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華做了個夢,不知誰喊來一聲白癡,令她見到盛懷海,隨即醒了。
也不知是嫌夢裡的他嫌的了,還是想見現實的他想的了。
醒來感覺還在,她訝異的穿好衣服,不想去見他,早飯沒吃出了門。
搭車去虹州,下車,沿岸畔向東走不多時候,來到紅顏坡。
坡上建著紅廟子,坐北朝南,外覆漆紅的蠔殼,燕尾飛簷,彎月起翹,莊嚴神秀。
方方正正的木柵門左側,紅砂石堆了座矮墩墩的神龕,供奉著土地公公。在外拜土地公公的人不少。
段明華對土地公公沒興趣,入了木柵門,往內奉菩薩寶像的內堂去。
紅廟子內清冷多了,無一遊人在。地方不大,卻聚滿了百年般的蕭索,落葉紛紛,枯樹顫顫。
她又是一襲長白布衫,白的冒白氣,活像是一具白骨,在攢攢古影中遊走。
一位老尼子在售賣香煙寶燭的亭下,數著從香資箱裡抽出來的碎錢。都是五毛一塊的,天真的孩子們捐的,大錢見不著。
嫌棄的數到一半,她見到了段明華,被唬了下。似乎是鬼?錢掉了幾張,慌張撿起來,再定睛一看,才弄清是人。
老尼子不歡迎她來,見她先噴了口:“多事之秋。”
“來三根香。”段明華塞了三百塊錢,“對菩薩說會話,容我一人清淨清淨。”
老尼子把碎錢全撒了出去,歡天喜地地接著三百塊,說:“那敢情好。老婆子也想坐在這兒清淨清淨。”
菩薩尊前點著酥油蓮花燭,光照出了觀音蓮缺了幾瓣,和貢品長出來的飛蟲。磕磕磣磣的,還不如黑著。
段明華不喜歡這地兒,老尼子煩人,菩薩也不順心:
一方麵是有凶煞氣,令她的腿疼了;
另一方麵是菩薩麵上的鍍金層剝落,麵色黑苦黑苦的,神韻渺渺的微笑著,不醜,邪乎。要她看,菩薩的五官塑的像盛懷海。
真著了盛懷海的魔了。
小七妹說的暗道好找,在觀音座之下,被繪著十彩壇城的粗麻布遮著。
撩開這層褪色布簾子,就是黑黢黢的洞口。
她朝菩薩像雙膝跪下,想著好事,拜了三拜,再把拐杖探進洞內摸索。
太窄,太磕絆,灰渣子太多,還有老鼠偷吃留下的果皮碎屑。一條斷了的腿礙事,三米她都難爬。
她笑自身瞎忙。
老尼子見她腿腳不太利索的走出來,上去攙扶,笑容滿麵道:“再來啊。”
“不來了。”段明華掙脫她的手。
“咋不來了?”
“這尊菩薩沒有心。”白亮太陽曬著她的臉,沒有一點血色,話也沒一點人情。
“你有心又咋了?怪無情的呢。”老尼子目視段明華而走,辛酸的搓了搓口袋裡的錢,真不想這是從“大款”手裡得到的最後一筆錢。
段明華失落的回了家,窩在牆角的藤椅,也吃起來癟花生。
滋味不算差,花生仔小,曬的小小皺皺的,沒有大花生的澀味,足足的甜甜脆脆味。
盛懷海俯身奪了顆她捏在手心裡的花生,以為她“散步”回來是好心情的,沒眼色的打趣:“多了一張口吃,這堆花生挨不到過年了。”
他這話是撞槍口上了,段明華沒什麼氣,倒是多了些勇,客客氣氣的說:“我得感謝你,領我來你家,白待了這幾個月。夠長的了,再待下去,有些過了。我想離開。”
盛懷海感到一股怒氣襲來,不是對她的生疏話,而是對她話的想象。
他該怎麼辦?
好好說話的她,比不好好說話的她還討厭。
以為會順她的心,放她走。截然相反,他恨不得把她的另一條腿打瘸,把她長長久久留在藏淵。
可他做不到。
他想來一場風暴,把她說過的話都淹沒。老天響應了,傳來兩聲遠遠的雷聲。可就這麼兩下子就沒有了,添亂來的。
他的心空了,五臟六腑被褪去紅色,木木的回:“不到時候,等一等,會讓你走的。”
段明華酸酸懶懶的,非常不得勁,吱吱嘎嘎的晃著藤椅,問:“什麼時候是到時候?”
女孩和小七妹都都錯了,盛懷海不放她走。
盛懷海啞了啞,癟花生團在大拇指頭,上不上去,下也下不去。他呆然道:“現在是不得時候。”
“我找你,真是閒的了。”段明華故作爽快的笑,微微昂起下巴,笑容俊的蜇人,且聲音乾乾尖尖的,跟在咬人似的,“孽緣。”
她又變成老樣子了。
不對,她的敵意更深刻了,原先隻是清涼小雨,這下轉成大到暴雨了。
再繼續下去,該搶險救災了。
盛懷海不如之前跟她嗆。他問心有愧。沒吃的花生原模原樣還給她,他悶悶不樂的鑽進被窩,抱著頭閉上了眼,慢慢染著五臟六腑的紅色。
他領悟些了:段明華老往外跑,是想離開他。
真難過。遮遮掩掩的耍心機最令他難受。
那她豈不是一來就想走嗎?藏淵招她惹她了,他就這麼不受她待見嗎?
他覺得他不愛思考,她要負全責,因為每次思考她,都會令他悲傷。陽光明媚,他卻在這裡為她頭疼,真有糟蹋什麼的感覺。
而他報複她的心思,不知不覺間,早跑沒影了。
兩人陷入了常見冷戰。
盛懷海擺了一桌子的苦東西,清一色降火的,苦菊,苦瓜,冬瓜,綠豆芽,溫著蒲公英茶和金銀花茶。
他多幼稚,隻要一生氣,就興師動眾的搞這種事。
他更愚蠢,他是在自我折磨,半點難為不到段明華。
他是不是能吃苦味的人。那苦特彆燙嘴,吃一口,嘴皮子哆嗦一下。他吃苦瓜特好笑,簡直就是苦瓜的苦的具象化。阿嬤和阿公都笑了。
段明華勉強墊墊肚子,停了筷子,纖細的指尖夾著煙,吐出一嘟嚕腸子狀的白熱氣,熏的整間屋子又苦又悶。
她不是在吸煙,她是在吃煙,咬牙切齒的把煙當成他來吃。
他的火是降不下去了。
白絨絨的段明華,一張他憐他愛的容顏,美似春花,色烈顏豔,閃光奪目。
他有些恨把家裡頭布置的這麼花、這麼亂了。
豔麗的色彩襯得她的白更凸出;攪成一團的花紋,讓她如毒蛇的白牙一樣顯眼。
他不能不注意她。他越不想注意,他就越注意。世上要是少段明華這個人,他該多麼輕鬆啊!請她進門,真是為自個兒立了一尊短命牌。
他不吃了,吸著她帶來的煙味,寬厚的手掌舀著她的細腰,與她上了床,半強迫的染紅她周身的雪浪。
她的骨和肉是軟的,不是整塊的,而是一絲一絲組合成的。
吻她,像拆開一封洋洋灑灑的信。他情深意切,如癡如醉的從頭讀到尾。味美,昏聵,急色。讀完良久,才清醒這是封無字天書。
什麼都忘卻了。
*
女孩懷孕了。
消息傳來時,女孩都懷孕十四五周了。
她瘦瘦小小的,不顯懷,月經又被她用靈力甩一邊去了。要不是跟傻子玩把脈遊戲,見喜脈了,說不定孩子生下來她都不知道。
藏淵有一項習俗,山民會給孕婦送柿子燈籠,挨家挨戶輪著來,一周來一頂。燈籠和燭心由大到小發展,皆照著孕婦的腰腹尺寸和胎兒大小製作。
隨著胎兒長大、孕婦的肚皮鼓脹,送來的柿子燈籠和蠟燭也相應增大。等到蠟燭大到把紅燈籠燒了,說是“滿堂紅”,哪家都不會再送了。
女孩是半個藏淵的,也在此列。
抓鬮,頭家送去的是小吳角。他花重資做了一盞高十三厘米,直徑五十三厘米的圓柿子燈籠,點著方正的黃燭,掛著鮮紅的祈福卡,寫著:長樂未央,嘉受永福。
小吳角樂嗬嗬的提去,黑笨手拍拍燈籠,又瞅瞅女孩的肚子,說:“鼓的弧度都一樣呢!”
女孩塞給小吳角一把喜糖,笑吟吟的說:“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偉大又惡心。做成燈籠,倒是不錯。”
小吳角不當真的笑笑,甩著膀子自捧:“高價自有高價的道理。燈籠我可掏了這個數。”
“知道你大方,多給你幾把糖。”女孩抔了一堆糖,倒進了小吳角的大兜子裡。
傻子在一旁鼓掌。
“瞧你的老公樂的。傻樂!”
小吳角和傻子打成了一團,不一會就把柿子燈籠玩破了。
第三家輪到盛懷海家。
阿嬤好一通嘮叨。秉著不讓老人家在老姐妹丟臉的目的,段明華和盛懷海協同去了。
麵子上做的好看極了,穿得也是一對的,都是藏青色的衣衫。一對漂亮的佳偶。
要黑不黑的時間,她騎著那頭倔驢。
驢搖頭腦晃的,前前後後的走,令她黑色剪影連連搖顫。
盛懷海提著柿子燈籠、引著驢,還得分心提防著她掉下來。
晃晃悠悠到半山腰,燈籠的光吸來了不少視線。
一群小孩兒鼓起了掌,蹦著跳著,追著趕著,唱著《十月懷胎》歌:“懷胎正月正,限?啥物件?斬頭汝無影,無影?歹命……”
逐漸接近傻子家,跟隨的孩童本該越來越多的,但古怪的全都掉了隊。歌聲也分散著,跑遠了。
鳥兒漆黑的影子碎在天穹。天色黑透了,彌漫著白茫茫的霧,很淡,什麼都沒遮住。
空氣清冽的能當肥皂,呼吸著,感覺天地間潔淨無塵。
空空落落的,異常寧靜。細小的聲音忽響忽滅,沒什麼準備發出,也沒什麼呼應,能嚇人一跳。要不是身邊有個人,還怪可怕的。
啪。一晃神,柿子燈籠的燭火熄滅了。
盛懷海覺察到了什麼,仰頭去看段明華,額前細密的碎發揚起,露出乾淨的眉眼。
他硬中帶軟的說:“你彆去了。”
“沒什麼大事。”段明華輕聲說,緩慢的滑下驢背。
還有幾步路,她和盛懷海一塊走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