人威脅、被人利用、被人拋棄。幼時,我被關在北垞的鬥獸場,與人廝殺、搏鬥,留了一條殘命,進了朱衣衛。”
這些陳舊往事,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她將其埋在內心最深處,從未有人踏足。
如今,她卻娓娓道來。一字一句地講給謝子淮的孤魂聽。
“他們早就布好了天羅地網,他們的野心絕不止於大昭、西皋,”蒼和在腦海中推算著這過往的一切,“他們的目標是覡族,是陰兵——”
想到這,蒼和緊張地咽了咽,陡然發覺後脊寒涼。
“聽師父講,得陰兵者,得天下。這天下,不止於凡塵俗世。到那時,如我這般的螻蟻,隻為魚肉,死生不由命。”
和親的隊伍一路向北,過了天妃關,就要到大昭與北垞的交界。
“——護駕!”
鉤月懸掛,寒風吹雪。
打鬥聲此起彼伏,蒼和的纖細手指輕輕拂過阿羹的腦袋,將它裝進木匣。繼而從衣袖中亮出一把匕首。
廝殺於她而言,是司空見慣的。她也是踩著屍山血海,才有了頂替真蒼和的資格。
於是,如今的她,冷靜的可怕。
外麵的打鬥聲愈來愈小,蒼和仿佛被關在一個罩子裡,連每一口喘息,都變得無比奢侈。
遽然,隻聽一聲巨響,騰雲車瞬間散為一片廢墟。
寒風舞動著蕭條的枝影,像是一把要割裂寂寥夜空的利刃。幾聲鴉鳴從黑漆隆冬的林子中傳出,頃刻騰飛一片。
蒼和抬頭看了眼蒼穹,夜幕之下,一點光亮都瞧不出。唯有那一弦勾月,半遮在黑壓壓的雲後麵。
寒風從四麵八方而來,侵襲著她的血肉。
騰雲車是飛鷹堂研發出的蒸汽車,整個車子鐵鑄而成,幾乎沒有弱點,隻需要消耗三塊螢石,便可在一日之內從大昭京都駛到北境。
歹人竟能在霎那間將騰雲車摧毀,想必是對騰雲車十分熟悉。
蒼和十分警惕地將匕首攥在手中,心臟被提到了嗓子眼。
蓋袱翻揚,寒風從縫隙中往裡鑽,還攜了簌簌的雪。
隔著雪,蒼和看清了歹人的臉。
是飛鷹堂堂主薛延,那個佞臣。
薛延僅用三年時間,便成為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他與太師魏豐燁聯手,架空皇帝,淩辱皇族,殺人無數,在大昭一手遮天。
他著黑衣,大氅的黑色毛領簇擁著他的蒼白麵頰。勒馬立於雪中,格外突兀。
隻見他彎弓搭箭,瞄向了蒼和。
蒼和並不知道,他為何要殺她。
如若殺了蒼和,那大昭與北垞和親之事便行不通,北垞會再度帶兵來犯。
身為大昭飛鷹堂堂主的薛延,沒有理由這樣挑起戰端。
除非,他叛國。
月光清冷,瓊碎亂玉。
蒼和靈光一現,她的腦海中陡然浮現白景煜的身影,那個當初的北垞質子、現如今的北垞皇帝,或許是他要置她於死地。
這世上,想要她死的人有很多。想要她活的人,卻都被她害死了。
耳邊合時宜地響起雪姬曾說的話: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不過是一個棄子。
她為了白景煜而生,她為他活。心甘情願成為他的暗棋,在大昭戰戰兢兢十餘載,為他潛入飛鷹堂盜取邊防圖,幫他殺死北垞皇帝,助他自大昭回歸北垞,名正言順繼承大統。
直到初登大寶的白景煜進兵來犯,隻為點名要求蒼和前往北垞和親。蒼和還以為是白景煜是以此方式讓她順理成章回到故國,成為他舉案齊眉的妻子。
可如今看來,讓她死在和親途中,是他早就設計好的一步棋。
蒼和抬眼看到了不遠處的靈幡,其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
昭國奸佞病夫謝子淮。
寥寥幾人,抬著謝子淮的棺槨,正朝蒼和方向走來。
陰暗寂然的送屍隊伍與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真可笑。
陰險狡詐之人為虎作倀,真正赤誠之人卻成了奸佞。
“薛大人,”蒼和抬手,用團扇將蓋袱掀開,隔著雪幕看向蓄勢待發的薛延。
薛延拉著弓箭,絲毫沒有放鬆。
“大人,不知北垞皇帝許了你什麼好處。不過我知曉一些有關北垞皇帝的秘聞,想必對您有用。”蒼和聽見自己說。
薛延不為所動。
“覡族覡武神之下落,想必大人感興趣吧。常言道,得陰兵者,得天下。大昭、北垞、西皋,三國皆在這九年間四處探查覡族族人之下落,皆想將其收入囊中。我可助大人找到覡武神,覡族陰兵供大人差遣。屆時,大人不再屈於一人之下,而是這整個天下的王!”
蒼和擲地有聲。
“大人何不往前一步,我先將覡族之聖物覡令交於大人,自此‘赤玄朱幺’皆不近身。”蒼和將手中的匕首攥得更緊。
四下寂靜,她仿佛能聽到雪落的聲音。
薛延哂笑,“抒憂郡主曾師承會仙散人,學得一身本領,可稱得上‘大昭第一毒手’,近了你的身,隻怕我也活不過今日了……”
“既然覡令在你手中,現在召集陰兵救你性命也不遲——”
若是真有覡令在手,倒也不至於身陷囹圄。
在此之前,白景煜歸國之時,特意暗中見了蒼和一麵,也就是那時,蒼和將九死一生得來的覡令交於白景煜。
“——我會光明正大接你回家。”
彼時,白景煜捧起蒼和的臉,深情的眼眸險些將她溺死。
哀莫大於心死。
做了一輩子的棋子,她竟想壓上全部身家做注,逃離那人的棋盤。
隻願來生,不再相見。
“一年前大人命懸一線,我曾幫大人解毒,助大人逃出魏豐燁桎梏,還望大人念及舊情,為謝子淮正名。”
蒼和說起與薛延那屈指可數的交集,幾近哀求。
“我與謝子淮婚約在身,情投意合,還望大人能將我二人合葬。大人清風朗月,無所不能,我定會結草銜環、執鞭墜鐙以報大人之恩情。”
四下無聲,仿佛隻聽到雪落下的聲音在心間彈跳。
雪愈下愈大,像鵝毛。橫亙在她和薛延之間,她看不清他的臉。
薛延緩緩開口,玩味道: “……清風朗月,是個好詞。”
既如此,她也不想再回到北垞。
這一生,她一直活在彆人的掌控之中。
就算拚儘了全力,也沒能救回雪姬。
父親蒼覺予、兄長蒼兆暄,因她流放南嶺,死無全屍。
師父會仙散人,因她斷去一臂,囚禁雁回山下。
……
到頭來,她仍舊一無所有。唯有謝子淮,是她可以棲身的溫柔鄉,亦是她唯一的退路。
可謝子淮已經死了。
因她而死。
如今,身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蒼和鬆了匕首,從袖中溜出一隻雕花鏤空木盒,暗中將其打開,放出她淬毒豢養的靈蝶。
與此同時,薛延瞄向蒼和的箭,終於射出。
蒼和躺在血泊中,與謝子淮的棺槨擦肩而過。
他以為,隻要他贏了這一仗,蒼和就不必去和親。
隻是他不知道,蒼和前去和親的地方,才是她的故國。
她做了很多壞事,最後悔的一件,便是害死了謝子淮。
蒼和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目送謝子淮屍身遠離,泣血而終。
滿天的雪將鮮紅嫁衣覆蓋,就此葬身於無人之境。
至此,這枚棋子終於走完了她顛沛流離的一生。
一夜之間,時局逆轉。
蒼和身死之後,薛延身中劇毒。
那毒是出自蒼和之手,無人能解。
薛延用最後的時間瘋了一樣殺進皇城、一夜白頭,最終自戕在蒼和身前。
***
蒼和覺得渾身酸痛,她像是跌進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夢中,上一世的一幕幕,清晰地映在她的腦海。
直到,一箭穿心。
蒼和陡然驚醒。
她喘著粗氣,額角上涔了些汗。伸手摸著胸口,上一世被射殺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接著,她摸向了脖頸,為何脖頸處也格外的疼,就像是被刀刃割過一樣。
“醒了?”
蒼和聞聲起身環視四周。
屋子陳設簡單,卻又不失奢華,榻邊的桌幾上有隻木匣,木匣旁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窗邊有一人,坐在一把機械椅上。
春溫抬手推開窗子,喧鬨聲瞬間如雷貫耳。
蒼和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
“醒酒湯給你備好了,昨夜飲酒太多,現下該覺得頭疼了吧。”春溫語氣溫和,他偏頭看向蒼和。
蒼和抬手端起醒酒湯,慢條斯理地喝了下去。
“外麵怎麼這麼吵?”
“當真是喝酒喝多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忘了?”春溫打趣道。
蒼和未曾說話,腦中卻在細細琢磨著。她經常在雲間醉飲酒作樂,可現下是什麼時候,她確實一時間想不起來。隻嘀咕道: “能再見到你,真好......”
“蒼將軍凱旋,還挾了北垞質子進京,北垞已然獻降了……”
緊接著,蒼和蹙眉,三步並兩步跑到窗前。
今日是平正七年三月二十一,北垞質子白景煜入京獻降。
高武大街人滿為患,眾人圍簇在街道旁,興高采烈朝馬背上魁梧身影擺手問好,蒼覺予麵容威嚴,偏頭看向身後的囚車。
眾人即刻向囚車中人啐口水,白景煜端坐囚車中,任憑眾人打砸謾罵,他麵色不曾改變。
隻緩緩抬頭,朝雲間醉二樓雅間瞧去。
刹那間,蒼和心跳如雷,對上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