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三月。

林秦提著掃墓工具往山上走,那裡有兩座簡單的小土包。一路往上,順手把長到小腿高的雜草除掉,到了地方,四周更是荒涼得聽不到鳥叫聲。將周邊的草清理乾淨後,又把在來的路上挖的小樹苗種上,退後幾步看看,總算像點樣子了。

而遠在三千公裡外的北方,正舉辦著一場肅穆而莊重的葬禮。來吊唁的人沉默入場,站在墓碑前一臉悲痛,保鏢在不遠處維護秩序。

某輛車內,宋瑜穿著黑色素裙坐在後排,手搭在窗邊看窗外,另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旁邊的林商路。

“寶貝,這大好的開局,你可得給媽咪爭點氣啊。”

旁邊的嬰兒伸出一隻軟乎乎的小拳頭揮了揮,“啊啊”抗議了兩聲,奈何嬰兒的身體太受限,這點反抗對宋瑜而言相當於小奶貓炸毛。

宋瑜饒有興致地撓撓小孩肉嘟嘟的下巴,心情頗好:“我也當了你五個月的媽咪,叫一聲怎麼啦?”

“嗡嗡——”放在座位上的手機震動,宋瑜拿起手機接通電話。

“師姐,人已經安排進場了。但是我們自己動手解決她不是更穩妥一些嗎?”電話裡傳出一道年輕、略帶疑惑的聲音。

心情好,宋瑜難得耐心地解釋了一句:“這條世界線因她存在,我們這些外來人,最好不要過度乾涉。”

“可她現在還隻是個三個月大的小嬰兒,沒有那麼大影響吧?再說了,小師姐不就是為她而來,我們把她解決了,等小師姐自然長大就會成為新的核,為什麼要大費周章找人把她送走呢?”

程遠道不理解師姐為什麼這麼謹慎,這隻是個低級位麵而已。

宋瑜聽著對方輕蔑不屑的聲音,想起他魯莽的性格,皺了皺眉,警告道:“程遠道,不要自作主張,這是一條快要成熟的活線,如果你非要挑釁世界意識自尋死路連累其他人,會有人比我先解決你。”

三個月,足夠其他人找到這裡了。

“行了,沒彆的事就掛了。”

小車慢慢駛進去,入場處隱隱傳來一陣爭吵聲,是林家的保姆抱著林春見被攔在場外,正急匆匆地向保鏢解釋:“這是林夫人的女兒,快讓我進去!”

“抱歉,無關人員不得入內。”

聽到這話,保姆氣到全身發抖,四周都是來祭奠的大人物,隻能壓低了聲音罵道:“你什麼意思?什麼叫無關人員?!這是林家的大小姐,那裡麵是大小姐的母親!”

保鏢仍然不為所動:“我沒有收到通知。”

“你——”保姆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能不能派人進去和先生說一下?至少要把孩子抱進去吧!”

“不——”

“把孩子給我吧,我抱她進去。”保鏢拒絕的話被打斷,宋瑜臉色蒼白,眼眶微微發紅,眼含悲傷,麵色沉痛,將手中的請柬遞給保鏢,強撐著精神安慰保姆,“你放心,我和她母親是多年好友,我會把孩子送到她父親身邊的。”

保姆遲疑了一會兒,見保鏢沒有拒絕,又實在沒有彆的辦法,便將被哄睡了的孩子遞過去,向宋瑜解釋:“小姐之前喝了半瓶奶,睡了有半小時了,您輕一些。”

宋瑜接過孩子,點點頭:“我會注意的。”

葬禮流程有序進行,人聲慢慢安靜下來,低緩悲痛的音樂聲響起,眾人對著前方的墓碑低下頭。

沒有人注意到,一輛不起眼的小破車繞過眾人向南駛去。

車上,小孩的哭聲震天響,相當有活力,嗚嗚哇哇的沒個停歇,抱著孩子的瘦高個手忙腳亂地去捂小孩的嘴。

“咋辦啊姐,這糟心娃這時候醒,哭聲這麼大,咱不會被發現嗎?”

旁邊的中年婦人一巴掌拍開瘦高個的手,把孩子搶過來,罵道:“蠢貨,手捂這麼嚴實你是要捂死她嗎?!奶瓶呢?”

“這裡。”副駕上及時伸出一隻手。

“但是姐,雇主的意思不就是要——”瘦高個把手橫在脖子上故作凶惡地比劃兩下,看向中年婦人不解道。

車內溫度突然涼了幾度,瘦高個抱著手臂狠狠搓了兩下,向副駕上的黑衣壯漢尋求認可:“啊?難道不是嗎?”

副駕給他一個冷眼。

駕駛座默默開車不敢說話。

後排的中年婦人冷笑一聲:“你很行啊,人家給個意思你就去殺人。”

瘦高個連連擺手,連人帶屁股往後挪,緊張又委屈,“不不不不敢,我……我那不是,怕你們嫌棄我沒用,表達一下我絕對服從命令的積極態度嘛。”

中年婦人沒好氣地撇他一眼,又嘟嘟囔囔罵道:“傻叉老板什麼單都接,遲早把他開掉送進去,不行,咱們得想個辦法。”

駕駛座上的青年開口:“雇主說找個地方把孩子扔了,我們可以送遠一點,再找家性格和善的讓他們收養。”

婦人搖頭拒絕:“不行,那女人不好糊弄,回頭一查這孩子指不定最後落到誰手裡。”

青年再次提議:“那……找個孤兒院偷偷放門口?”

黑衣壯漢開口否決:“她會先凍死。”

青年糾結地撓撓頭:“實在不行,咱們私底下偷偷養著唄。”

婦人認真思索了一番,否決:“林家手眼通天,萬一查到孩子在我們手上,那女人倒打一耙說咱們是偷娃賊,我們四個都得進去。”

此時瘦高個弱弱舉手:“可是……就算我們不養,一旦查起來我們也得進去吧。”

青年:“……”

壯漢:“……”

婦人:“……”

該死!這話真是一點毛病都沒有。

***

林秦在墳包前坐了一天,中午就著祭奠的酒咽了兩塊乾巴的餅,在傍晚時提著東西下山。

路上接孩子下學回家的母親看見,立刻捂著自家孩子的嘴,遠遠地避著走。

林秦看了一眼,沉默地往下走。

天烏蒙蒙的,屋外長到成人小腿高的雜草枯黃。走進院裡,更覺得院牆錮著這方寸天地,像另一座小小牢籠。

林秦躺在破舊的躺椅上,放空了心思。

天漸漸黑下去,院裡隻剩下淺淺的呼吸聲,偶爾冷風會帶來遠處小孩微弱的哭叫聲,林秦支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是小孩的寒假作業沒寫,被老師通知家長,爹媽拎著小孩來了頓混合雙打。

屋裡突然響起鈴聲,林秦當沒聽見,鈴聲越催越急,響了好久才不甘心地靜下去,沒等半分鐘,對麵鍥而不舍地又打來一個,響第三遍的時候,林秦才慢吞吞地爬起來進屋,在自動掛斷的前一秒接起。

“……”

林秦:“嗯?”

林秦等著對方開口,但對麵顯然沒想到這通電話會被接起,好半晌才猶猶豫豫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

“您……好?”

電話打這麼猛,看似重拳出擊,實則唯唯諾諾。

林秦:“有事就說。”

“是、是這樣的,林、林先生,我是常所長的助理小唯,我們所長一早去簽項目了,他走前讓我和您聯係,說這個項目您一定喜歡,他很期待和您共同研究。”

“沒空,”林秦拒絕,頓了一下,補充道,“還有,不要叫我林林先生。”

“好、好的,林、林先生,那個,還有,就是,所長讓我告訴您,如果您不來,他會帶著他的八個助理日夜不歇地騷擾您。對不起對不起,但這是所長原話。”

林秦沉默兩秒,這事那老頭絕對做得出,一想到拒絕的話會麵臨九個話癆隨時隨地的熱情騷擾,決定暫時妥協:“……知道了,過幾天就過去。”

隔日清晨,常立的電話就過來了,林秦站在灶台前炒飯,隨手劃了接通。

“林,你不用急著拒絕我,這次的課題你一定會感興趣的。”常立在電話裡誇張地感歎道,沒等林秦接話便迫不及待說下去,“你知道嗎林,三個月前,我們安置在宇宙深處的探測器拍到了一場無聲的爆炸,無數星雲碎裂又融合,散落的塵光在宇宙深處停滯,這是星辰的葬禮!真是太神奇、太美妙了!可惜儀器當場就粉碎了,照片沒能傳回來。”

“林,你一定會喜歡的,那場爆炸簡直是神的炫技之作!”

常立還在不停地稱讚感歎,林秦卻突然想起他在西沙聽到的一些事情。

西沙有一個神神叨叨的瘋子,總是自顧自地說著一些荒謬的,無厘頭的,讓人發笑的奇怪話。他說自己是西西裡的王子,說他具有撥動時空的能力,說億萬年前滅絕的恐龍住在地心,說自己是世界拯救者。

那個瘋子說自己做過一個夢,他聽見一顆像火焰一般的星球在求救,原本耀眼的光蒙塵,無數根細線將星球纏繞絞碎,然後碎片聚攏,融成一顆更小的,更黯淡的球體,又再一次被絞碎。

***

幾天後,林秦從研究所回來,在市裡下了火車,又坐大巴回到縣城。

老舊低矮的建築牆儘顯臟汙,上麵留著小孩的塗鴉和某些刻字,劣質的油彩被雨水刷開,斑駁臟亂。地磚看上去很有曆史韻味,也不知被踩了多少年,下了兩天雨的緣故,路人一腳踏上去,縫隙裡會有黑色汙水濺出來。

街對麵的民宿老板十分彪悍地和客人對罵,還有空從圍兜裡掏出瓜子,一磕一吐,極其利索,風裡飄來了幾個模糊的字眼,什麼“孩子……哭鬨……一家子……廢……”。

大概是殘疾人一家製止不了哭鬨的熊孩子而影響了老板的客源?

林秦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研究所的資料看不出什麼,常立認為那是高維生命的產物,想要研究那場爆炸,正全球搜集對粒子爆炸方麵有研究的人,因此費儘心思拉他入夥。

但事實上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會了解某些內容隻是因為在監獄裡太過無聊,而這又是為數不多他能接觸到的。

就算世界爆炸,星球毀滅,那又怎麼樣呢?

能活活,不能活死唄。

巷子深處隱隱傳來嬰兒哭聲,尖銳,聒噪,有氣無力,惹人心煩。

怎麼小孩子那麼多?大過年的,大家夥兒都開始死命生娃了嗎?

林秦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沒人會說一個從西沙出來的會是個路見不平大發善心的好人。

他目不斜視,腳步沒停地往前走。

那聲音卻跟小鬼似的纏上他了,嗚嗚哇哇,斷斷續續的。

現在正是三月天,冷得很,冷風吹進巷子嗚嗚低鳴,路邊樹坑裡還堆著未融的雪。

風聲漸漸壓過了小孩哭聲。

林秦又走了幾步,停住了,轉頭看了眼巷口不停徘徊麵色猙獰的黑衣壯漢,又看到街口鬼鬼祟祟滿臉誘哄疑似人販子的中年婦女,還有那輛一看就是人販子必備的小破麵包車和不懷好意的流氓黃毛,鬼使神差地向著巷子儘頭走去。

角落裡,一個黑色垃圾袋後麵,藏著一個深色布包,被陰影完全擋住,若是沒有聲音,就算有人看到也隻會把它當成垃圾無視。

林秦俯身撿起包裹,露出了一張哭得皺巴巴的,凍得發青的小臉,一雙大而乾淨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小孩臉上沒什麼肉,下巴尖尖的,襯得眼睛格外大,整張臉上隻看得到眼睛了,活像某些小人書上畫的外星人。

“噫,好醜。”林秦兩根手指拎起包裹,嫌棄地拿遠了些。

小孩聽不懂,被提著和眼前人對視了兩秒,突然咧開嘴對他笑。

林秦愣住了,可能是太陽照在小孩身上溫度回暖,臉色顯得沒有那麼青白,那雙眼睛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濃鬱的黑與純淨的白強烈碰撞,在林秦眼裡留下一抹厚重的色彩。

他拎著小孩抖了兩下,最後將她裹進大衣,緊靠著自己的胸膛,嗤笑一聲:“蠢貨,被人扔了快凍死在這還有心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