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和親絕境重生(1 / 1)

任風行 5651 字 2個月前

“我並非真正的蒼和。

真正的蒼和死在了七年前的貞骨塔下,剔骨之刑,血儘而亡。她以為我同她一樣,是因命格帶煞才被送到貞骨塔奉禮修行。

她以真心待我。卻不知,我去貞骨塔就是為了替代她。”

蒼和手中握著一隻遷神木做的小犬,目若銅鈴,作呆滯狀,名喚“阿羹”。

細細端詳著它的樣子,腦中總映現出謝子淮的模樣。

彼時謝子淮在沙場嶄露頭角,就直取反賊首級,救父親於危難。成了傳頌於口的少年英雄,令無數佳人為其傾倒。

而這個天縱傲才則捧出一顆赤誠之心,三拜九叩登了南禺山,為蒼和求了這遷神木,隻為在邊疆也能聽一聽她的聲音。

此遷神木並非俗物,乃是神器。用其雕刻而成的小犬,也就此有了靈性。

隻需喂給阿羹一顆螢石,蒼和便能以此與謝子淮講話,不論相隔萬裡。

如今,蒼和端坐於騰雲車,將所有的螢石喂給阿羹,她也聽不到謝子淮的聲音了。

隻因他們已陰陽相隔。

兩個月前,邊關傳來急報,北垞連破邊關兩城,來勢洶洶。

大昭皇帝求和,北垞提出條件,點名要蒼和和親。

隻要大昭肯讓蒼和攜潯州十三城嫁去北垞,北垞則不再進兵來犯。

聞罷,謝子淮日夜不歇,跑死三匹快馬從瘟疫頻發的東武踏進上京。

一人和親,能換來邊境安寧,免去戰亂,自是再好不過。當即便有朝臣認為此舉可行。

卻也有人反對。

一則,北垞不僅要人,更要城池。

二則,蒼氏滿門忠烈,冤死嶺南。

愧疚,讓人心軟,更讓人搖擺不定。

哪怕那人是九五至尊。

不巧的是,如今的九五至尊隻是個被人操控的傀儡。再有不忍,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蒼和軟禁。

謝子淮孤勇,是再好不過的一把利刃。

朝堂之上,他眼神猩紅,麵露怒色,嘴唇翕張,也隻說了句“臣願北征,不勝不歸”。

謝子淮最終還是求得聖旨,領兵應戰。

求得聖旨那日,堂堂寧信侯世子在蒼宅前做賊般,進進複退退。

他擔心自己沾了東武的瘟病,最終也沒舍得見蒼和一麵。兩人近在咫尺,一牆之隔,卻還是隻靠阿羹傳了話。

“隻要我贏了這一仗,和兒就不必嫁!”

“和兒彆怕,我自幼跟隨父親征戰,也算得上是沙場上的老手了。我聽說邊塞的木桑花很是好看,和兒雖說去過不少地方,但是沒有去過北境吧,等我回來,就給你帶木桑花,你就當我是去摘花了……”

蒼和偷偷瞧了他一眼。

心道:何苦來哉。

謝子淮的眼神清澈明亮,好似一泓汪潭。

一個細作而已,怎麼值得他傾儘所有。

蒼和比誰都清楚,這顆真心,是她頂替了真蒼和的名字換來的。

謝子淮的話猶在耳邊,隻是鬥轉星移,滄海桑田,他臨彆時的贈言,已然成了絕唱。

一日前,飛鷹堂急報回京。

稱謝子淮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伍、連、和闕三城皆被北垞收入囊中,狼煙四起,哀嚎遍地。

蒼和身著嫁衣,她手指輕輕撫著阿羹的耳朵,在晃眼奪目的金燦釵環下,眼角的淚珠搖搖欲墜。

“這一生,我一直活在彆人的掌控之中。我是北垞的棋子,更是大昭的棋子,被人威脅、被人利用、被人拋棄。幼時,我被關在北垞的鬥獸場,與人廝殺、搏鬥,留了一條殘命,進了朱衣衛。”

這些陳舊往事,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她將其埋在內心最深處,從未有人踏足。

如今,她卻娓娓道來。一字一句地講給謝子淮的孤魂聽。

“他們早就布好了天羅地網,他們的野心絕不止於大昭、西皋,”蒼和在腦海中推算著這過往的一切,“他們的目標是覡族,是陰兵——”

想到這,蒼和緊張地咽了咽,陡然發覺後脊寒涼。

“聽師父講,得陰兵者,得天下。這天下,不止於凡塵俗世。到那時,如我這般的螻蟻,隻為魚肉,死生不由命。”

和親的隊伍一路向北,過了天妃關,就要到大昭與北垞的交界。

“——護駕!”

鉤月懸掛,寒風吹雪。

打鬥聲此起彼伏,蒼和的纖細手指輕輕拂過阿羹的腦袋,將它裝進木匣。繼而從衣袖中亮出一把匕首。

廝殺於她而言,是司空見慣的。她也是踩著屍山血海,才有了頂替真蒼和的資格。

於是,如今的她,冷靜的可怕。

外麵的打鬥聲愈來愈小,蒼和仿佛被關在一個罩子裡,連每一口喘息,都變得無比奢侈。

遽然,隻聽一聲巨響,騰雲車瞬間散為一片廢墟。

寒風舞動著蕭條的枝影,像是一把要割裂寂寥夜空的利刃。幾聲鴉鳴從黑漆隆冬的林子中傳出,頃刻騰飛一片。

蒼和抬頭看了眼蒼穹,夜幕之下,一點光亮都瞧不出。唯有那一弦勾月,半遮在黑壓壓的雲後麵。

寒風從四麵八方而來,侵襲著她的血肉。

騰雲車是飛鷹堂研發出的蒸汽車,整個車子鐵鑄而成,幾乎沒有弱點,隻需要消耗三塊螢石,便可在一日之內從大昭京都駛到北境。

歹人竟能在霎那間將騰雲車摧毀,想必是對騰雲車十分熟悉。

蒼和十分警惕地將匕首攥在手中,心臟被提到了嗓子眼。

蓋袱翻揚,寒風從縫隙中往裡鑽,還攜了簌簌的雪。

隔著雪,蒼和看清了歹人的臉。

是飛鷹堂堂主薛延,那個佞臣。

薛延僅用三年時間,便成為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他與太師魏豐燁聯手,架空皇帝,淩辱皇族,殺人無數,在大昭一手遮天。

他著黑衣,大氅的黑色毛領簇擁著他的蒼白麵頰。勒馬立於雪中,格外突兀。

隻見他彎弓搭箭,瞄向了蒼和。

蒼和並不知道,他為何要殺她。

如若殺了蒼和,那大昭與北垞和親之事便行不通,北垞會再度帶兵來犯。

身為大昭飛鷹堂堂主的薛延,沒有理由這樣挑起戰端。

除非,他叛國。

月光清冷,瓊碎亂玉。

蒼和靈光一現,她的腦海中陡然浮現白景煜的身影,那個當初的北垞質子、現如今的北垞皇帝,或許是他要置她於死地。

這世上,想要她死的人有很多。想要她活的人,卻都被她害死了。

耳邊合時宜地響起雪姬曾說的話: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不過是一個棄子。

她為了白景煜而生,她為他活。心甘情願成為他的暗棋,在大昭戰戰兢兢十餘載,為他潛入飛鷹堂盜取邊防圖,幫他殺死北垞皇帝,助他自大昭回歸北垞,名正言順繼承大統。

直到初登大寶的白景煜進兵來犯,隻為點名要求蒼和前往北垞和親。蒼和還以為是白景煜是以此方式讓她順理成章回到故國,成為他舉案齊眉的妻子。

可如今看來,讓她死在和親途中,是他早就設計好的一步棋。

蒼和抬眼看到了不遠處的靈幡,其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

昭國奸佞病夫謝子淮。

寥寥幾人,抬著謝子淮的棺槨,正朝蒼和方向走來。

陰暗寂然的送屍隊伍與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真可笑。

陰險狡詐之人為虎作倀,真正赤誠之人卻成了奸佞。

“薛大人,”蒼和抬手,用團扇將蓋袱掀開,隔著雪幕看向蓄勢待發的薛延。

薛延拉著弓箭,絲毫沒有放鬆。

“大人,不知北垞皇帝許了你什麼好處。不過我知曉一些有關北垞皇帝的秘聞,想必對您有用。”蒼和聽見自己說。

薛延不為所動。

“覡族覡武神之下落,想必大人感興趣吧。常言道,得陰兵者,得天下。大昭、北垞、西皋,三國皆在這九年間四處探查覡族族人之下落,皆想將其收入囊中。我可助大人找到覡武神,覡族陰兵供大人差遣。屆時,大人不再屈於一人之下,而是這整個天下的王!”

蒼和擲地有聲。

“大人何不往前一步,我先將覡族之聖物覡令交於大人,自此‘赤玄朱幺’皆不近身。”蒼和將手中的匕首攥得更緊。

四下寂靜,她仿佛能聽到雪落的聲音。

薛延哂笑,“抒憂郡主曾師承會仙散人,學得一身本領,可稱得上‘大昭第一毒手’,近了你的身,隻怕我也活不過今日了……”

“既然覡令在你手中,現在召集陰兵救你性命也不遲——”

若是真有覡令在手,倒也不至於身陷囹圄。

在此之前,白景煜歸國之時,特意暗中見了蒼和一麵,也就是那時,蒼和將九死一生得來的覡令交於白景煜。

“——我會光明正大接你回家。”

彼時,白景煜捧起蒼和的臉,深情的眼眸險些將她溺死。

哀莫大於心死。

做了一輩子的棋子,她竟想壓上全部身家做注,逃離那人的棋盤。

隻願來生,不再相見。

“一年前大人命懸一線,我曾幫大人解毒,助大人逃出魏豐燁桎梏,還望大人念及舊情,為謝子淮正名。”

蒼和說起與薛延那屈指可數的交集,幾近哀求。

“我與謝子淮婚約在身,情投意合,還望大人能將我二人合葬。大人清風朗月,無所不能,我定會結草銜環、執鞭墜鐙以報大人之恩情。”

四下無聲,仿佛隻聽到雪落下的聲音在心間彈跳。

雪愈下愈大,像鵝毛。橫亙在她和薛延之間,她看不清他的臉。

薛延緩緩開口,玩味道: “……清風朗月,是個好詞。”

既如此,她也不想再回到北垞。

這一生,她一直活在彆人的掌控之中。

就算拚儘了全力,也沒能救回雪姬。

父親蒼覺予、兄長蒼兆暄,因她流放南嶺,死無全屍。

師父會仙散人,因她斷去一臂,囚禁雁回山下。

……

到頭來,她仍舊一無所有。唯有謝子淮,是她可以棲身的溫柔鄉,亦是她唯一的退路。

可謝子淮已經死了。

因她而死。

如今,身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蒼和鬆了匕首,從袖中溜出一隻雕花鏤空木盒,暗中將其打開,放出她淬毒豢養的靈蝶。

與此同時,薛延瞄向蒼和的箭,終於射出。

蒼和躺在血泊中,與謝子淮的棺槨擦肩而過。

他以為,隻要他贏了這一仗,蒼和就不必去和親。

隻是他不知道,蒼和前去和親的地方,才是她的故國。

她做了很多壞事,最後悔的一件,便是害死了謝子淮。

蒼和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目送謝子淮屍身遠離,泣血而終。

滿天的雪將鮮紅嫁衣覆蓋,就此葬身於無人之境。

至此,這枚棋子終於走完了她顛沛流離的一生。

一夜之間,時局逆轉。

蒼和身死之後,薛延身中劇毒。

那毒是出自蒼和之手,無人能解。

薛延用最後的時間瘋了一樣殺進皇城、一夜白頭,最終自戕在蒼和身前。

***

蒼和覺得渾身酸痛,她像是跌進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夢中,上一世的一幕幕,清晰地映在她的腦海。

直到,一箭穿心。

蒼和陡然驚醒。

她喘著粗氣,額角上涔了些汗。伸手摸著胸口,上一世被射殺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接著,她摸向了脖頸,為何脖頸處也格外的疼,就像是被刀刃割過一樣。

“醒了?”

蒼和聞聲起身環視四周。

屋子陳設簡單,卻又不失奢華,榻邊的桌幾上有隻木匣,木匣旁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窗邊有一人,坐在一把機械椅上。

春溫抬手推開窗子,喧鬨聲瞬間如雷貫耳。

蒼和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

“醒酒湯給你備好了,昨夜飲酒太多,現下該覺得頭疼了吧。”春溫語氣溫和,他偏頭看向蒼和。

蒼和抬手端起醒酒湯,慢條斯理地喝了下去。

“外麵怎麼這麼吵?”

“當真是喝酒喝多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忘了?”春溫打趣道。

蒼和未曾說話,腦中卻在細細琢磨著。她經常在雲間醉飲酒作樂,可現下是什麼時候,她確實一時間想不起來。隻嘀咕道: “能再見到你,真好......”

“蒼將軍凱旋,還挾了北垞質子進京,北垞已然獻降了……”

緊接著,蒼和蹙眉,三步並兩步跑到窗前。

今日是平正七年三月二十一,北垞質子白景煜入京獻降。

高武大街人滿為患,眾人圍簇在街道旁,興高采烈朝馬背上魁梧身影擺手問好,蒼覺予麵容威嚴,偏頭看向身後的囚車。

眾人即刻向囚車中人啐口水,白景煜端坐囚車中,任憑眾人打砸謾罵,他麵色不曾改變。

隻緩緩抬頭,朝雲間醉二樓雅間瞧去。

刹那間,蒼和心跳如雷,對上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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