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瑕玉 功成玉 4998 字 2個月前

賬房———

林禎款步踏入,螓首輕轉,目光四下逡巡,細細打量這屋內景致。

但見屋內置有三桌,一張正對著門,一位看似管賬的總管正坐在那兒,撥弄算珠,核計賬目。另有兩張較大的案幾,呈豎式分列於其兩側,各有兩位年輕小廝,正埋首翻閱賬冊。聞得有人進來,其中一人抬眸投來目光,眼神裡帶著幾分不耐。

符敘引領著林禎,行至總管麵前,欠身行禮道:“見過王總管,昨日夫人已預先知會過總管,今日林姑娘前來領受差事。”

那老人停下手中動作,眯著眼,緩緩抬首,目光落在女孩的鬥篷與衣裙之上,旋即不悅地皺起眉頭。

林禎敏銳地捕捉到那眼神中的銳利與毫不掩飾的嫌棄,芳心猛地一緊,不安地狂跳起來。她暗自思忖,想來是這總管瞧不上自己,隻當自己是來這兒嬉鬨添亂的。念及此,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

“有勞符敘姑娘了,昨日我亦已回複夫人。隻是這賬房平日裡瑣事繁雜,倘若她自己堅持不下去,又或是肆意攪亂諸事,我可留她不得。”王總管聲若洪鐘,語氣平淡地說道。

符敘神色微微一滯,卻也隻能點頭示意明白。

恰在此時,一位小廝手持一張紙,匆匆從門口奔入,恭恭敬敬地站到王總管麵前,將紙高舉過頂,稟報道:“大公子屋中需麻布六丈用以修窗,還需油脂潤門,另要艾草五錢。二小姐屋中需麻布四尺修窗,燭台三個,白紅絲線百尺。請總管過目。”

王總管微微頷首,取過桌旁的小牌子遞了過去,言簡意賅:“準。”

言罷,他又扭頭,眉頭緊皺,神色冷淡地說道:“林姑娘莫非要穿著這身衣裙,跟著小廝出府閒逛?若是想與屋中小廝區分開來,也該換身輕便衣裳。”

說罷,他抬手一招,一旁坐在案幾前看向這邊的年輕男子便快步走了過來。

“林姑娘,您先去換身衣裳,之後我再告知您如何領受差事。”

林禎朝著符敘點頭示意,隨即款步上前,俯身盈盈一拜,神色平靜地說道:“林禎初來乍到,思慮欠妥,多有冒犯之處,還望總管海涵。林禎定當潛心學習,絕不為諸位添亂。”

言畢,便轉身蓮步輕移,快步走了出去。

......

“大致情形你已然知曉,我聽上頭的意思,你是想做采買跑腿之事?那你便跟著我吧。”

“是。”林禎輕輕頷首。

“那你便隨我出去一趟。”

......

大雪早已停歇,然氣溫依舊低迷,整座洛陽城銀裝素裹,積雪尚未完全消融。長街之上,熱鬨非凡,騰騰熱氣嫋嫋升騰,店鋪鱗次櫛比,百姓往來如織,歡聲笑語此起彼伏,高低錯落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一曲熱鬨的市井樂章。

林禎輕搓雙手,緊緊跟在小廝身後,一雙美目滿是好奇地打量著街上的繁華景象,不禁喃喃自語:“這洛陽城竟如此熱鬨......”

小廝回頭,瞧見林禎的神情,不禁憐惜地輕歎一聲:“姑娘是第一次來洛陽吧?不過來得倒是時候,前幾日下的是今年的第二場雪,且不久前剛過了臘祭,城中正是熱鬨之際。咱們昨日吃的肉,不少都是臘祭時所得。”

“臘祭?”林禎聞言,加快腳步,小跑到小廝身邊,追問道。

“臘祭乃是在臘月之時,祭祀祖先與五祀等諸神的日子。祭祀過後,家家戶戶便會互享祭祀所用之肉。”小廝環抱雙臂,抱緊胳膊,嗬出一口白氣,耐心解釋道。

“原來如此。”

二人正說著,忽然瞧見路旁一陣騷動,伴隨著幾聲吆喝,原本在路中間行走的百姓紛紛分散到路旁,個個麵帶不悅,小聲嘀咕著。

林禎與小廝被人群擠到後麵,她扭頭環顧四周眾人,細細打量著他們的神色。

前方傳來幾聲低沉的牛哞聲,其間還夾雜著幾位男子的歡聲笑語,以及珠簾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林禎踮起腳尖,連跳幾下,試圖看清來人模樣,奈何人潮擁擠,始終難以得見。她隻得轉身,目光中滿是懇求,直直地看向小廝。

見小廝點頭應允,她便奮力往前擠了擠,勉強看清了些許。

“姑娘,姑娘。”符敘費力地用手撥開擋在身前的人群,從縫隙中擠到林禎身邊,氣喘籲籲地看了林禎一眼,又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隻見兩隻健碩的黃牛,鼻子被套上繩索,身上馱著架子與皮套,身後拉著寬大的車廂,車廂頂簷呈拱形,前長後短。一位男子身著狐裘,左手執著羽扇,右手端著玉杯。

車廂兩側大敞的窗子後,隨風飄動的紗幔隱隱約約露出柔白的臉頰,幾位男子側臉輪廓分明,爽朗開懷的交談聲不斷從車廂內傳出。

林禎生平第一次見到這般場景,心中滿是好奇。恰逢牛車行進緩慢,她便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那輛熱鬨非凡的牛車。

符敘見林禎看得專注,不禁輕聲一笑,說道:“姑娘,那是文人五公子,他們常結伴乘車出遊,於牛車之中開懷暢飲,既談風花雪月之雅事,又歎家國情懷之大事。奴婢所知有限,隻是這五公子在洛陽實在太過惹眼,他們不僅大肆批判皇城中文言二老的遵禮之道,平日裡還整日沒個正形,放誕不羈,自詡追求個性。”

符敘放下手,謹慎地環顧四周,又湊近林禎耳邊,小聲說道:“可偏偏這五人皆大有來頭,諸多士人都對他們追捧有加,不少百姓更是大力支持。這兩年洛陽局勢不穩,想來也有這方麵的緣故,陛下至今都未曾加以乾預和處罰。”

林禎聽後,微微點頭。她暗自思忖,在驛站時也聽聞漲稅之事,如今國內局勢動蕩,那個中書令竟敢在這般情形下彈劾,當真是個勇猛之人。

正思索間,她扭頭看著神色各異的百姓,又望向站在車頭仰頭將酒盞一飲而儘的男子,向符敘問道:“你可知站在車頭的那位男子是何人?”

“那是五公子之首,文老的門生之一,陳公子,因其容貌最為俊美,性情最為灑脫而聞名。”

二人正交談間,小廝猛地將林禎和符敘拽到後麵,說道:“二位姑奶奶,都看了好半天了,活兒還沒乾呢。若是去晚了,我可要受責罰了。”

“實在對不住,我們這就走。”林禎連忙作揖致歉,而後小跑著跟在小廝身後,繞過行人和店鋪,朝著小店走去。

小廝眉頭緊皺,卻也稍稍放慢了腳步。他從懷中掏出一把瓜子,左手遞給隨行的仆從,右手遞給眼睛仍不時看向牛車的林禎,這才不緊不慢地嗑起瓜子來。

“管事先生對這時辰,向來估算得精準。若你沒要緊事,卻遲了半盞茶的功夫,他們保準是要拿你問罪的。隻是今日五公子又出來尋車,這路著實難走,耽擱些時候倒也情有可原。但往後你自己出來,可得千萬留心。”

林禎頷首,眼神滿是誠摯,恭敬回道:“多謝先生提點。”

“你初來城裡,瞧什麼都覺新鮮,這倒也能理解。往後日子久了,習慣便好。”

正說著,迎麵走來一個小廝,步伐悠閒,嘴裡還念念有詞。

那小廝正與林禎說著話,瞧見來人,便住了口,滿臉歡喜地喊道:“嘿,李老五!”話音剛落,一團白霧從他口中噴薄而出。

李老五聞聲,頓時喜上眉梢,疾步上前。

“呦,王老二,幾日不見,就你這點本事,還當起師父了?”李老五雙手攏在袖中,目光意味深長,先瞧了瞧小廝,又打量打量林禎。

王老二從懷中掏出一把瓜子,拽過李老五的手,擠眉弄眼地塞了過去。

“害,說的什麼話!這是我們老爺和夫人昨日新收留的,從外地來,無依無靠,怪可憐見的,便跟著跑跑腿。”

李老五忍俊不禁,不屑地嗤笑一聲:“你們老爺和夫人,倒也真是菩薩心腸。”

王老二擺了擺手,歎氣搖頭,嗑著瓜子,好奇問道:“哎?我可聽說,你們府裡近日不太太平,中書令大人彈劾了你們老爺,皇上還派他南下徹查呢。”

林禎聽到此處,突然想起在客棧聽聞的消息。

中書令?司隸校尉?

李老五神色一正,撅著嘴,歪頭思忖片刻,又低頭故作神秘道:“外頭是這麼傳的,府裡最近捂得嚴實,我們也打聽不出什麼。不過還有件事,傳得沸沸揚揚。前些日子,我們夫人依慣例給林姨娘送祭祖後的吃食,誰能想到,林姨娘吃了就小產了,還是個成型的男胎!我們老爺大發雷霆,二話不說,罰夫人跪祠堂,跪了整整三個時辰,夫人可真是顏麵儘失。”

“啊?”王老二壓低聲音,滿臉震驚,卻又滿心疑惑。

“你們老爺這兩年寵妾滅妻,人儘皆知。你們夫人怎麼就這般糊塗,做出這等事?哎,我實在是想不明白,美妻嬌妾在側,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為何非要寵妾滅妻,白白落人口舌。”

“這可說不準,那林姨娘,你是沒見過,當真是膚如凝脂,貌若天仙呐。”

王老二直起身子,偏過頭,滿臉狐疑:“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聽人說的,聽人說的。不過,你們那王總管性子嚴苛,你還是趕緊去吧,彆誤了時辰。”說罷,伸手拍了拍王老二的肩膀,又歎口氣,雙手揣在袖中,晃晃悠悠地走了。

林禎垂首,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待身旁的人走遠,才快步跟上。

“乾咱們這活兒,平日裡的樂子,也就是聽聽哪家老爺納了妾,或是哪個老爺升了官,好瞅準時機,彆誤了自己的安穩日子。你日後便習慣了。”

看著三三兩兩散落地上的瓜子殼,林禎應了一聲,神色難辨。

七日後——

“林禎!”王老二匆匆走進屋子,將一小袋瓜子扔在林禎桌上,一臉痛苦地摸了摸嘴,齜牙咧嘴道:“今日你便要獨自去跑腿了。喏,瓜子揣上,若是碰上什麼事,也好打發時間。我前幾日跟你講的,可都記住了?”

林禎笑意盈盈,接過瓜子,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盒,略帶幸災樂禍道:“前些日子跟在您身邊,見您吃了那麼多瓜子,又沒空喝水,我便猜到會這樣。這是我向吳嬤嬤討來的,塗在嘴中潰爛處,不出幾日便能痊愈。”

見王老二抱臂而立,板著臉,垂目盯著她,一言不發。林禎輕咳一聲,將瓷盒放在桌上,目光平視,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見事觀,逢人問。少言多做,明日發財。”

“嗯~~~甚好,甚好,孺子可教。”王老二滿意地點點頭,將桌上的瓷盒拿起,收入懷中,卻好似觸碰到了傷口,趕忙用手捂住嘴,眉頭擰成了個“川”字。

林禎收起算盤,起身將賬本遞給一旁走來的小廝:“前三月夫人房中采買的賬目,我已核對無誤。”

待小廝離去,王老二朝林禎招招手,滿臉得意地湊近她耳畔,小聲道:“今年我在榮宅也到了能出去的日子。我兄弟那邊來了新活兒,每月俸祿比這兒多半兩,油水也更足。後日等夫人施粥,我從老爺那兒拿到身契,便要過去了。”說罷,王老二壓著聲音,開心地笑了幾聲,搓著手,感歎道:“為老爺做了這些年事,也略有積攢。等去了那邊,再乾個幾年,我便能置一處小屋,娶個媳婦。哎呀,當真是美事一樁。”

看著男子難掩的喜悅,林禎也忍不住跟著輕笑,俯身恭賀道:“林禎在此衷心祝願,您早日得償所願。”

王老二拍拍林禎的肩膀,感慨一聲,正欲開口,卻又是一陣疼痛。他忍不住捂嘴,卻仍笑著擺擺手,轉身出去了。

林禎望著男人消失在拐角的背影,這時,一個小丫頭匆匆跑來。

“春夕姑娘。”林禎向來人點頭示意。

“我們屋中窗子上的布破了,需二十丈新布。”

二十丈?

林禎心中一驚,抬頭卻見丫頭神色閃躲,不禁起了疑心。

罷了,此事與自己無關,還是莫要惹禍上身。

“記下了。”

見林禎應下,春夕才轉身,快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