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夜色已深。
籠罩著整片大地的天際昏暗漆黑,繁星月色也隱匿在灰白參差的雲層之間,透不出一絲光亮,天地間隻能聽見枯樹搖曳的窸窣聲。
轟隆——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了一道石破天驚的巨響,震得天地發顫,天幕之間瞬時染成一片耀眼的赫赤,尖叫聲和慌亂的腳步聲瞬間在每條街道蔓延。
聞聲,蜷坐在一座石碑前,身著粗麻孝衣的胥遙才輕輕抬起眼皮,睜開虯結布滿血絲的眸子,望了望遠處飄來的一片血霧,大笑出聲。
那笑聲如同深淵回響,帶著無法言說的痛苦瘋狂,直至淚水模糊視線,聲音沙啞,才漸漸停下。
她拿衣袖將淚擦儘,將體內震蕩的邪氣壓下,撫著微隆的小腹輕聲低吟:“孩兒,你瞧。咱們替爹爹報仇了。”
“那群仙族雜碎,連凡人都不肯放過,如今不還是落在我股掌之中,我要叫他們血債血償。”
一直沉默站在她身側的三堯見她發泄完了,才敢顫著聲道:“阿姐,看樣子幽都鬼王是辦成了。但此番過後……天庭怕是不會輕易放過……”
“不怕,布陣時我留了一手,他們查不到咱們身上。”
三堯舒了口氣,剛想再說些話,便見遠處忽的又閃過一簇向上直衝的金光,將整片血紅的天碎裂成兩半,然後不斷向外蔓延,似乎在跟那片赫赤相互製衡,形成交錯的兩道異色。
那道血紅竟顯出了些頹勢,漸漸被金光吞噬。
“不對!”胥遙也瞧見了,瞳孔猛地一縮,立馬轉過頭去,“三堯,你去幽都山瞧瞧,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三堯看著麵前的異象,也驚詫萬分:“怎會有人如此輕易便能破陣?是上清境的人! 麟越神君不是……”
胥遙眉頭緊蹙:“你去看了便是了。”
“可……”
“阿姐,你不隨我一同去嗎?”三堯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微微張口,試探性問道,“您打算在人間待多長時間?尊上已逝,倘若您不在,這魔尊之位豈不是要落入那群東西手中。”
“回去?我如今全身修為近乎全廢,還被四方鬼王的人追殺,拿什麼爭。”女子將視線轉回了那方墓碑,眼神幽深而空洞,“況且,我還想帶著孩子再去找找他,看他究竟轉生到了哪裡。”
“去吧。”
三堯瞧她又開始望著墓碑出神,輕輕歎了口氣,化作一縷青焰消失在山林間。
胥遙凝視著這方墓碑,又將慘白的蔥指撫上了去。
這方刻著‘亡夫離彧之墓’字樣的墓碑,裡頭卻沒有她愛人的屍骨。
說來也怪,她將離彧綁在身邊整整十年,他從來隻肯冷臉以待,若說最厭惡她的,除了離彧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了。
可厭她至此的人,在那個時刻,竟能以凡人之軀替她生生擋上一擊。
他魂飛魄散後,她才知曉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
胥遙低下了頭,看了看自己手心的一塊小小的蓮花烙印。
這是當年她為了將離彧綁在身邊,被激得惱了,發瘋似的的按著他烙下的。
代價便是永生永世同死同生,痛感相通。
自那以後,胥遙便開始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生怕自己落了傷,惹得家裡那位連著一起痛。
隻要有這個印記在,無論他逃到天涯海角她都能知道,即便是化轉世或是作一縷遊魂,她也能找到。
但自他死後,不管用儘何種辦法,她都無法再通過這個印記感應到他了。
她是魔,而他是人。
魔死了會魂飛魄散,而人卻不一樣,人死後要麼化作冤魂,要麼直接投胎轉世去了。
無論是哪種,她都該能感應到。
或許他不是人,是彆的什麼東西的轉世。
不過,不管他是什麼,她都必須得將他找出來,綁也得把他綁在身邊,由不得他不願意。
胥遙望著手心的印記,魔怔似的低聲輕喃:“到底在哪裡。”
話音隨山林深處傳來的微風飄遠,而遠方那兩束金紅光芒也隨著隨之悉數退散,將無邊的夜色還了寂靜蒼穹。
——
半個時辰後。
幽都山。
三堯抵達這裡時,日頭冒出了個尖尖,天已蒙蒙亮了。
明明是秋日,但他自一踏入竟覺得從頭到腳通體刺骨般的寒,冷得讓人全身直打哆嗦。
“老天,這兒怎的如此寒涼……”三堯望著山頂,越想越覺得膽顫,不由得碎碎念了起來,“阿姐也真是,叫我一人來如此危險的地方……”
“萬一那群神仙沒死成,打算報複怎麼辦,我這樣的去了估計還不夠他們打兩招的。”
三堯說著,便有點兒打退堂鼓想著飛回去。
但是理智告訴他,為了阿姐他赴湯蹈火都行,上個山又有何懼,他便又有了鼓起勇氣上山的膽量。
他搓了搓自己的上臂,最終還是決定咬著牙往幽都山頂行進。
出他所料,當他到達幽都山頂時,那裡已然人去樓空,一點有人在的氣息都沒有了。
唯有滿地乾涸泛著濃重的腥氣和惡臭味血液和四周的殘垣斷壁昭示著之前究竟發生過多麼慘烈的一場戰役。
在他的記憶裡,幽都山頂上建著的是一座極其奢靡華美的宮殿,還被一眾小妖小魔們層層看守包裹著。
當時胥遙來找幽都鬼王商討,他曾跟著來過一回,當時裡邊珠光寶氣的景象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據說這是幽都鬼王在人類都城千百年燒殺搶掠,才掠來這麼多金銀搭的老窩,幾乎耗儘了他全部的心血。
但是如今,這片金銀窩卻被整個炸平,遍地都是灰土瓦礫,隻有幾根染血的斷柱還在頑強得佇立著,透過四周青紫色的幽光顯得格外陰森。
幽都宮現在沒了,那幽都鬼王現在在哪兒?!
那群看守的小鬼小妖呢?!
不會都被……殺了吧……
三堯凝視著眼前的景象,瞬間覺得脊背發涼。
他蹲了下來,拱了拱鼻子仔細嗅了嗅地上殘留著的氣味,混雜著仙氣和魔氣,還有一股,他無法形容的,壓迫感極強,又極其熟悉的氣味。
而且這氣味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
“啊!”
三堯遲鈍得覺察到身後有人,猛地一回頭,而眼前看到的卻讓他直直地摔倒在地上。
隻見一身穿白袍白衫,軒然霞舉的男人在他的身後,身形挺直,像一顆屹立山嶽之間的孤鬆,渾身卻散發著壓迫感十足的修羅般氣味。
他不由得循著這人繡著雲紋的衣角向上看去。
那張薄涼徹骨的臉,沒有什麼表情,黑眸如同子夜寒星,冷冷清清,卻讓他覺得渾身過電一樣的難受。
恍惚之間,竟與另一人身形重合。
“你你你!”三堯感覺自己一口氣有些喘不上來,“怎麼是你!你不是!”
“你不是死了嗎?!”
“本君死了?”他緩緩張開了口,語氣淡漠中帶著些莫名。
“你還活的好好的!”
三堯氣得渾身發抖,一下站了起來,立馬往前上了一步揪住了那男子的衣領,恨不得將他當場穿膛破肚,啖其肉飲其血:“你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不去找我阿姐!你知不知道她……”
還不待他將話說完,那人便揮手將他擊倒在地,表情還帶了些許嫌惡。
這一下,擊得他吐出一口黑血,差一點覺得自己的七魂六魄要從身體裡飛出去。
而那人也隻是瞥了他一眼,掃了掃衣袖,聲線淩厲:“區區一隻鳥,也敢對本君動手動腳。”
“老子……咳……老子不是鳥!老子是鳳凰!”三堯鳥生中最討厭的就是彆人稱他作鳥,雖然都是一個種的,但是他們鳳凰一族不知道比那些個普通鳥要高貴個多少倍。
但是眼前更要緊的是,麵前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仔細一瞧,與那人容貌身形都不相似,但氣質確實打實的一模一樣,叫他都恍惚了。
他對自己來的這一掌,威力之大,絕對不是一個凡人能做到的。
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還不待他開口問,那人便先發了聲。
“胥遙,是你主上。她現在在哪兒?”
“帶我去見她。”
三堯立馬就領悟他說的人是誰,警惕道,“憑什麼?”
“憑什麼?”男人睥睨著他,“憑本君用不到一成的功力就能捏死你。”
三堯咽了咽口水:“大哥,你,你究竟是誰?”
“九重天上清境,麟越。”
麟越神君!他居然是……麟越神君!
“帶我去見她,若敢繞路,我叫你灰飛煙滅。”
好男兒能屈能伸,屈於淫威之下不過權宜之計。
一聽這人名號,三堯耍花招的念頭立馬消了,一邊默默念著,一邊淚流滿麵得馱著麟越出現在了胥遙所在處的山腳下。
“你自己去。”三堯縮了縮脖子,給他指了個方向。
話音剛落,三堯所指的方向就傳來了落葉被鞋底碾碎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在安靜的荒林中格外突兀。
慢慢的,聲音傳到胥遙身後。
胥遙依舊是那樣靜靜得待著,聽見動靜之後也沒什麼反應,隻是背對著來人,緩緩張了口:“那邊怎麼樣了。”
“陣法破了,那群家夥死了沒有?”
“三堯?”
胥遙遲遲聽不到答複,微微蹙眉,不由得扭頭往身後看去。
然後,便看見了那張俊顏。
麵容清冷,五官介於深邃與柔和之間,多一分過於粗糙,少一分又顯妖異,但是長相比從前更加俊朗些,氣質也更加出眾些,但那雙細長的眼眸還是如從前一般,好似流轉著一片堪與群星爭輝的銀漢,蕭疏而鋒藏。
雖然身樣和長相跟那個人隻有三分相似,但她還是一眼便將他認了出來。
他身上那股子冷冷淡淡的氣質她愛的要命,她永遠忘不了。
“你……你——”
胥遙湊近了他,想將他看得更清楚些,但內心早已激動得無以複加,聲線變得尖利而顫抖,“你怎麼會還活著!你還活著!”
“夫君!”
話音未落,胥遙就直接對著那人撲了上去,一下將他抱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