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手中長鞭不斷揚起,馬車在蔥鬱樹林間疾馳,小窗上的簾子隨著馬車的顛簸不住飄飛。車內,林禎正襟危坐,神色間透著幾分不自在與尷尬,隻顧扭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
“姑娘緣何似男子一般束發?”對麵而坐的婦人,躊躇良久,終是按捺不住滿心好奇,開口問道。
男子束發?林禎下意識抬手摸了摸長發。其實她也並非全然如男子般束發,不過是用一根發帶鬆鬆綁住,免得發絲肆意散落。
“唉,實乃逃生無奈之舉。將頭發紮起,行事能利落些。”
“原來如此。”婦人瞧著女孩那略顯彆扭的發飾與身上衣裙,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 。
一路同行,林禎才有閒暇細細打量眼前這兩人。她時而悄悄回眼,目光時不時掠過兩人的穿著舉止。
但見那男子,身著交領右衽的袍式常服,寬身闊袖,自有一番灑脫氣度。頭上未戴冠帽,僅以一頂小冠束首 。婦人上身著一件暗綠色對襟衣衫,下配一條暗綠色曳地折襇長裙,一條棗紅色束腰恰到好處,將她纖細的腰肢勾勒得淋漓儘致。頭上僅用一支素簪,便將如瀑青絲挽起。二人著裝看似低調樸素,可舉手投足間,儘顯優雅氣質,說起話來聲音溫和悅耳。林禎暗自思忖,這兩人怕是出自身份不凡的清流人家,不過,瞧著也並非那種顯赫至極的門第。
“不知公子與姐姐此番前往洛陽所為何事 ?”林禎眉眼彎彎,睜著一雙溜圓的眼睛,一臉無辜又滿含好奇地看向婦人。
“你也看到了,我們並未多帶行囊。娘家姐姐與姐夫在洛陽,我們不過是前去串親遊玩罷了。”婦人說著,臉上浮起一抹幸福笑意。
串親遊玩……林禎在心底暗暗長歎.這人世間的悲喜,果然是不相通的。
“原來如此,那便祝姐姐與公子此行玩得儘興。”
“哎?不知姐姐芳名?”
“姓王,單名一個容。”
王姓?林禎心中一喜,難道......
“可是琅琊王氏?”
王容掩唇淺笑“遠房罷了。”
“那妹妹芳名?”
“林禎,意為吉祥。”
“願爾禎祥,歲歲如常,當真是好名字”
忽然,林禎心中靈光一閃,腦海裡冒出一個新念頭。可她自覺有些理虧,雙手不自覺緊緊攥起,雙唇緊抿,臉上帶著幾分羞意,不好意思開口,心底也隱隱有些發虛。
“姐姐,實不相瞞,我此番並非去洛陽投靠親戚,而是為求一條生路 。”林禎說著,那火中死不瞑目的雙眼又浮現在她腦海之中,讓她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怒火也在心底悄然燃起。
無論如何,她都要抓住一切機會,定要活下去,還要好好地活下去!
“真是彩雲易散琉璃脆,姑娘不妨細細說來……”兩人聽聞,眼中立時投來關切目光。
見兩人並未直接拒絕,林禎暗暗醞釀好情緒,挪身坐到王容身旁,忍不住聲淚俱下 :
“我阿娘生我時難產,不幸離世。三個月前,我阿爹又含冤而死。自小與我相識、對我多有照拂的阿姊,竟被那男人虐待致死。在城中,哪怕是留我過一夜的好心人,都遭打罵脅迫。我實在是舉目無親、無人可依,隻能拚死出城北上求生。求求姐姐,我從未來過洛陽,不知姐姐能否指點我一二。”說罷,她忙用手背擦拭不斷滾落的淚水。
“好姑娘,當真是苦了你了......”王容眼眶泛紅,素手輕抬,從袖中抽出帕子,垂首輕拭眼角。
......
鉛灰色蒼穹下,雪花紛紛揚揚,似破碎棉絮,悠悠飄落。天空暗沉如墨,瞧不見一寸天光 。
城牆上,積雪厚重,掩蓋了斑駁痕跡,守衛們身披厚重裘衣,在雪中跺腳、嗬氣,白色霧氣瞬間消散。城外護城河已冰封,冰麵在雪光下泛著冷光。
青石路麵一片純白,紅瓦灰牆,庭院木欄,也染感了入骨的白。繁密的梅樹,光溜的枝乾稀稀拉拉地鑲嵌在漫無邊際的白雪之中。
雪,賦予了繁華洛陽彆樣的風姿,卻也悄然帶走了城中的蓬勃生氣。空蕩的長街中隻有滿頭銀發的老伯,身著單薄褪色的棉衣,用瘦骨嶙峋的肩膀吃力地拉著載滿柴禾與木炭的板車。身形佝僂,在雪地中一步一挪,艱難地蹣跚前行 。
馬蹄噠噠,車輪轔轔。殷實車轍,於深淺錯落的積雪間蜿蜒,留下一道道狹長灰褐色痕跡。車輪悠悠轉動,“咕嚕咕嚕”之聲,悠悠回蕩在這寂然長街,仿若寒日裡的一曲低吟。
“不過才申時三刻,這天竟如此暗沉。” 王容輕移蓮步,自馬車上款步而下。足尖輕點雪地,她下意識攏了攏那明豔如霞的紅鬥篷。凜冽寒意,順著單鞋直鑽體內,她不禁柳眉微蹙,輕聲呢喃。
林禎瑟縮著雙肩,雙臂緊環身軀,止不住打著寒噤立於王容身後。
抬眸望向這白茫茫天地,她幽幽歎出一口濁氣,心間仿若被一層薄霧籠罩,滿是寂寥,又透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落寞。
她素手輕抬,遮於眼前,仰首眯著眼,凝望著眼前的巍峨宅府。雕梁畫棟隱於雪幕之中,透著幾分神秘與莊重。
恰在此時,王容轉過身來,眉眼間滿是疼惜,輕柔地將女孩攬入懷中。接著,撩起自己的鬥篷,細心覆在女孩身上,神色愧疚,輕聲說道:“實在對不住,此次出門倉促,我僅隨身帶了這一件鬥篷,你……”
話猶未儘,院內傳來“咯吱咯吱”的踏雪聲。緊接著,一道滿含歡喜的聲音傳來:“哎呦,快讓我瞧瞧,是哪家的小妮子在門口呀?”
王容聞言,止住話語,麵上亦綻出欣喜之色,轉過身去。順著來人伸出的手,微微傾身,語調俏皮:“好姐姐,連我都不認得了?”
“自打前日收到你送來的書信,我便日日盼著。北街的醬鴨我早就給你備下了。還有今日新抓來的羊,那羊湯早就煨上了,現下也好了,就等著你這刁嘴來吃呢。” 來人仿若久彆重逢,緊緊攥著王容的手,眼中淚光閃爍,情緒激動,話語如連珠炮般不斷湧出。
“哦,說來也巧,昨兒個初雪,中書令遣人送來一隻這般大的乳豬。” 說著,她忍不住張開雙臂比劃,雙眼圓睜,眉梢眼角儘是興奮之色。
“昨夜一夜暴雪,我瞧著時機大好,今早便將乳豬宰了。此刻,烤爐、竹簽、桌椅皆已在後院備好,就等你們大駕光臨啦。”
言罷,她這才將目光投向王容身後的男子,讚道:“妹夫愈發氣宇軒昂,風采不凡了。” 繼而瞥見婦人鬥篷裡的女孩,麵露疑惑,問道:“這是?……”
王容卻輕跺僵硬的腳,眼眸眨動,徑直拉著來人往府內走去,邊走邊急切說道:“哎呀,我的好姐姐,先進去再說,這外頭實在凍人。”
……
後院大亭中,炭火嗶啵作響,映照著圍爐而坐的眾人的麵龐。
“容兒,你呀,就是忒心善。” 王流惠輕抿香茶,緩聲歎道。
隻見林禎如坐針氈
王流惠見狀,笑意盈盈,輕輕拍了拍林禎的手,和聲細語道:“姑娘莫要多想,絕非是不歡迎你。隻是這天子腳下,人人皆如履薄冰,謹慎討生活。便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也一年僅能來這一回。亂世災禍頻繁,若今兒來個穗兒,明兒來個桂兒,誰能招架得住?咱們實在是怕家中遭禍,連累了無辜之人呐。不瞞姑娘,前些年我這妹妹心善,也曾收留過旁人,可那姑娘到了此處,行事竟那般不知廉恥……” 見林禎周身放鬆,神色平靜如常,王流惠說到此處,不禁麵露尷尬,訕訕一笑。
“正是如此!” 這時,坐在一旁吃橘子的女童,滿臉激動,忙不迭地附和,“那姐姐好不害臊,偷了我娘的牡丹簪子,還從爹爹那兒搶了好幾張銀票,趁著夜色翻牆跑了。哼,至今也不知流落到何處去了。”
“流惠阿姐,這姑娘與我們同行了兩日,一路相處下來,我瞧著她為人老實本分。”王容親昵地拉住主位上雍容華貴的婦人,嬌聲撒嬌道,“我想著讓她在姐姐府中暫且住下,等她在外尋到落腳之處,便即刻搬離。當然,這些日子她也不會白住,我自會撥些銀兩給姐姐,就當是酬謝。”
王流惠聽了這話,瞧著妹妹那懇切的目光,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旋即銳利如刀的目光,迅速投向一旁正默默喝茶的林禎 。
二人目光交彙,一時間氣氛有些微妙。
王流惠即刻收斂情緒,換上一臉和藹笑容,說道:“你這丫頭,也不知給容兒灌了什麼迷魂湯,竟讓她這般看重你。罷了罷了,西院還有一間廂房,你先暫且住過去吧。待你安穩落了腳,我們必定設宴為你慶賀送行。”
“夫人說笑了,實是貴府心懷慈悲。”林禎乖巧地看看王容與王流惠,輕輕點頭謝道 。
眼見事情塵埃落定,緊張氛圍漸漸消散,一旁坐著的幾個孩童興奮地拍著手,歡呼雀躍。
“快餓死我了,快餓死我了。”
“烤乳豬!我還是頭一回吃呢。”
“這炭火都快燒儘了,快些開席吧。”
王流惠見狀,也站起身來,滿麵春風,四處招呼著眾人。
趁著這陣忙亂,王容身旁的男子悄然回頭,看向正吃著橘子的林禎,二人目光交彙,彼此心領神會。
果真是細節決定成敗。這男子平日裡無論穿著還是言行,都毫無破綻,誰能料到,竟在袖口的柳葉刺繡上出了紕漏。昨夜在客棧留宿時,林禎深夜未眠,出門尋些吃食,正巧瞧見這男子前腳邁進一間陌生房間,待他再出來時,袖口那精致的柳葉刺繡已然不見。
林禎心一橫,鬥膽賭了一把。她觀向那房間,透過微開的房門看去,果不其然,床榻上一名衣衫淩亂的女子。
正出著神,渾然不覺身旁一名身著青色衣裙的丫鬟小步輕移而來。那丫鬟微微俯身,雙手將托盤高高托起,聲若出穀黃鶯般說道:“姑娘,請淨手。”
林禎聞聲,緩緩將手放入那素色陶盆之中,蔥白似的手指輕輕撥弄著清水,泛起層層漣漪 。
恰在此時,院門口猛地傳來仆從滿是欣喜、歡呼雀躍的高喊:“老爺回來了!!!”
眾人聽聞,皆是一驚,旋即紛紛站起身來,一時間原本就熱鬨的氛圍愈發濃烈。
“哎呦,今兒可真是個好日子。老爺連日在宮中侍奉聖上,忙得不可開交,都不得空回來。今日正巧趕上這場熱鬨。”
林禎原本靜靜坐在角落,嘴裡被烤肉塞得腮幫子鼓鼓囊囊,正打算埋頭剝幾個橘子。誰知剛一抬眼,動作卻陡然一頓
這府中的老爺,竟會是諫議大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