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喜無福(1 / 1)

俗宴 美麗的晴話 6178 字 2個月前

盛懷海隨在段明華身後,同門前老桃樹投下的樹蔭,一起當她的影子。

他注視著她抬手敲門,三聲,落得極快。他意猶未儘。

幾秒鐘後,傳來懼怕的喊聲:“來人了!!快救命啊!!”

段明華遞出。盛懷海將她拉到身後,手掌按在精致的銅門上,扭斷鎖芯,暴力推開門。

傻子的父母見著救星,爭先恐後跑來,呼天搶地道:“遇到鬼了!”

段明華感覺盛懷海的威嚴了。夫妻倆一見到他,鎮靜了。連帶著她也有了威嚴,跟他組成一對保家護宅的門神似的,被夫妻倆崇敬的望著。

盛懷海的表情沒變,近乎有些無情,熄滅的燈籠交於傻子的父母,說:“安一支新蠟燭。”

傻子的母親搖晃著胳膊抱住黑燈籠,往更加黑漆漆的屋內覷,“沒有火燭,再好看的燈籠也是破爛樣。”

傻子的父親感情更充沛些,老淚縱橫的喊:“滅了啊,好不吉祥。”

燈籠送到了,任務完成。盛懷海自然的拐了個彎,要往門外走。

沒料到他走的這麼乾脆,段明華想跟上他,卻先被傻子的母親拉住了。

在被人親近方麵,女性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可能也會變成弊端。

夫妻倆說:“真有鬼。血滑溜溜的流,一眨眼又沒了。燈開了十幾下開不了,不管它,它突然又開了。還有哇哇叫的聲音。”

“求去看看吧,救救我們一家。”

夫妻倆都沒對段明華稱呼,因為不知道叫什麼,往大了叫,沒有老鄰居的味兒了,往小了叫,又顯得不夠尊敬。

被傻子的母親扯著袖子,段明華走不了,喊不管不顧快到門檻的盛懷海:“你回來。”

盛懷海沒耍脾氣,退了一步,再轉過身,眼裡光看她,傾倒著一些很容易隱藏於黑暗的情緒。

段明華與他對望,心口有些發緊,聲音沙沙啞啞的請求:“門不能白毀了。你去看看吧。”

盛懷海嗯了聲,大步走到段明華身邊,手臂一摟,將她從傻子的母親的拉扯中奪回來,應付道:“老叔,老嬸,你倆一塊去點了燈籠。彆進屋。我去看看。”

夫妻倆捧住燈籠,互相望望,猶猶豫豫的出了門,趕去小賣部。

傻子的家是三層的小公寓,嶄新無塵,空而無物,回音不斷。

轉完一層,沒找到女孩,兩人沉默的再上一層,沿走廊來到一間木綠色的門,默契的停下。

依舊是段明華敲門。

咚——

曲起的細白手指,被盛懷海在幽邃的眼眸中漱著。

有些許緊張,段明華沒能敲第二下,情不自禁的垂下手。

焦躁的熬了幾秒鐘,傻子舉著拉絲的披薩開了門,三角眼跟對焦的攝影機似的,先看了段明華,嘻嘻笑了笑,友好的把披薩遞給她。

“吃。”

眼珠子一轉,再轉到盛懷海身上,傻子嚇得披薩掉了。

“鬼!”

來捉鬼的人被喊成鬼,段明華笑了笑,巴掌攤開,利索的接住掉落的披薩,甩給盛懷海——因為是他讓傻子嚇掉的。

盛懷海再把披薩還給傻子,凶巴巴的說:“讓開。”

傻子哼哼氣,實在怕極,用披薩擋住臉,讓了路。

這是一間遊戲間,鋪著棋子格的地毯,堆滿雜七雜八的小玩具。電視機空放,紀錄頻道,獅子和鬣狗搶食的畫麵一鏡到底。

空調開著,溫度極低,冷的房間內沒什麼氣味。

女孩舒坦的跪坐在地毯上,搭著五顏六色的積木玩。膝蓋邊是沒吃完的披薩。

她的手心比傻子的還臟,黏滿芝士絲,玷汙積木般的,大喇喇的把一塊塊積木都染臟。

她專注搭積木,聳著後肩頭,來回觀察積木高塔,沒理會段明華和盛懷海。

兩人也不理會女孩。

段明華小步逛著,漫不經心的四處看。

盛懷海比她還隨便,當她的跟屁蟲,她往哪裡走,他跟哪裡。

他沒在捉外麵的鬼,而在捉心內的鬼。想問她冷不冷,可多次觀察到她不多冷,他也就幾次三番問不出來。

窄窄的窗台放著花籃,嫩草和鮮花裝飾,新鮮清麗。籃裡堆滿bjd娃娃,不太乖巧的疊壘著,跟擠破包子皮的餡料似的。

最頂端立著一個十幾厘米的小人兒,支起短胳膊,沒穿衣服,可可愛愛的。唯獨小人兒的材質不同,是用骨頭串珠穿成的,一共三十六顆,皆磨的圓溜溜的。

指尖點了點小骨頭人的腦袋,段明華綻放冷冽的笑,問:“哪裡來的?”

“撿來的。她。撿來的。”傻子回答,抓了抓斜到肋骨的褲帶,看了看女孩。

段明華咬了咬白牙,陰柔的說:“送我可以嗎?”

她瞅了盛懷海一眼。

盛懷海點點頭。

“可以,”女孩見著盛懷海的點頭,極快的站起來,又柔又嬌的說:“我包起來,你在門口接,那樣他就回不來了。”

段明華掃了眼傻子,“好。我在門口等你,順便透透氣。”

大門外,段明華冷了。

盛懷海沒問她冷沒冷,直接將暖了許久的褂子脫下給她。

他心滿意足了。

等了好久,女孩來了,沒帶傻子。

封在透明塑料盒裡的小骨頭人遞給段明華,另裝了幾塊紅皮糖果,她怪裡怪氣的叮囑:“勞煩常抹點豬油,潤一潤。”

段明華不裝了,撕破臉嗬斥:“你好狠的心。無力的人骨,血沒擦乾淨,被你做成了人形。你在揠哪門子的苗,助哪門子的長?”

“我巧手嘛。”女孩油油滑滑的笑開了。

“你做了什麼?”鬼鬼祟祟躲起來的傻子的父母,現身問。

大都人在子嗣方麵,會展現非同尋常的精明。夫妻倆在去小賣部的半路返回,貼著縫,一直偷聽著。

“滅了盞蠟燭罷了。”女孩表現出動物般的禮節,滿麵笑容作為偽裝色,款款的震懾著人。

傻子的母親差點氣瘋,砸出燈籠,哀嚎著:“以為是旺家婦,沒想到是喪門星!”

“彆喊了!”傻子的父親穩定些,拉著妻子,不讓她衝女孩甩巴掌。

段明華凝了凝氣。她沒身份勸,想痛快的奔逃,可擔心她和盛懷海離去,會讓傻子一家現災。

盛懷海無味的磕磕牙,覺得他沒給段明華披好外褂,擔憂她動作幅度一大,會把外褂甩下來。

傻子被吵嚷聲引下來了,見著雞飛狗跳熱鬨的光景:有配有主,有靜有動。他先鼓掌,喝彩道:“好!好!鬼戲!”

一院的人鴉雀無聲,都看向傻子。

該迎來女孩閃亮登台的時候,她不好推脫,便從幕後走向前台,文靜的說:“他昨個兒踹了我一腳,我流產了。你們怪完他,再來怪我吧。”

夫妻倆的情緒,頓時從高昂的悲痛,轉成低落的哀傷,抱著傻兒子哭了,大喊著造孽,天造孽,人也造孽。

“祖宗嘞,誰叫你打他的!你怎麼能打他呢!”

“他那麼一點點,不能踹啊!”

傻子頗覺納罕,平時他打女孩,父母瞎了眼般的不管不顧,這會怎麼哭爹喊娘了?

段明華和盛懷海不把女孩的話當真。

女孩是靈師,護著孩子,是沒什麼問題的。

何況,沒她的縱容和使派,全聽她話的傻子,是不會打她的。

女孩自有她的詭計。她讓傻子打她,一是以疼止愛;二是想在她還不知道的時候,就把胎兒神不知鬼不覺的流掉。

但誰能想到小小的一團肉,吃兩口就沒了的,居然這麼的難纏?

女孩打掉孩子,也是沒問題的

有問題的是,女孩是出於什麼心思,把孩子視作萬惡不赦的仇人,殘忍的處置?

女孩掉頭,俏皮眨眼,對段明華和盛懷海說:“我給他取名流水。什麼是生命?誰說他這樣不是活著?生死往複,死生不儘。哥哥嫂嫂,話說完了,你們走吧。”

八方來風,段明華披著寬大的褂子,也成了一麵旗,冷硬道:“他不是你的物件。”

女孩十指交握,越發嬉皮笑臉道:“那他是誰的?他爹的?他爺爺的?還是他家祖宗的?他就是我的呀。我愛怎麼擺弄,怎麼擺弄。”

“他是他自己的。他不想被做成擺件。”段明華就是被母親傷害的孩子。她哪舍得再在身邊存一個,又不是搞怨靈堂。

她生著悶氣,靈力激出了火,燒碎了小人兒。

珠子串嘎嘣嘎嘣的轉著叫喚,沒讓女孩斷腸,而讓段明華痛呼著栽地。瘸腿的傷口,因這一把烈烈大火的緣故,已折騰到膝蓋了。

盛懷海的擔憂不多餘,她果然把外褂抖落了。可他的心中、眼中,已經不在乎那什麼褂子了。

他慌張的蹲下,虛虛的罩住她,神情繃得緊緊的,握著她燒燃的骨頭小人,幫她捏成嫋嫋的清灰。

飛著散著,黏滿每個人的鼻腔。

女孩抬頭望望,打了個不大的噴嚏,手背揉揉鼻頭,倔強地說:“我不會再懷孕了。”

“那是你的事。”盛懷海斜身抱起段明華。

他不傻,猜出女孩專等這一天下手,是要借他的手送走陰怨的小嬰兒。女孩的手也能乾淨些。

爛攤子推給他,他是習慣的,隻是不該帶上段明華。

她夠可憐的了。她痛的連呼吸都快停了,連他的呼吸都快停了。

女孩扭扭小臉,露出甜美的微笑,舉起雙手召傻子。

“來呀!”

傻子掙脫父母的束縛,學了兩下段明華瘸腿走路的姿勢,走了兩下,覺得不開心,便停下了,抱起女孩進屋。

傻子對人的感情敏感點,受著父母絕望的情緒影響,不如之前歡天喜地,聲音低落道:“孩子沒了,媽說,爸也說。”

女孩歪倒在沙發一角,擦擦傻子的淚和汗,指向影魚河,說:“他們都錯了,咱倆的孩子在飛呢。”

“哪呢?”

“在那呢。”女孩放下手臂,想著她自己做孩子時的傻樣子。

傻子飛奔出門,又瘋又傻的朝奔流的河水呼喊。

等到天黑,傻子回來了,捧來一堆石頭,紅著發汗的臉,趴在女孩麵前,歡歡喜喜的笑著說:“小玲,這是咱兒拉的粑粑!不臭!”

女孩笑得很大聲。

*

回來家,天黑透了。

盛懷海牽著驢,到庭院西南角的披屋,架著段明華下來。

一路上沒說什麼話,這時他見段明華舒緩些了,憋了個大的,問:“你會懷孕嗎?”

以為他在說什麼挑釁的話,段明華也挑釁應對,明白譏笑掛在明白的麵上。迎著澄清的月光,能被看的一清二楚的。

但一望見盛懷海疑問的神情,她的譏笑蓋上了蓋,隻悶出點微不足道的汽,問:“你不知道嗎?”

“我……我不知道,我忘記學了。”

“你上過學嗎?”

“身子上過,腦子沒有。”

“我不會生。”段明華斬釘截提道。

“那我會懷孕嗎?”

“你也不會。”

盛懷海心不在焉的,把驢繩子拴了一圈又一圈,驢都要撞到木樁子上。

幸好這是一頭倔牛,在心裡埋怨死了主人,叫是不會叫一聲的。

他遲鈍良久,說:“要是怪事發生,我倆有了娃,你彆那麼對他。”

“不會有的。”緋紅的秀指掖掖染著骨灰的領口,段明華刻意傷人,熟練的很,“你放心好了。”

盛懷海有點煩心,依舊不是為她和她的話,而是為她不待見他的態度。

*

次日,小吳角趕了個大早來家玩,花麵扮相,愁容滿麵,揮淚擤鼻,大歎可惜。

當著阿嬤的麵,他扯著嗓子唱哀曲,排起女孩流產的大戲、爛戲。

他說什麼燈籠依舊在,日日夜夜燃。分彆母與子,何能重相聚?

又說什麼“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可憐,可憐,真可憐。

“傻人多災,我見骨灰裝荷包內,全家淚濛濛的灑了江水。”小吳角恨不得淚撕手帕。

阿嬤看得先喜後悲,不是在意女孩家怎麼樣,而是怕送燈籠的段明華和盛懷海若是以後出了這檔子的事,會把原因歸給她。

“拿了腦門錢,彆吼了。”盛懷海聽得心煩,塞給小吳角兩張五十的,推了他一把,把他膩呼呼的衰勁兒推沒了。

小吳角破涕為笑,頂著花貓臉說:“我有角大仙不配得個整嗎?一張紅票子多得勁啊。”

“虧你還是半個算命的。是非不分,因果顛倒。半瓶子水晃蕩,正襯拆開的錢。”段明華停在樓梯中間,冷冰冰的說。清晨碎光如針,把她紮成了橘黃色的花。

夫妻難得同心。

小吳角挺驚奇的,不過他不承認他錯,“此話差矣,我算窮困命,差三錯四,但我算富貴命,一算一個準啊。要不然……我還不和你們一大家子來往呢!”

小吳角不要臉的大笑,黑手拍拍兜裡的錢,“我圖三位貴人的,就是富貴不相忘!”

“好!”阿嬤為他喝了彩。

“吹牛皮吹的這麼響,彆被牛尾巴抽了。”段明華下了樓梯,拐向堂屋,在門框前招著小吳角跟上,“你跟我進屋,我有些話問你。”

“向我討教什麼?”小吳角跳到她正麵,

段明華拉他入內,合掩了門,掉轉頭,說:“送孕婦燈籠的習俗,說是從《蒼靈縣誌》看的。都說你這有,拿出來,給我瞧瞧。”

“這個啊。你家也有,在這兒呢。”小吳角轉了個圈兒,從矮櫃的一層抽屜裡,翻出來一本經折裝的《蒼靈縣誌》。

有字有圖,不太嚴謹,跟日記連環畫似的,內容多是民家俗事。說是縣誌,倒不如說是縣誌中的風土誌。

開篇是三兩句介紹:蒼靈,僻壤也,遺失之人邑也。時己醜春,因見佳景,忽想司春之神神域,故高攀仙人古跡,妄稱蒼靈。原想作一時之稱,未料人丁興旺,久成定式……承魂靈之清、春神之幸,願歲月彌積,而蒼靈唯春。

“盛懷海的字。”段明華判定道。她沒看出什麼來。

小吳角抖擻精神,說:“藏淵是他的地盤,處處染著他的氣,不奇怪。”

段明華未說話。

小吳角踮著腳開電視,遙控器亂找著台,問:“華華大姐,紅廟子你去了吧?”

“去過。”段明華說。

“菩薩是照盛大爺造的,打趣他人的,當不得真。老尼姑才是真菩薩。拜她才是對的。”

小吳角看起了話不斷的《海綿寶寶》,學著蟹老板卡紅鉗子,搓了搓他的黑手,“她救過我一命。她人是真的好。”

“誰都是菩薩。”段明華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果然人以群分。小吳角的貪財,估計是從“零錢菩薩”那裡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