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瑤從來不知道,一條路竟然能如此漫長。
她半背著阿離,拚儘全力往前走,一刻不停地和他說話,從適才找山洞摔跤指甲劈了,到脫險了自己定會讓他飛黃騰達。
一開始她還能聽見阿離的調侃,後來就變成了簡短的回應,再後來她要說上好一會兒,阿離才會“嗯”一聲,表示他還活著。
李沐瑤最初的擔憂逐漸演變為對失去阿離的恐懼,短短兩三天的相處,她逐漸習慣了這個人的臨危不亂,一路至此雖然屢屢遇險,他卻好像總有辦法化險為夷。
阿離被她說得頭暈腦脹,就在她第三遍語無倫次地講,等脫險後她預備去行宮泡溫泉時,阿離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
“數步子。”阿離喃喃道。
“什麼?”李沐瑤一時沒聽明白。
“數……步子。”阿離因為失血而乾裂的嘴唇艱難地一張一合,“彆……怕。”
李沐瑤這才發現,她的身體在顫抖。
雖然不明所以,她還是依言照做:“一、二、三……”
“大點聲。”阿離道。
李沐瑤控製不住地抽噎,這次卻沒有和他爭辯,聽話地提高了音量,每行一步便數一步:“四……五!六!”
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回蕩在甬道裡:
“七……七!八!九!”
“嗯……”阿離似乎很滿意,勉力笑了一下,“繼續。”
接下來每逢九的倍數,他便給李沐瑤以回應。
十六、十七、十八……
李沐瑤不用再絞儘腦汁思索應該說什麼來保持阿離的清醒,也不用在沒聽見他回應時語無倫次地講車軲轆話,她可以將所有的精力用於前行。她逐漸找到了節奏,雖然還是吃力,卻不像最開始那樣手忙腳亂。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她確信地知道,隻要報到九的倍數,耳畔就一定會傳來阿離的回應。
這讓她恐懼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人在專注一件事的時候會逐漸忽略掉不重要的情緒,目標感和確定感會讓她變得堅定。
李沐瑤慢慢鎮定下來,她似乎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前行裝置,眼前隻有這條漆黑的甬道。
四百五十八、四百五十九……
李沐瑤適應了黑暗的雙眼終於看到了遠處微弱的光線。
那是他們留在石門壁上的油燈發出的燈光。
“阿離!阿離!我看到石門了!”李沐瑤終於看到了希望,“再忍忍,進去我就給你包紮傷口!”
可這一次,阿離卻沒有回應她。
李沐瑤不敢停下,她知道自己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能到此處全憑意誌力,嘴裡都是血腥氣,呼吸之間,胸口深處仿佛被鈍刀割一般,隱隱作痛。
四百八十、四百八十一、四百……八十……二!
慢一步,阿離距離死亡就近一分。
四百……九十六,四百九十……七!
快一點,李沐瑤,再快一點。
四百……九十……八!
李沐瑤終於摸到了石門。心神一鬆,她立時覺得雙腿打顫,一個站立不穩,便帶著阿離打了個趔趄,撞到石門,又踉蹌了一下,摔進石室。
石門收到外力撞擊,機關發動,在他們身後轟然關閉。
李沐瑤趴在地上,氣都還沒喘勻,就聽見石門外傳來腳步的回聲,不一會兒她便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話,和敲打石門的聲響。
她顧不得身上的疼痛,連忙爬起來將一些木桶推倒,滾到石門和架子之間,將石門兩端死死抵住——她也不知道外麵是否有機關能打開石門,如此方算保險。
確定外麵的人進不來,李沐瑤一刻不敢停,連忙查看阿離。隻見他雙目緊閉,臉色慘白,牙關緊鎖。
李沐瑤活了兩世,從不知道一個人能流這麼多血。
她嚇壞了,抖著手查看他的傷勢。他身上有兩處刀傷:一處在左肩,甲胄被破開,裡麵皮肉翻卷,傷可見骨;另一處在右肩胛骨下,那柄長刀此時還插在他的背上,輕輕一動傷口便湧出鮮血。
她從未給人包紮過傷口,一時有些無從下手。她也不敢搖晃阿離,隻能大聲叫他的名字把他喚醒,對方卻沒有反應。
情急之下,她揚起手,狠狠抽了阿離一個巴掌。
“啪!”
見阿離沒有轉醒,李沐瑤猶豫著要不要再來一下時,總算聽到他嗆咳兩聲。他的嘴角隨著咳嗽湧出鮮血,人卻終於悠悠轉醒。
阿離緩緩睜開眼,看著李沐瑤舉在半空的手,無奈地道:
“我沒死……也被你……打死了。”
“你嚇死我了!”李沐瑤“哇”地一聲哭出來,“快告訴我怎麼止血!”
“我就說……你應該學點……實用技能……”阿離又咳了兩聲,連帶著傷口湧出更多血。
“這時候就彆說這沒用的了!”李沐瑤一邊胡亂擦著模糊視線的眼淚,一邊迅速從阿離懷中摸出匕首,將染血臟汙的外套脫了,將還算乾淨的中衣下擺裁成布條。
阿離強撐著用右手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趴著靠在架子上,讓李沐瑤用匕首將鎧甲沿著拚接線切開,將其卸下。
傷口猙獰地暴露出來。阿離喘著粗氣,僅僅是脫下鎧甲,他幾乎又要暈過去了。
“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記住了。”阿離緩了緩,低聲道,“生火,將……刀烤紅,烙……烙在我傷口上。”
李沐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讓我……”
“快去。”阿離用力推了她一把。
李沐瑤退了兩步,看著阿離滿身的鮮血,不敢耽擱,迅速從架子上搬下一捆箭,用匕首將箭簇削去,架在阿離不遠處的地麵上,將燈油往上一潑,用另一盞油燈的火種點燃。
做完這一切,她又取來一柄長刀,沒一會兒就在火上烤紅了。
待得她劃開阿離礙事的衣物,真要下手的時候,她卻猶豫了,舉著刀半天沒有動。
“把背上的刀……用匕首……弄斷。”見李沐瑤遲遲下不了手,阿離道,“剩下的,我自己來。”
刀身逐漸冷卻,李沐瑤回過神,扭頭又將刀架在火上烤,接著用匕首鋸阿離身後的長刀。
儘管匕首鋒銳,但每次砍鋸都會牽動阿離的傷口,疼得他幾乎再次暈厥。
阿離隻覺得什麼東西滴落在自己的背上,他忍不住扭頭看去,火光中,李沐瑤滿手鮮血,咬著牙埋頭砍刀,她雙手顫抖,上麵沾滿了他的血。滴落在他背上的,是她如珍珠般滾落的眼淚。
屬實也太為難她了。阿離鬼使神差地想要給她把眼淚拭去,勉力剛一抬手,背後卻一鬆——那柄長刀,終於被鋸斷了。
阿離假裝無事地收回手,讓李沐瑤將箭砍成一根短杆,咬在上下齒之間,隨後從李沐瑤手中拿過再次燒紅的長刀。
他示意李沐瑤轉過身去,不要看自己。但李沐瑤卻倔強地沒有動。
阿離不再堅持,他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堅持了。
他右手執刀,咬緊牙關,毫不猶豫地烙上了左肩的傷口。
滾燙的長刀瞬間將皮肉烙焦,傷口迅速被“粘合”在一起。
阿離發出一聲慘叫,卻因死咬著木杆悶在喉嚨裡。他滿頭大汗,嘴裡已經咬出了鮮血。
李沐瑤不忍地閉上了眼,指甲在攥緊的拳頭中幾乎要將手心摳出血來。
阿離怕自己暈倒,強撐著要繼續處理背後的傷口,卻連觸碰到傷口的位置都十分困難,嘗試了兩次都失敗了。
艱難嘗試第三次的時候,他因脫力和冷汗而冰冷的手,被另一隻同樣冰冷卻纖細的手握住。
李沐瑤從他手中接過長刀,默不作聲地在火上烤了,隨後回身對準阿離後背上的傷口,毫不猶豫地用力壓下。
阿離這次一聲沒吭。
他趴在架子上暈了過去。
李沐瑤將長刀往地上一扔,癱坐在他身邊,還不忘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
還好,還活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詭異的焦香。她因哭泣堵塞的鼻子剛一聞到,立時胃裡翻江倒海。
她衝到遠處,將胃裡的東西吐了個乾淨。
坐在地上,她看著篝火邊赤裸上身的阿離,心知還不是休息的時候。
拿著中衣裁成的“繃帶”,看著沉睡的阿離,李沐瑤歎了口氣:“你還是沒教我要怎麼綁傷口。”
還好女工是必修課,李沐瑤依照纏線的方法將阿離的傷口五花大綁。
隨後她又取來幾副鎧甲,肢解了鋪在地上,草草做了個鋪蓋,讓阿離背朝上趴在上麵休息。
好在石門被打開後,縫隙聯通了內外,空氣流通,石室內又有充足的箭杆可供燃燒,否則隆冬季節被困在這樣的石室,二人不餓死,也凍死了。
做完這一切,李沐瑤才終於能休息一下。她抱膝坐在到阿離身邊。不知何時,石門外麵沒有了聲息,李沐瑤不知道對方是已經離去,還是在外麵守株待兔,她看著跳躍的篝火,陷入沉思。
幾個時辰前,他們二人還好好地坐在這裡,雖然處境危險,卻好歹沒有受傷。原想找個更安全的地方躲藏,卻沒想到這石門卻成了二人的鬼門關,出去一趟,反而讓二人的處境更加被動。
若是沒有出去就好了。李沐瑤有些後悔。
可後麵發生的事情,誰又能預料到呢?誰又能保證此處一定不被發現,困守在此就是最優解呢?
她低頭查看自己的腳踝,那裡已經麻木很久了,之前注意力都在阿離身上,此時一看,已經腫得老高。
身上還有一些擦傷,但這些相比起阿離的傷勢,都不算什麼。
李沐瑤心神不寧,每隔一會兒就去探阿離的鼻息,生怕他死了。後來她太累了,索性倚在阿離身邊躺下,將手搭在他的背上,感受他呼吸時微弱的起伏。
隻有這樣,她才能沒那麼害怕。
累極了的李沐瑤不知什麼時候終於沉沉睡去。
她做了許多荒唐的詭異的夢,一會兒夢見叛軍兵臨城下,一會兒夢見父皇強迫她喝下極樂天,再一轉頭,阿離渾身是血倒在她身旁……
李沐瑤又哭喊著從夢中驚醒。
她茫然地四下看了,發現自己依然在石室中。
一片寂靜之中,身邊躺著的阿離依然在沉睡。
隻是他睡得並不安穩。不知是陷入了什麼夢魘,阿離翕動著乾裂的嘴唇,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李沐瑤湊近他,想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卻被他身上滾燙的溫度嚇了一跳。
李沐瑤的心揪了起來,饒是在深宮長大的公主也知道,阿離發生了傷後最危險的情況。
他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