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芳姑姑,有侍女來傳話說謝明軒要宿在我的院子裡。我沐浴更衣完畢後,靠在榻邊看書,滿腦子裡想的依舊是行醫的事。
雖然,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常去坐診的身份,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南燕的民風不算開放,下至黎民百姓上至達官顯貴,都難以接受女子在外拋頭露麵,更遑論是皇室。
當年母親開醫館坐診,也傳出了許多風言風語,但母親憑著精湛的醫術,讓許多人心服口服。再加上父親與外祖父的支持和保護,那些風言風語傳了一段時間也就沒音了。
可是,皇帝若是知道我在外拋頭露麵坐診,等著我的又會是什麼呢?
我正在唉聲歎氣,謝明軒走了進來。
我看著他有些吃驚,畢竟我嫁入王府快一個月,從來沒見過他出現在我的院子裡。而我平日裡,也隻當沒有這個夫君,錦書也隻會叫我小姐。
意識到從今日開始,我的生活就要與以往不同,心裡有一絲沮喪,因為我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悠閒自得了。從今以後,不管如何,都需要多為一個人考慮。
不過我沒有顯露出來自己不悅,立刻將書放下起身行禮。
謝明軒上前扶住我,叫我喚他夫君。我依然覺得燙嘴,吞吞吐吐才開了口:“夫……君。”
他聽後高興極了,柔軟的唇瓣落在了我的唇上。
窗外傳來喜鵲的啼鳴,紅色的床簾被放下,仿佛回到了我與他新婚時的那個晚上。我心跳加速,隻覺臉頰發燙,緊張的合上了雙目。
我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酸痛,謝明軒還躺在我的身旁正閉目沉睡,天也還沒有亮。
我小心翼翼起身,將身上淩亂的寢衣整理穿好。再躺下時,謝明軒依舊沒有醒過來,我靠在枕頭上,仔細看著他的臉。
劍眉星目,鼻梁挺直如峰,他的嘴角自然微微上揚,在他精致俊朗麵容上,隱隱有一抹溫柔。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臉,指尖剛觸到他的皮膚時,他醒了。
他握住了我的手貼在心口,看著我粲然一笑。將我裹進他溫暖的懷抱裡,再次入眠。
天明後,我選了一件淺藍色緊袖長衫,梳妝完畢,就帶上幕籬出了門。
母親的醫館叫做“春生堂”,取自妙手回春之意。
我頭一次從春生堂的後門走,小心翼翼得仿佛做賊,來迎我的是母親身邊的蘇嬤嬤。她將關於“蘇瑾”的所有身份印件,還有能夠證明是蘇府小姐的身份物什交給了我,我終於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母親在醫館坐診,還是一如既往的隻著一件素色的白衫,頭發全梳到後麵綰起來,隻帶了一根褐色的木簪。
母親本就生得極美,眉宇間不僅有清靈的書卷氣,還有醫者仁心的慈悲之色,一身素雅的打扮,倒顯得她像一位脫於世俗之外的仙人。
母親朝著我走過來,我摘下了幕籬撲進了她的懷裡,但現在能喊出口的稱呼,隻能是“姑姑”。
不過是嫁了人而已,周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但卻隻能以另一個人的身份來麵對他們。我終於明白恍若隔世究竟是什麼意思,再次落出了眼淚。
母親沒有說我什麼,但我有些慚愧。因為自從嫁人後,我已經哭了很多次,我以前也不這麼愛哭的。
母親告訴我,這幾日來醫館求醫的女子又多了一些,有的人還是從都城外來的,雖然相距不遠,但我知道母親離自己的心中所願又近了一步。
在南燕的醫者間流行著一句話,“寧醫十男子,不醫一女子;寧治十婦人,不治一個小兒”,所以許多女子有了病痛大多求醫困難甚至難以啟齒,母親開設醫館的初衷便是如此。
我嫁入王府的那段日子裡,也為一些丫頭嬤嬤請脈診病,好些人表麵看起來雖然健康,但因不能及時就醫,隻用一些偏方緩解病痛,長年累月便有了沉珂舊疾,而與這些情況相同的病者,在母親的醫館裡也能見到許多。
我像以往那樣,將那幾日為她們診病的脈案整理出來,記錄成冊放入母親醫館的書庫。
午膳時,我與母親交談,我們都認為若要讓更多的女子能夠得到救治,那麼,就需要更多的女醫。
原本,我們想創辦一個學堂,可惜南燕早有法令,國中書院皆禁止女子入學,若有書院違規招收女子必被封禁,於是開辦女子學堂這條路就這麼被堵死了。
女子想要讀書識字也隻可以在自己家中,子嗣多的人家,會在家中設立學堂,請先生到家中教學。隻是對於女子來說,不管我們讀多少書都不能通過科舉入朝為官。
既然不能在短時間內,聚集大部分人的力量,但我們也可以先從自我做起先聚齊小部分人的力量。
在醫館做事,除了為患疾者診病以外,還需要為他們煎藥,有時因為患者病情嚴重,還需要十二時辰守著他們為他們施針、換藥。
所以一些薑府和蘇府的家丁和丫鬟,為了養家糊口多拿一分工錢,便會自發來醫館做事。
這麼幾年下來,他們跟隨我和母親學習了一些醫理,雖然這些人中能夠成為醫者的人隻有五人,但那些沒有能力成為醫者的人,也掌握了基本的醫理,照顧起病人來,亦是得心應手。
那五個人中有男有女,女子留在了醫館坐診的,男子則在外祖父的推薦下順利通過了太醫署的考核,到了太醫署任職。
於是,我與母親合計,決定為我們的醫館招收新的學徒,且以女子為先。醫館能夠坐診的醫者多了,我們便能再開一個醫館到彆的地方,為更多患疾的女子治疾。
待條件允許,我們也可從薑家或者蘇家找個地方開辦私塾,讓更多有誌為醫的女子能夠習醫。
醫館收聘學徒的告示貼出後,確有人來應聘,但大多皆是男子。
他們詢問一番後,得知全由我與母親教授醫理,認為與女子習醫並沒有前途,於是便離開了。
我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大多亦是男子,我知道不是沒有女子願意來,而是很可能沒有幾個女子知道母親的醫館在招收學徒。
我與母親並未泄氣,散了些銀子托了幾個人將消息散播出去,就在醫館裡仔細研讀存下的醫案。
為了讓患疾的女子方便用藥,不被人發現了恥笑,我與母親打算,總結整理出女子常患之疾,根據對應的藥方,將藥製成藥丸或者藥粉。這樣不僅能讓患者方便攜帶,用藥時也隻需一碗清水,無需煎煮,極為方便。
習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僅需要耐心和恒心,還需要有對病人的仁愛之心。
消息散播出去的十幾天裡,來醫館應聘學徒的人很多,最後我與母親選了十五名學徒留在醫館,且皆為女子。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處理完了王府後院中的事務就到醫館做事,有人得知蘇家多了一個才貌雙全且會醫術的表小姐,於是便去蘇府提親。
謝明軒知道後急了,其實我也急了,我怕他不允許我再去醫館。但是,他卻出奇的安靜。
隻是蘇家很快多了一個入贅的表姑爺,叫作江子澈。
謝明軒每日下朝處理完政務後,就以江子澈的身份帶著飯菜或一些新鮮的物什到醫館尋我,與我和母親一起在醫館用膳,有時候父親和外祖父他們也會過來。
其實,我很喜歡這樣的日子,因為在醫館裡,他不是朔王,我也不是朔王妃,隻是蘇瑾和江子澈,可以如普通夫妻那樣,平等相處。
我們也隻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和女婿,可以一家人聚在一起與父親、母親還有外祖父在飯桌上說笑打趣,共享天倫之樂。
他說他喜歡這樣的日子,因為能夠看到真正的我。
醫館事情多的時候,他若是沒有什麼政事處理,會選擇與我一起宿在與醫館隻有一街之隔的薑家。若是政務繁忙,他便會選擇回王府。
我與母親研製的藥丸和藥粉,經過太醫署審查通過後,不僅廣泛用於民間醫館,還被太醫署的太醫用於宮中。
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夠一直在醫館做事。我不想讓宮裡的人知道我是誰,所以對外都說這些都是母親的功勞。
母親再次得了太後的賞識,被皇帝封為女侍醫,成了第一位可以在太醫署任職的女醫,但隻負責為太後診病。
後來,母親麵見太後時,提出了創辦女子學堂的事,卻當即被太後駁回,並且讓母親不要再提。
有一日,太後聽說母親的醫館多了一個叫作蘇瑾的優秀女醫,儘得母親真傳。來了興致說想要見一見“蘇瑾”。我以身體不適成功推脫,但心始終是懸著的。
從那時起,我為了防止被強行宣進宮中,便喬裝成了毀容的婦人,以輕紗遮麵。久而久之,就傳出蘇瑾容貌醜陋、不宜見人的話來,同時,也沒有了太後要宣我進宮的消息。
但是,紙始終包不住火,端午過後,我正在醫館給一個病人診病。朔王府的小廝著急忙慌的來尋我,說太後宣朔王妃進宮。
醫館裡的女醫蓮書接了我的活,我立刻回王府換上宮裝,上了馬車隨傳旨的禮官進了宮。
我跪在大殿上,向太後行禮問安後,太後將宮裡的宮人全都遣退出去,開口便喚我“蘇瑾”。
我知道無法再隱瞞,當即磕頭認錯,可是我沒想到太後笑了。她讓我坐到她的身邊去,握著我的手說我很像年輕時候的她。
太後的名字叫作林靜嫻,她年幼時,扮做男子跟著她的哥哥到國子監讀書,同她的師母住在一個院子。
所以,從一開始,書院的先生們就知道她是女兒身,但是都替她隱瞞了下來。
三年的時間,她在書院學有所成,經史策論不輸同書院的任何師兄弟,她的先生是當朝博士,不忍她一身才學無處施展,便讓她參與編撰整理書院典籍。
這件事,在南燕也隻有在朝中任博士的官員才可以做。
後來,先帝選秀她離開了聞嶽館,成為了先帝的皇後,從此她未再出過皇宮,也未再去過書院。
太後說著說著就靠在我的肩膀上,落起眼淚來,她說她很懷念那段在書院裡的日子,不僅無憂無慮,還有自己喜歡做的事。隻是她曾經的抱負和胸懷,在後宮無休止的爭鬥中,一點一點的磨沒了。
起初先帝對她很是偏愛,有什麼好的東西,都派人先送到她的宮裡。
先帝與她閒話時,會談及一些朝政的事。那時的她心無城府,以為是先帝欣賞她的才華,便如實說出了許多自己的看法並且也提出了許多利於民生的建議,先帝雖然采用,卻也因此對她生出猜忌,開始漸漸冷落、疏遠她。
後宮裡幾個得寵妃子認為皇後庸碌無為,抓不住丈夫的心才失寵,想要取而代之,便開始明爭暗鬥。
太後做皇後時,厚待宮中上下,宮人生病她及時給他們尋來太醫醫治,漲了宮人的俸銀不說,每至年節還會給宮人和娘娘多發一些銀子,那些不受寵的低位嬪妃也是因為有她在才能安然度日。
這樣賢明的皇後,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到底誰在後位,他們才能夠在宮中安穩度日。那些針對太後的明槍暗箭,大多根本進不了她作為皇後所居的鳳儀宮。
太後也不是一味仁慈,對於犯了事,要傷她及彆人性命的人,她也絕不會手軟,按照宮規和南燕法例對犯事的人進行責罰。在一次又一次的化險為夷之後,太後就算沒有先帝的寵愛,也依舊坐穩了皇後之位。
都說孩子是父母感情之間的紐帶,太後的孩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很孝順,那時還是皇子的他,看著母親生病,自己父皇卻連看都不來看一眼。
於是,他便做了許多能夠緩和父母之間矛盾的事,先帝最終明白太後隻是想做一些能夠幫助他,又能有利於南燕百姓的事,並無取代之意。
此後,太後說話變得委婉恭順,與先帝的關係才又好起來。
而那時隻是皇子的皇帝也在太後的教導下,成了眾望所歸的儲君人選,最後穩坐太子之位直至登基成為皇帝。
其實,在我看來,太後說在意夫妻情義也不過是在陌生人麵前的幌子,她其實早就對先帝失望甚至有些看不上了,隻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因為自己失寵受苦,才願意與先帝重歸於好。
太後更明白自女帝逝後,後麵的皇帝和朝臣們,早已準備了一萬個辦法阻止再有第二個女帝的出現。隻要日子還能過得去,為了她自己,也為了她的母家,才沒有做她最想做的事。
後宮自女帝之後,早已是真正牢籠。皇帝不僅忌諱後宮女子乾政,更忌諱後宮女子與朝臣還有聯係,哪怕是她們自己的母家也不行。
裡麵的人沒有皇帝的允許不能隨意出來,外麵的人也不能越過前朝的乾安門進入後宮,否則便是死罪。
妃嬪們隻能在懷孕的時候,能夠讓母親進宮陪產,平日若想要見自己的親人也隻能到指定好的一個小宮殿裡,周圍還都有人看著。
太後又說羨慕我和謝明軒的關係,因為謝明軒一直支持我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謝明軒是真的愛我,叫我好好珍惜他。
我楞楞的看著窗邊陽光下正開著豔麗的牡丹,想了很久,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太後看我沒有回應,有些著急,說謝明軒真的很好,是她看著長大的人,還要說下去的時候,太後卻咳了起來。
我知道太後應該很疼愛謝明軒這個孫子,我回過神倒了一杯水給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告訴她“我會的”,便跟著她也落起眼淚來。
最後,她告訴我,她很喜歡我,不會把我的事泄露出去,我依然可以用蘇瑾的身份在母親的醫館坐診,她還會幫助我和母親做一些事。
太後見我遲疑,又接著說她鬥了一輩子,早就累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每況日下,已經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了?
她想要幫助我和母親,不是為了用這件事來拉攏擁護他們林家的勢力。隻不過她也是女子,想為天下女子都能“有疾可治”,儘一分綿薄之力。太後說完後,又賞了我許多東西,派人送到了朔王府中。
我走出宮門時,恰好遇到母親。
我們要上馬車時,母親轉頭看了一眼巍峨的皇宮,卻一直在搖頭歎息。
我告訴車夫去醫館,馬車開始緩緩行進,母親才開口說話。
母親說她年幼時,覺得可以通過去太醫署為官,施展自己醫術,幫助更多的人走出病厄。但是,從這段時間在太醫署任職的情況來看,她發現即使為官也處處受限,她覺得很失望。
隻是好在這幾年下來,她已經在自己的醫館做了許多她想做的事。
所以,這個官職對於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如今,她已不想隻困於太醫署的四方院牆之內。
母親告訴我,她在太醫署隻有一件事值得高興,就是能夠在太醫署翻閱到更多脈案和醫書,這樣有助於改良我們研製的那些藥物的同時,也有助於我們研製新的藥。
她打算再過一段時間,就辭去在太醫署的職位。
前朝藥聖李時,曾用一雙腳走遍了南燕的山川湖海,途中又為許多百姓義診,用了二十六年的時間著成《本草集錄》。
所以,母親想要像南燕曆代留名於史冊中的數位醫者一樣,踏遍三川四海去廣濟天下,為百姓治疾解厄。
其實,這不止是母親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隻是,我不知道皇帝什麼時候會發現我蘇瑾這個身份?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行醫之路,還能走多遠?
我在馬車上換了衣服,因為春生堂裡已經有了幾個可以獨當一麵的女醫,所以,我與母親不在的時候醫館裡依舊一切如常。
那天事情很少,申時五刻剛過,謝明軒來春生堂接我的時候,我就與他回了朔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