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安吃了中飯,懶洋洋躺在了簷廊下。
正值春末夏初,院子裡暖融融的。太陽有些許晃眼,周祈安便問丫鬟要了張帕子蓋在臉上,聽著鳥叫闡明閉目養神,簡直舒服得不羨神仙。
而正欲繾綣入睡,便聽祖府派了人過來。
王夫人派來的丫鬟口齒伶俐,正在前院同王榮交涉,周祈安在後院也聽到了。
丫鬟道:“老爺今晚設宴,夫人叫我來請二公子。二公子上回從馬背上摔下來,夫人特彆擔心,叫二公子今日早些過去,她好看看。”
王夫人。
祖世德的原配妻子,也是一手把周祈安帶大的人。
王夫人是縣丞之女,相較貧農出身的祖世德,家世要好上許多。
當年祖世德還隻是一員小將時,王夫人便下嫁給了他,後來祖世德升了軍職,奉命到關外戍邊,王夫人又背井離鄉,帶著孩子追隨祖世德到了關外。
戍邊生活自然不比在中原,但王夫人自己種地、放羊、喂馬,統統都不在話下。
有時北邊來“打草穀”,她自己還會提刀砍人。
再後來,祖世德升為了啟州最高將領。
那是在北國之亂發生之前,當時的邊疆還算太平,幾十年沒發生過太大的戰亂,朝廷便也不大重視,留下來的兵老弱傷殘什麼樣的都有,盔甲兵器也都是些破銅爛鐵。
太平久了,大家也難免掉以輕心,每天喝著小酒吃空餉。
而在慶元八年,祖世德奉命進京述職,北邊的回丹部落便趁虛打了進來,大舉攻進了城內。
與之前短平快的劫掠不同,那一次的敵人顯然是大張旗鼓,直衝官兵而去。
很顯然,敵軍此次的目的並非劫掠,而是有預謀的入侵。
隻是城中士兵沒了最高統帥,猶如一盤散沙。
大家打了兩天,看回丹部落攻勢著實有點猛,便一哄而散,紛紛當了逃兵。
城中百姓也都跑了,整座白城拱手讓給了回丹。
那一夜,祖世德前腳剛踏入長安,白城淪陷的軍報便八百裡加急送進了宮裡。
第二日,不明情況的祖世德入宮述職,朝中大臣便大罵他玩忽職守,禦下不嚴,丟了白城,並將他下獄,要治他的罪。
好在當時朝廷二三十年沒有打過仗,正是武將凋零、青黃不接的時候。
兵部商議了幾日,實在找不出合適人選,看祖世德有幾年戍邊經驗,便給了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把他從牢裡撈了出來,叫他去前線禦敵。
他便連夜奔襲回了啟州,準備反攻白城。
本以為隻是一次小規模的邊境衝突,不成想,敵軍卻是有備而來。
北邊幾個部落聯盟,讓回丹部落打了頭陣,大家來勢洶洶,誓要掠奪那片草原。
祖世德一邊迎敵,一邊向朝廷發出軍報,告訴朝廷,敵人此次殺氣騰騰,野心不小,需要朝廷增兵支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隻是那一年的長安城,還未曾被北國人的鐵騎踏破過;那一年的天子和朝臣,也未曾嘗過倉皇出逃、站在亡國邊緣的滋味。
長安城內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沒有人把這接連而至的軍報放在眼裡,隻罵他祖世德無能。
祖世德也隻收到兵部一封回複:
收不回白城,提頭來見!
當年祖世德和王夫人育有一兒一女,長子名喚祖鶴旋,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祖鶴旋自小聰慧,能騎善射,祖世德很驕傲,常常把他帶在身邊。
隻是回丹一役,在一次混戰之中,祖鶴旋被回丹人擄走。
回丹人以此要挾,要祖世德退兵千裡。
在民族大義麵前,祖世德不敢苟求平安,堅持不肯退兵,在城下大喊:“你們便是殺了他又如何!”
而沒幾日,祖鶴旋便被回丹人殘忍殺害,屍體被大卸八塊,懸掛在了城牆之上。
這也是王夫人一生的傷痛。
王夫人深明大義,跪在城下,看著城門前七零八落的屍體,隻說了句:“我兒為國捐軀,光宗耀祖!”
隻是自那之後,她便與祖世德離心。
後來祖世德在北國之亂中一戰成名,平步青雲,成了周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王夫人再是縣丞之女,相較之下,也隻稱得上“糟糠之妻”了。但祖世德也一直不離不棄,對王夫人情深義重。
祖鶴旋慘死之後,兩人隻剩祖文茵一個女兒。
王夫人不願再看到祖世德,同房更是不可能。
但祖世德也隻是領回了周權、周祈安兩個孩子,收為義子,而未曾考慮過納妾。
直至今日,也隻有王夫人一位正妻。
因著這個,外界也一直有祖世德懼內的說法。
將軍府臥室內,周祈安一邊聽著這段往事,一邊張開雙手,任兩個丫鬟幫他更衣。
這一天下來,他飯隻吃了一頓,衣服倒是換了三套。
換完,周祈安走到銅鏡前看了一眼。
這宿主雖瘦,個子倒是挺高,一米八是有的,整個人身姿頎長,看著十分清貴。一身青色長袍,腰間係了條玉革帶,一支金簪高高束起了烏黑的長發,神色明朗,有少年之氣,不愧是從小在長安城接受貴族教育的公子哥了。
穿戴完,周祈安問:“那一會兒我要怎麼稱呼王夫人?”
王榮在祖府做了十多年的賬房,也算看著周祈安長大,對兄弟倆的過往也十分了解。後來將軍與夫人大婚,另立府邸,王榮這才被分了過來。
王榮說:“當年二公子年紀還小,不到三歲,很快就改口叫阿爹阿娘了。至於咱們將軍,那會兒已經大了,一直是叫義父、夫人的。後來二公子從祖府搬出來,不知怎的,也跟著將軍一起叫起了義父,有時也叫阿爹,混著叫。不過對王夫人倒是一直叫阿娘,畢竟是從小把二公子帶大的,也親近些。”
周祈安道:“懂了,那我一會兒就叫阿娘吧。”
“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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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安興坊,鎮國公府。
今日老爺要在府中設宴,看著進進出出、熙熙攘攘的丫鬟、仆人,王夫人沒得心煩,也懶得親自料理,隻讓大丫鬟琴兒操持,自己帶著外孫女到後院躲清靜去了。
年輕時,王夫人也並非喜靜之人。
當年在關外戍邊,祖世德手底下有幾個同鄉的部下,大家在苦寒之地守望相助,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閒暇之餘,王夫人也樂意殺雞宰羊,親自下廚招待他們,也會和他們喝一杯。
當年拚死把旋兒屍體搶回來的,也正是這幾個部下。
隻是後來,祖世德漸漸與昔日的部下離心離德,這些部下也都老的老,死的死,能打的又都被他派去戍邊,如今他手底下早換了一波人。
換了一波他自己打小帶出來、對他唯命是從的孩子們。
這些孩子裡,除了權兒,除了懷信、懷青兩兄弟,還有一個土匪出身叫李闖的大老粗,剩下的她也叫不上名字,這種宴飲她便也能躲就躲了。
今日天氣好,王夫人命仆人在湖心亭放了隻搖椅,自己躺在搖椅上慢慢搖著,聽著梔兒在一旁“咿咿呀呀”地讀書識字,聽著魚兒在湖中遊來遊去,聽著微風拂柳,發出簌簌的聲響。
而正閉目養神,聽不遠處傳來一聲:“阿娘。”
“康兒?”說著,王夫人連忙睜眼,四處尋他,終於看到了簷廊下瘦了一圈的周祈安。
記得當年,祖世德把三歲的周祈安抱回來,塞進了她懷裡時,這孩子瘦得像隻病貓似的,乖得讓人心疼。
這麼瘦小的孩子,體質自然差些。
記得他小時候每年總要病一場,她便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康兒,隻求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大。
後來康兒大一些了,可以進補,她又尋遍了名醫為康兒補身,他哥哥也帶他到軍營強身健體,身子好不容易養好一些,結果這一臥病,整個人快瘦成一半了!
周祈安走進湖心亭,給王夫人行了個大禮說:“兒子給娘請安。”
“快起來。”說著,王夫人把他扶了起來,握住了他的手,心疼地道,“瞧你瘦的,都快瘦成一根針了!”說著,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周祈安摸了摸自己的臉,覺得還好吧。
其實瘦點健康,太胖了容易得高血壓、冠心病。
王夫人又道:“你弟弟就是個孽障!打小他就欺負你,長大了,他養的畜生也來欺負你!等他回來了,我一定打他替你出氣!”
那日宮裡傳來消息,說祖文宇的馬驚了,把周祈安撞下了馬背,還往周祈安額頭上踹了一腳。
王夫人當即便覺得,這祖文宇是不是故意的?
後來又聽太監說,祖文宇的馬一開始是衝著皇上去的,周祈安為了救駕,這才擋在了前麵,王夫人這才相信馬兒是真的驚了。
她便感念康兒心善,若不是康兒擋在前麵,真讓這孽障衝撞了皇上,後果不堪設想。
王夫人也派了人到周府詢問,隻是仆人回來說,二公子沒事,正在用晚膳呢,用得可香了,她也就放心了。
晚上祖文宇回來,她還捶了他一頓,結果祖文宇又哭她偏心。
她一時心煩,乾脆關上門兩個都不見。
這一年來祖世德、周權都去了前線,府裡也少有人走動,她一個婦人待在院子裡消息也不靈通。
後來康兒逐漸病重,周府也沒派人來通報一聲,她隻覺得孩子大了,都不來問她的安了,還有些暗自傷心。直到昨天祖世德回來了,她才得知康兒傷得很嚴重,差點沒挺過來。
她一個深閨婦人,消息還沒身在一千裡外,靠八百裡加急接收消息的祖世德靈通。
好在如今,康兒已經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