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南夷有國名滇越,縱括千裡,橫跨瓊洋,統轄部落逾百數,時人稱為百越。
這一帶群山環繞,密林叢生,氣候終年潮濕溫熱。境內有古老幽深的原始森林,岩脈千裡,草木青茂;亦有冰霜亙古不化的聖峰雪山,重巒蔽日,疊嶂起伏。古林中棲息著數以萬計的蛇蟲鼠獸,散布著各種奇形異狀的毒物和生靈,數十萬百越人依傍著山野射獵而生,在連綿的山林中安營紮寨。大小村落隱於群山之中,彼此相望互為倚仗,憑哨音與號角通訊,逢戰群起而攻敵。
自先秦時起,中原就多次試圖將此地納入轄製,歸為王廷治化,然而無論戰爭還是綏遠,均以慘烈的失敗告終。境外的深山密林幅員萬裡長,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積聚著千百萬年的落葉和枯泥,化作濃密而恐怖的瘴氣,隨山間的四時朝暮聚現消散,足以吞噬一切莽撞的外來者。
這裡至今保持著上古風貌,被視作蠻荒化外之地,統禦一方的不是府官疆吏,而是是傳說中的上古神靈。人們尊奉月亮為至高神明,代行神靈權威的朝月聖教在百越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朝月聖教以大祭司為至尊,第一位大祭司被古滇越人尊為哀牢王,相傳是月神之子在人間的化身,性情苛厲,法力無邊,擁有不老不死、不病不滅的身軀。他在羽化成仙前將自己畢生法力渡予親傳弟子,此後每一位大祭司都繼承了前任的全部功力,成為聖教中神靈一般的存在。
當地人遵循百越祖先千百年來形成的習俗,每歲將最好的食物和獵獲進獻聖教,虔誠地獻上精壯的男子和美貌的女子入教為奴仆。
教中修建了寬闊的廣場,高大的神台,巍峨雄奇的石門和肅穆莊嚴的聖殿,百越的各村各寨對聖教懷揣崇高的敬畏,無人敢踏足其中。教外方圓百裡被劃為禁地,茂密的古林環繞,妖紅與暗紫的花在山徑盛開,宛如惡靈的微笑,帶刺的毒蔓與荊棘攀繞參天巨木而生,累累的鈴葉低垂,掩映著釘死在樹乾上的野獸屍體,傳遞出聖教無聲的警告。
一隻棲在枯藤上的黑鴉被林間的異動驚醒,不悅地啼叫了一聲,雙翼一剪破開迷霧,穿過高大的古木,越過幽深昏暗的密林,飛入了深山中一處僻遠的靜地。
不同於山林中的暗無天光,這裡花海遍野,碧草如茵,靈巧的野鹿呦呦互鳴,精美雅致的竹樓依一方鏡湖而建,湖光倒映出藍天淡雲,日影之下帶著獨特的光,猶如雲輝鋪地,奇幻而瑰麗。
一個少年迎著日光走來,身形也帶上一層金輝。
他衣著簡雅,眸光清越,英秀的劍眉沉穩堅毅,行至湖畔停下來躬身一禮,“師父。”
寂靜的湖麵蕩起清遠的回語,“今天是什麼日子?”
清風浮動,湖麵上方原本安靜的空氣徐徐流轉,猶如兩扇無形的簾幕向左右散開,湖心的虛空中現出一個玄衣墨發的頎長身影,日光落在他的一襲玄青長袍上,猶如月華滿襟,銀色的麵具遮去了容貌,卻掩不住迫人而來的淡然清貴之氣。
少年從容地對答:“回師父,初六了。”
湖光隨水波輕微蕩漾,玄衣男人臨水而立,語聲如湖水般恬靜淡遠,“三月初六,再過兩月你就年滿十五,是時候出教了。”
少年怔了一怔,“師父讓我今日動身?”
“你雖喚我一聲師父,到底未信奉朝月聖教,不算是我真正的徒弟。何況你招惹教徒眾怒在先,我縱為聖教大祭司,也不能繼續留你在教中。”大祭司的聲音明澈如一汪春水,仿佛穿透了他的內心,“我已遣人去過苗疆,將我的親筆修書送至藥王穀,你父親派來的護衛此刻正在教外等候,你即刻收拾包袱離開吧。”
少年訝了一瞬,眉宇摻入一抹悔愧,很快恢複自在,向男人跪下深深叩首,“徒兒不孝,犯下大錯,如今悔愧交加,不敢奢求師父原諒。今日師父有命,弟子不敢不從,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還請師父接受徒兒三拜,以謝師父十年來對徒兒的教養之恩。”
大祭司的聲音平靜如無風的水麵,“離教之後,你便算不得朝月聖教的人,從此與我教再無半分關係,今後在外亦不必提起我,關於教中的一切,你權可當作一場大夢,夢醒之後全然忘卻為好。”
少年哽了一下,說不出是何滋味,眼淚滲了出來。
大祭司不再多言,目送著少年叩首離開,依然靜立水麵,仿佛一座巋然不動的湖心雕塑。
過了不久,山道上鹿蹄匆匆,踏著滿地辰光疾馳來一個白色纖影,來人是個豆蔻少女,烏發如雲,明眸善睞,身著一襲純白色的廣袖長裙,上麵繡著極其繁複的輝月雲紋,孔雀翎毛的飾邊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燦爛奪目。
少女對男人施了一禮,急切地詢問,“大祭司,您讓長歌即刻出教?”
大祭司毫不意外她的到來,“不錯。”
白衣少女掩麵而歎,她身為教中三聖女之首,號令教中數千人,卻唯獨對受萬人敬仰的大祭司束手無策,“長歌還不滿十五歲,無論他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錯,念在多年的師徒情分上,懇請您能夠寬恕他。”
大祭司慢條斯理地回道:“玉罕在擔憂什麼,長歌五歲拜我為師,離家近十年,如今藝成出師,自然應當離教歸家。”
玉罕心急如焚,麵對有養育之恩的大祭司又不能相責,唯有苦勸,“長歌天賦實高,更是您的唯一弟子,一切過錯玉罕願意一力承擔,隻求您憐惜他自幼失怙,也不與生父親近,委實可憐。玉罕明白,這些年全賴大祭司悉心教導,長歌才得以長成,然而他對世事毫無經驗,驟然離教實在不妥,還請您三思。”
大祭司平靜地瞧著湖麵,聲音亦如毫無波瀾的湖水,“一切皆是他的造化,長歌已經長大,我也無法庇護他一生,縱然有何不測,亦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數。”
玉罕的喉間有些發澀,“大祭司胸藏丘壑,自有計較,但長歌畢竟未成年,縱使您有心曆練,何必急於一時?至少讓我送他走一程,教他一些人情世故。”
大祭司語聲無波,不為所動,“他從未奉教,今日離山,更算不得教中人,豈能繼續與教中弟子牽扯不清?傳我令諭,殷長歌今日出教,從此與朝月聖教再無任何瓜葛,任何人不得與之聯係,否則視作私通外人,一律按教規處置。”
越勸越是糟糕,玉罕一時間心亂如麻,卻無計可施。
大祭司靜靜瞧著她,過了一陣,語重心長地開口,“朝月聖教的教主之位已經虛置了十五年,三位聖女中屬你天賦最高,一身所學無不是我親授,你雖不似長歌一般與我有師徒之名,卻算有師徒之實了。如今玉香和玉英都已不在,日後唯有你可以繼承大統,我以為你應當學會一切以大局為重,而非被兒女私情牽絆。”
深藏的心事被人一語點破,少女愕然抬首,胸前仿佛被塞入一把沙子,刺刺礫礫地痛。
“若我記得不錯,今日你本該為教中信徒宣講教義,為何會貿然來此?”大祭司的聲音很輕,如一剪微風,落入玉罕耳中卻似帶上了無形的壓力,她無法回答。
微不可察的一聲歎息,大祭司足尖輕點,自湖麵翩然飛落少女身旁,“你是我最器重的孩子,喜歡一個人並非什麼錯,可你已是聖女,肩負教化萬千教徒的重要使命,能做的也僅是喜歡而已。”
這是大祭司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說透她的心聲,入耳卻是一片淒柔的酸楚,沉默良久,玉罕終是低應了一句“是”。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行事決策不能不考慮周全,終有一日你會理解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大祭司喃喃一歎,淡淡日華落下,映上他看不出任何情緒的銀白麵具,竟然有了一絲寂寥的意味。
對於殷長歌而言,他的世界一直很小,小到隻有一方鏡湖,一幢竹樓,一柄朝夕不離的劍。一日之間又變得極大,大到他站在聖峰的雪山腳下,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十五歲的少年麵對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聽對方描述一個全無印象的家,回想遙遠記憶中那位毫無感情的父親,油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他牽著一匹溫順的紅毛馬駒,包袱中卷了幾件乾淨的衣裳,長劍裹著布懸在鞍側,撫著馬頸的鬃毛發了好一會兒呆。
身後是生活了十餘年的地方,有他無比敬重的師父,親厚的摯友,朝夕相處的同伴;前方是未知的茫茫塵世,即將迎來遙遠記憶中的至親,素未謀麵的家人,陌生又熟悉的故人和舊眷——
少年的思緒紛亂,一如春日的漫天柳絮,最終僅僅回望了一眼山門,翻身跳上了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