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輕輕回到溪縣外公外婆家的時候,誰都沒有告訴。
八月的暑氣還沒過,即使已經下午了,空氣卻仍舊潮濕悶熱。
晚高峰堵車,出租車隻停在翡翠園附近,她一個人拉著大大的行李箱下來,一步一步走的艱難。
有風吹過,夏日的風看似猛烈實則溫和,滿滿當當灌了她整個白色連衣裙,像蝴蝶在裡麵蹁躚。
她用力的呼吸了一大口空氣,感覺淤塞了一路的心情頓時得到了暢通。
好多年沒回來了,溪縣似乎依舊沒什麼變化。
青磚黛瓦,粉牆褐簷,遠樹含煙,臨水成街。
流水潺潺出層層碧色,漾起一圈圈漣漪。
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①
阮輕輕慶幸自己回來時夏末,還能看到記憶裡的夏日清荷。
她淺淺的笑了一下,眼角眉梢的笑花濺到嘴角,形成兩顆小小的窩。
一陣熱風來了,吹的她眼前一熱。
風過又涼。
阮輕輕這才發現自己眼眶酸楚。
到家方覺思念久長。
——
回來時行李不多,隻帶了一個大尺寸的乳白色行李箱,阮輕輕下車時剛好到湖邊去看荷繞了一小段路,吹了會兒風緩解一下心情才慢悠悠往回走。
沒走多遠,她看到路邊有一個小女孩,大約五六歲的樣子——正蹲在路邊嚎啕大哭。
路段人少,不知是過路人太忙還是沒有人看見,小女孩孤零零的坐在路上,哭聲淒厲。
白皙的手指不由自主緊了緊行李箱,阮輕輕蹙了下眉,仿佛在糾結著什麼。
要知道,她現在的狀態其實是不太適合“多管閒事”的。
許是小女孩的哭聲太過悲傷也太過令人動情,她還是下定決心般走了過去。
遲疑了一會兒,阮輕輕蹲在她麵前,溫柔開口道:“小朋友,你怎麼啦?”
小女孩打量著她,猶豫半晌,才哽咽著說道:“姐姐,我……我找不到我的媽媽了………媽媽不要我了……嗚嗚嗚……”
媽媽……
距離自己上次聽到這個稱呼已經好久遠好久遠了……
阮輕輕感覺自己的心像被包裹住了一層薄膜,微微的喘不過氣,直到小女孩的哭聲把她從過時的記憶中召喚回來——
於是她慢慢順著小女孩的背,輕聲細語地:“媽媽不會不要你的,你應該是和她走失了。”
說到“媽媽”兩個字時她的語氣有些凝滯。
“不是的,”小女孩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大聲反駁道,“媽媽說我不聽話,所以不要我了………”
話音落地,阮輕輕立刻怔住了。
———
江津渡就是在這時候看見她們的。
彼時他剛和同學打完球回來,旋轉著的籃球漂亮的在他指尖轉著,一邊哼著歌一邊往前走。
路邊哭聲使他分神的一瞬間,籃球亦自然而然從他手上掉下來,一跳一跳的,滾到阮輕輕的腳邊……
沒人反應。
半晌,對上一雙盈盈的水波眸。
眼尾紅紅,剛哭過的樣子。
四目相對,江津渡就那樣寡淡的站著,雲水一般,將她此刻狼狽的樣子儘收眼底。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阮輕輕倏地扭過頭抹眼睛。
旁邊的小女孩恰到好處地出聲大嚎。
江津渡這才發現,正是這個小女孩剛剛震天動地一聲哭喊,把他手裡的籃球的喊掉了。
這是怎麼回事兒?
不動聲色打量了一眼兩人,江津渡看了看阮輕輕旁邊的行李箱,猜測這個生麵孔應該是從外地來的,繼而大步流星走到兩人麵前——
拿籃球,轉身,整個過程清淡疏冷,好似沒有在意二人半分——
一雙胖乎乎的小手恰到好時抓住了他的褲腿:“大哥哥………”
雖然見著江津渡麵容鋒利,小女孩卻一點都不害怕,黑漆漆的瞳仁委屈的看著他,鼻子一抽一抽的,可憐巴巴的語氣:
“我……我找不到我的媽媽了……你能幫我找媽媽嗎………”
原來是一個和媽媽走丟了的小孩。
在心裡揣摩清了緣由,江津渡也明白了個大概,他沒走,但沒著急著應她,少年黑亮的眸子睨著身旁的阮輕輕,眼底沒什麼情緒:
“那她是?”
知道是說自己,阮輕輕緊張的抿了抿唇,半晌才開口,一字一句道:“我不認識她,本來想幫她找媽媽的……但是……”
還以為是姐姐。
江津渡想到剛才那雙紅紅的眼,開口嗓音清淡:
“但是什麼?”
阮輕輕低著頭喃喃:“有點找不到路。”
“那你哭什麼?”
風聲簌簌,馬路邊車輛飛馳而過,喇叭連天,那人說話時總是微微上揚的語氣,阮輕輕隻能聽到自己胸腔裡怦怦的,一下一下,慷鏘有力。
不好意思說出真實原因,她低著頭作鵪鶉狀,半天沒吭聲。
江津渡也沒問太多了。
指尖籃球轉了幾圈,他斂眸,慢條斯理的開口:
“左拐,一直往前走,碰到小廣場之後朝南,文化路牌子處向前300米有一個小巷,走出去穿過第二個十字路口再左拐往前就是警察局。”
江津渡一口氣說的流暢,阮輕輕聽得懵懵懂懂。
轉了下手上的籃球,少年話音落地後轉身就要走,阮輕輕愣了一下之後趕忙拉住他的褲腿,抬起頭。
有風吹過,一縷發絲在風中飄搖,她看著他轉過身的弧度,剛剛好,半明半暗。
一半隱在人行道樹下的陰影中,一半是夕陽照射下的火紅白晝。
而眼前的少年劍眉星目,鼻梁高挺,仿佛鍍了一層金邊。
那金邊一直從頭頂延伸到側臉、脖頸,以及他滾動的喉結。
江津渡恰到時分轉身,撞進她的眸。
一秒,兩秒……視線膠著。
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茉莉味道。
可街上並沒有茉莉。
就在江津渡覺得自己可能有一瞬間的嗅覺障礙時,阮輕輕後知後覺鬆開手。
夕陽西斜,她動作溫和膽怯,鬆手時指尖折射的日光淺淡。
阮輕輕小臉仰起來看著他,語氣有些抱歉:“能不能…麻煩你帶帶我們?”
她從小就是路癡,確實記不住這麼複雜的路線。
沒想到這女孩這麼內斂膽怯,江津渡看著她眼尾臉頰都紅成一片,低垂著眉眼。
突然讓他想到自己之前見到過的——傾盆大雨中耷拉著尾巴、眉眼哀哀的小狗。
當然,這女孩也眉眼哀哀的,說話的語氣也像下雨。
一場溪縣的潮濕的雨。
沒來由的,他說一句:“行吧,那你們跟著我。”
話落他就邁著大長腿往前走了。
剛剛還哭的地動山搖的小女孩瞬間變了臉,興衝衝的跟到江津渡身後:“耶,找媽媽咯!”
阮輕輕蹲的太久,剛站起來時有些不穩,緩了一下,才拿起行李箱準備跟上前去。
不知怎麼回事兒,剛才還大步在前的少年轉眼卻又在她身邊。
本不是個心善的主,但江津渡實在看不下去:“給我吧。”
行李箱能有她一半大。
阮輕輕腿有些麻,不再逞強,“嗯”了一聲。
她皮膚太白太薄,遞過去的時候能明顯看到青色血管。
“謝謝你。”她抿了抿唇,輕聲開口。
大長腿已經甩她一段距離,那人在前麵漫不經心打了個哈欠,沒回答她。
——
三人在警察局等了沒多久,小女孩的媽媽就到了。
那是個還算年輕的女人,一進門看到自己的女兒就泣不成聲了,一遍一遍叫著她的名字:“小愛,你可把媽媽擔心壞了,媽媽不是叫你在那邊等著嗎……”
小愛也嗚嗚的哭,不停地往女人懷裡鑽,小小的臉蛋紅彤彤的,眼睛也腫了:“媽……媽媽,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你之前說你不要我了,嗚嗚嗚……”
“那是媽媽嚇唬你的,”女人不停地摸著小愛的額頭,淚流滿麵地親吻道,“你要聽媽媽的話,媽媽不會不要你的,你可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麵前的人久彆重逢虛驚一場,正是母女情深的時候,江津渡看到小愛沒事兒了,也鬆了一口氣,他剛要離開時,一轉頭——
卻看到身旁的女孩已然淚流滿麵。
——
兩人從警察局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夜空中星星點點,明月彆枝,驚鵲南飛,偶有一兩聲蟬鳴。
阮輕輕率先開口道:“我要走了。”
江津渡點頭,嗓音清淡:“認識路不?”
畢竟是他帶過來的,還是關心了她一句。
前麵就是馬路,阮輕輕說:“我打車吧。”
“行。”江津渡作勢要走。
阮輕輕低頭盯著地上,再說了一次:“謝謝你。”
沒人回複,她以為那人走了,抬起頭卻發現還在麵前。
江津渡屈拳捂嘴,輕咳了一聲:“嗯,不客氣。”
——
這次的出租車倒是直接停到了翡翠園門口,阮輕輕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建築,終於有一種歸屬感。
回到家後,外公外婆驚訝之餘儘是喜悅,外公棋也不下了去廚房做飯,外婆則拉著輕輕說個不停。
“瘦了,”老太太粗糙的手摸著輕輕的臉,淚眼婆娑,“臉都小了一圈,是不是她不給你好好吃飯?”
知道外婆口中的“她”指的是誰,阮輕輕不自主濕了眼眶,但卻搖搖頭。
她白嫩的小手蓋上外婆的,眉眼彎了彎:“哪有,可能是高中學習太累了……而且,有時候生病嚴重吃不下去飯。”
外婆抱著她直掉眼淚。
——
她來溪縣的事兒誰都沒有告訴,過了好幾天,手機裡才收到一個電話,來電顯示【爸】
猶豫了好久她才接了,那邊問她在哪兒,不等她回答,就劈頭蓋臉一頓指責。
良久,指責聲消停,阮輕輕這才開口:“我回外婆家了。”
那邊又說了幾句,阮輕輕等他說完才道:“我想回溪縣上學,我和學校老師說好了,學籍檔案………”
那邊剛剛緩和的語氣倏然升高,阮輕輕把剩下的話吞回肚子裡。
聲音漸停後,阮輕輕強壓著內心情緒冷靜開口:“那邊升學壓力太大,高中以來我身體一直不好,成績有點提不上去,我想回這邊改變一下學習環境,順便……柳阿姨懷孕了也忙,沒時間照顧我……”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最終同意了。
掛完電話,阮輕輕趴到垃圾桶邊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