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清山,祀故堂。
青堃已經在這裡跪了三天三夜。
月錄誠麵色凝重地走進來,單手搭上青堃的肩,說:“你帶回來的那具焦骸經幾位長老查驗確定——是洛瑤。”
感知到手下的肩膀一顫,月錄誠卻繼續說道:“焚燒她的火焰不是凡火,也不屬於已知的任何一種火係法術......你師父說可能是龍焰。”
青堃一聽忙要起身,卻被月錄誠壓著肩膀重重摁住。
“你要做什麼?”
“去找月師妹。”
“青堃!”月錄誠從來都沒有用這樣近乎指責的語氣叫他,即便是得知月美紅失蹤的時候,“你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麵子,去找龍宮水族要人!”
“月尊!難道——”青堃掙開扭頭要辯駁月錄城,卻見到月錄誠蒼老了近二十多歲的體態樣貌,到嘴邊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了。
月錄誠自得到月美紅失蹤消息時就閉門演算尋找,不論推演多少遍結果都是“無”,明明活著卻無法找到。
月錄誠固執地推演。
推演!
推演!!
推演!!!
直到青堃師父來說明焦骸的查驗結果,一切都明了了。月美紅活著,但是她龍族被帶離了人界,所以演算的結果是“無”。
青堃走出祀故堂,身後的大門轟然關閉同時設上禁製。
早就等在外麵的莫禹真人見狀隻有一聲無奈地歎息,背手離去。青堃忙跟上問:“師父,月尊這是?”
“他要問神。”
“這可行嗎?”
“當然可行,不過——逆天而行,輕則身死,重則神滅。”
“不行,讓我去吧。”
莫禹真人一腳踢倒了自己的徒弟,罵道:“去去,你問得來你去!我攔不住那個女兒奴,也攔不住你這個呆子!去去!”
“師父,我......”青堃踉蹌幾步後定定地站著,雙拳握得緊緊的,低垂著頭。他內心自責到極點,他必須做些什麼,可是眼下他什麼也做不了。
莫禹真人回頭望了望祀故堂禁閉的大門,又是一聲無奈歎息,他拽著青堃的前襟硬拖著走了。
“青堃啊,這事可不是到這裡就結束了。”
沒有回音,青堃隻是咬著唇再次陷入深深的後悔。
“這霧清山門要變天了,你是這次曆練的主導,幫為師也幫你的師弟師妹們——守住這霧清山的清靜啊。”
這天,天界的幾個霧清山飛升的隱居仙家陸續收了一封文書。
......
“砰砰!”急促的叩門聲暗示著來人的不善。
“砰砰砰!”
無人應門。
“武雷真君,您作證,我們可要踹門闖進去了!”
武雷真君是天界有名的剛正不阿,眼裡容不得沙子。霧清山門飛升的四位仙家收到人界文書的那刻先是不敢相信的,強搶凡人偷渡天界?亙古未聞!他們偷偷調查果然發現了蛛絲馬跡,東海龍族的敖鐧常常和天界的一個無名小仙往來,夜宿他的處所時日頗久。今日,他們請來了武雷真君作證,來這裡找人,一旦找到當即就要拿下犯事者受審!
武雷真君剛毅的臉龐從到這裡的那刻起就一直掛著一絲不滿,這幾個凡人修仙的仙家狀告天界本生小仙和龍族,強搶凡人偷渡天界。不說他們的身份,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渡凡人到天界這事情就幾乎沒有可能。
“你們真的確定事情屬實嗎?”
沒想到武雷真君此時又問了一遍,幾個仙家一時間沉默了。
“確定!若有冤錯了他們,我自滅神魂謝罪!”禎合跳出來說道,她是在場唯一的女仙。
“好。”語畢,武雷真君單手一指,法力封印的大門頓時被震破。
四位仙家忙衝進去,精致的白玉石子路被踩得灰白,越過花草繁密的前院走進正屋,他們忽然都停住了。
月美紅背對著屋內呆坐在月窗上,青墨色的長發披散著像上好的綢緞攏住她纖薄的身形,牙白色的天絲廣袖衫層疊繁複壓著她的肩膀沉下。覺察到有闖入者,她也沒有移動,緩緩扭頭看去,目光空洞呆滯。
“這......是霧清山弟子?”禎合說著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施法探查月美紅的情況。
“是霧清山的凡人弟子!”此話一出,坐實了淮壬偷渡凡人入天界的事。
武雷真君皺眉上前又探查一次,手指一顫,緩緩收回,說:“她交給你們了,我馬上聯絡幾位閣主殿君商議處理。”
禎合點頭,扶著月美紅肩柔聲問:“好孩子,有師祖們在你沒事了。”
見月美紅木木地沒有反應,禎合正疑惑著就聽見武雷真君說:“她的神思和筋脈都碎了,剛才我探查時發現她連記憶都是稀少零碎的,她現在比一個空殼木偶好不了多少。”
聽到此的禎合扶著月美紅肩膀的手不自覺用力,領口因此鬆了幾分。等她再看回月美紅時,自然發現了脖頸處剛才被衣領堪堪掩住的紅痕。
“砰!”
禎合一腳踢翻了腳邊的小幾,憤怒地喊道:“畜生!畜生!我砸了你這狗窩!”
其他仙家得到人界文書的時候都想到過被擄掠來的人會遭遇什麼,眼下親眼親耳知道了更是難壓心中怒火,紛紛應和著:“砸!砸他丫的!”
看著他們砸著屋內的東西泄憤,武雷真君沒有阻攔望著神色空洞的月美紅搖頭歎息,在這紛亂的場景裡撚訣施法詳述事實傳音給幾個他熟識多的有名望的仙家們。
“是誰!膽敢闖入我的私邸!”淮壬在外感知到禁製被破壞忙趕了回來,正怒罵著衝進來,看見小屋內的情形急忙掉頭逃跑。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一股強勁的力道壓著他的頭狠狠砸在白玉石子上。
“啊!”劇痛讓淮壬不住地驚呼出聲。
五雷真君一手壓著他,另一隻手緩緩展開,從五指中煉出五根雷電鎖鏈纏繞住淮壬:“你擄掠凡人入天界一事證據確鑿,且等眾君裁決吧!”
那鎖鏈不隻是束縛住淮壬,劈啪的雷電在貼到他身體的瞬間就時刻放出電擊,向來養尊處優的淮壬早已被疼得冷汗直冒,無法言語。
慢一步的敖鐧隱身在暗處把一切看在眼裡,眉頭緊皺,手指撚著一縷發絲。忽然想到了主意,把頭發撥到肩後悄悄離開了。
萬生殿裡空置了千年的天帝寶座依舊閃耀。上一任天帝隕落後再沒有誰敢出任新的天帝,前任的赫赫功績注定了他是天界仙家們認定的唯一的帝君。不過,天界的秩序總是要維護的,漸漸地萬生殿成了天界的“眾議堂”,在空蕩的天帝寶座的見證下裁決大事。
如今,幾位德高望重的仙家們聚在萬生殿裁決淮壬一事。
禎合他們作證出席,怒斥淮壬的惡行,就在要淮壬供認龍族的同夥時,十幾位仙家突然闖入。
至此,形勢扭轉。
那天禎合他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弱小無力,他們是凡人修仙,在能力超脫人界限定而飛升天界的。在人界他們是萬眾仰望的所在,可在天族眼裡原來他們不過是外來者。
“天帝曾有言‘天界內不可自相殘殺’!”
一句話保了淮壬的性命。
“不過是個不足為道的凡人,說什麼‘強擄’隻怕是那凡人自己貼上來的。”
一句話顛倒了黑白,呆傻的月美紅怎麼能出來指證呢。
“人界屏障已有千年,期間時有薄弱鬆動的時候,所謂‘偷渡凡人到天界’,我看是那凡人偷偷尾隨因緣巧合讓她得逞。”
又一句話把淮壬摘了個乾淨。
霧清山眾們忿忿不平質問道:“你們就這樣把他撇乾淨!”
“當然他與那凡人相好有違天規,罰他灑掃天門三百年。”
禎合他們顯然接受不了這處置,紛紛看向武雷他們。管理議事本就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勉強挑擔的他們怎麼辯得過敖鐧請來的這些資深的“老妖精”。
禎合的心早已涼透,也認清了,無力看這一邊倒的辯論,在他們激烈爭辯時離開,回自己的處所去了。
她回來時就見著月美紅呆呆站在院子裡那棵樹旁,清瘦的背影被微風吹得更顯單薄。忽然月美紅動了,拾起落葉癡看了起來。
禎合一下眼眶紅了,那樹和霧清山上最多的槭楓很像,禎合想著爭不過便不爭了,隻好好把這孩子送回她親人身邊。
正想著,一個霧清山仙家著急忙慌地趕來說:“禎合!走!他們打起來了!”
“什麼?怎麼回事?”
“他們講著講著就要處置這孩子的罪來,荼喻他們氣不過就動起手來了!”
“我去看看。”禎合給月美紅攏了件外衫就要趕過去,正出門就撞見了武雷真君他們。
武雷真君後麵跟著負著傷的荼喻和弓昇長,一臉不服。
“怎麼說?”禎合問道。
同行的雨君先一步說:“這件事不易糾纏過久,越拖那幫老家夥們越要想出更多的罪名,攀扯更多無關的涉事者。”
禎合明白雨君的言下之意,他們也會被潑臟水,甚至可能人界的霧清山也......
她緊了緊拳頭,強壓下胸口的鬱氣說:“我隻要兩件事。”
“你說。”
“第一,平平安安地送這孩子回人界。”
雨君深思半刻鄭重答應:“好。”
剛才在萬生殿的都知道他這一個‘好’字需費多少功夫,那些老家夥死咬著要月美紅神魂誅滅!
聽到雨君答應,禎合的心已經定了大半,接著說:“另一件,在周全範圍內給他儘你們所能爭取到的最大懲罰!”
“這......”雨君也不敢貿然答應。
“我答應你。”一直沉默的武雷真君說。
他直來直去慣了,從來都是黑是黑,白是白,認死理。可今天麵對著那些老資曆的仙家在殿上顛倒黑白,他所有的認知被質疑,他從前所謂的高尚在他們的卑鄙麵前什麼也不是,他的高尚爭取不到一絲正義,而他們的卑鄙卻在萬生殿裡無往不利。
但錯就是錯,他絕不會讓事情就這麼敷衍過去。
“多謝。”
這場風波很快有了結局。
雨君從通道送了月美紅回去,回來正巧碰上麵色陰沉的武雷真君,問道:“怎麼了?”
“禎合他們走了。”武雷真君緊了緊隱在寬袖裡的拳頭。
“我說,還是拉道星華一起好。你從前說他滿嘴歪理又不正經,這次若他在定能好好鬥上一番。”
“他?總是行蹤不定,有事也難找到他。”武雷真君想到了什麼,苦笑著嗬出一口氣,“不過動手鬥的話,他定是領頭。”
祀故堂內,力枯昏迷的月錄誠悠悠轉醒。殿內的長明燈幽幽地亮著,躍動的火光映在他臉上,半撐起身的月錄誠被晃得下意識扭頭躲開,當即就看見掉落的香灰湊成的字。
“事畢。”
月錄誠忙施術感應:“找到了!”
守在門外的青堃,被裡麵的疾走聲驚動,撫上漆門就要推時門自己打開了。
月錄誠完全沒看見他,徑自禦術飛趕出去。
青堃瞥見月錄誠匆匆離去的身影,又驚又疑,剛才滿頭銀白的人是月尊?
來不及細想,他忙追了上去,月錄誠趕得極快,他隻得全力追趕,分不出心力給莫禹真人傳信。
好在月錄誠趕得不遠,他勉強追得上,隻是等到他遠遠望見那場景他卻是不敢靠近了。
那是霧清山下附近的一個偏僻庵堂,老尼姑心外無物地掃著小院裡的落葉,一陣北風忽地吹散了她好不容易攏到一起的枯葉,她卻沒有絲毫惱怒,放下手裡的笤帚,拉起坐在破朽門檻上的女子說:“起風了,進屋吧。”
那女子正是月美紅,她仍是那副呆樣,木木地由著老尼姑牽她進屋。
“紅兒!”
月美紅忽地頓住,僵在原地。先她一步進門的老尼姑了然鬆手,隱身到屋內去了。
月錄誠走近發現她的異狀,施展法力探查,一邊探查一邊不自禁地落下淚來,知道是徒勞可他卻是不死心地嘗試修複,一遍又一遍,直到他靈力供應不暢捂著心口喘起氣來。
月美紅看著眼前的白發老者,混沌的腦海裡突然通過一絲靈竅,麵無表情的臉上劃過兩行清淚,鬼使神差般地吐出一句:“......爹。”
月錄誠頓時胸口翻上一股尖銳的疼痛,忙偏過頭咳吐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
迷糊中想起了月美紅剛誕生時的事。
......
他的道侶梅妤蓼抱著孩子皺眉說:“‘美紅’怎麼取這俗氣的名字?”
月錄誠舉著兩根食指逗弄著孩子解釋說:“你喜歡紅梅,這孩子又是生在紅梅開得正盛的時候,你覺得‘美紅’俗氣那叫‘紅梅’或者‘梅紅’也好。”
梅妤蓼拍開他的手美眸含怒,嗔怪道:“和‘梅’字的音離不開了是吧。”
月錄誠心虛地笑著打嗬嗬:“我們的孩子將來樣貌定是一等一的,取這名字正好。”
“隻怕這孩子壓不住這名字。”
“壓得住壓得住,我們的孩子才襯得起這名字呢。”
梅妤蓼看了看懷裡的孩子,壞笑著挑出孩子的小手說:“美紅,快打你的笨爹爹一拳!”
......
“月尊!月尊!”青堃在月錄誠快摔倒前忙衝上前扶住,呼喊著喚醒他。
月錄誠不過是恍惚了一瞬還不至於昏倒,此刻已經清明了,掃視了一眼周圍拭去嘴角的血跡說:“回去吧。”
“......是。”
禦術飛升到半空,在兩人後麵的青堃忽而回首望去,發現哪裡還有什麼庵堂,隻有一片荒蕪。
在他看不見山林草叢裡隱著一座小小的地仙神龕,當中的土地婆神像輕呼出一聲悠遠的歎息。
七年後。
月錄誠自問神之後人便如風中殘燭,月餘的光景就羽化而去了。莫禹真人出任新掌門,再五年之後青堃繼任空缺長老之位。
這天青堃走進霧清山裡一個清冷的小院,這小院子完全是凡人樣式,隻是外麵被他設了遮掩的法術和禁製。他一進院子,一個小女孩忙迎上來喊道:“舅舅!”
“哎,好孩子,你娘親呢?”
“在屋裡,我正習字見她扭頭望著窗外就知道是你來了。”
青堃抱起她進了屋子,當年月美紅被震碎的筋脈勉強修補上,可人還是癡的,也再沒了修仙的機緣。青堃放下孩子,見到目光空洞的月美紅原本滿頭青絲已有一半變成了白發,時間在她身上流逝的速度比一般凡人還快些。
女孩腳步跑到她身邊搖著她的手撒嬌似的說:“娘親,舅舅來了!”
月美紅緩緩扭頭望了青堃一眼就移開目光,看著那孩子,從一旁的小桌上取出一塊糕餅果子給她,見女孩高興地吃起來,又拿起一塊給青堃。
青堃道謝接過,月美紅的狀態有在慢慢變好,能認得些人。他正想著,卻瞥見女孩子細嫩的脖子上還未散去的淤痕,開口問道:“你娘親又發癔症了?”
“沒有沒有!”女孩說謊了,她怕舅舅知道會又說讓她和娘親分開的話,她不要,娘親大部分時間都對她很好的。
“孩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青堃頓了頓,還是說出了他考慮了好多天的想法,“你要不要做霧清山的弟子,學習法術保護自己,保護你娘親。”
“弟子?是那些穿著白色衣服的人嗎?”女孩偶爾能看見那些路過的弟子,禦劍飛天,她是向往的。
青堃意外這孩子見過內門弟子的服製,說:“你的根骨極佳,是修行的好苗子,舅舅給你找最好的師父。不,你不用做內門弟子,直接做我的親傳弟子,穿玄色服。你和你娘親一樣純良,是個好孩子,就當是幫舅舅,好好學本事保護自己。”
女孩感受著青堃說話時扶在自己肩上輕微顫抖的手,扭頭看了眼一旁發愣的娘親,抿了抿唇像是做了個重大決定般鄭重點頭說:“好!”
聽到答複的青堃喜出望外,然後就開始囑咐起來。
時間不早了,青堃又要回去,他不方便久留,給房間裡的陳設、灶具等補充完法力後又加固了一遍屋外的法陣。他如今能做的就是不讓人知道當年的事,讓月美紅有一份清靜。
臨離開前,他招手喚來女孩,蹲下和孩子平視說:“我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忘記了,就記得一些。”
“那最重要的記得嗎?”青堃無奈。
“嗯。”
“我記得舅舅說‘以後月平的名字誰都不能告訴,沒有月平,隻有平旋’。”
“好孩子。”青堃憐愛地摸了摸孩子的頭,表情滿意,可在那之下是掩藏住的痛心,“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平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