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捉)(1 / 1)

“轟隆!”

又一道悶響,先時還明亮的天空立馬陰沉了下來。眼見著雨馬上來了,空氣愈加沉悶黏膩。

村子裡平日玩鬨的孩童大叫著四散奔開,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林家院子大門緊緊關閉著,院子裡縈繞著縷縷藥味,讓本就沉悶的天氣更添燥熱。

孫巧巧手腳麻利的收拾完院子裡晾曬的衣物和野菜乾貨,剛走到東屋簷下,豆大的雨便落了下來。

她暗道一聲:“幸好收的及時,不然婆婆臉色又該不好了。”

不過這話她隻能心裡默念,是絕計不敢說出口的。

孫巧巧站在屋簷下,抬頭看了眼暗沉的天空,聽著屋裡窸窸窣窣地談話聲,然後低下頭暗暗歎了一口氣。

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還是理了下身上半舊的衣服走了進去。

屋子裡光線很暗,進門左手邊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竹床,此時床邊圍滿了人。

“不中用了,早做準備吧。”

趙桂芳麵露難色,聲音夾雜著哭腔:“強子爹,你再給看看。江盼他,他才十六啊!”

林強爹收起藥箱,搖了搖頭:“我實在無能為力,這孩子平時身體本就有所虧空,加上這段日子太過勞累,悲傷過度之下就沒有什麼求生意誌。你們還是早早準備後事吧。”

說著,背上藥箱就要走。

“林大伯您不要走,求您救救我哥,我哥還能活,求求您。嗚嗚嗚……”

林強爹低頭看向抓著自己衣袖的小女孩兒,麵色枯瘦,眼睛通紅。他心有不忍,不過到底沒有多說什麼,披上蓑衣,大步邁入雨中,揚長而去。

趙桂芳半拉半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女孩兒,勸說道:“萍萍你快起來,不要坐在地上。林大夫也已經儘力了,你哥他……,我們實在沒辦法了。你還有弟弟要照顧,要往前看啊。”

誰知這話說完,林萍萍猛地用力推開趙桂芳,大聲哭喊:“你胡說,我哥還好好的。你有辦法,你就是故意不想治!”

趙桂芳麵色僵硬,張嘴想要解釋。

林萍萍又指著她哭道:“是你,都怪你!我哥前天醒的時候,是你跟他說沒錢給他看病,要將我賣去當童養媳,哥哥一氣之下才昏倒的。都是你!”

這話一出,屋子裡瞬時靜了下來。

趙桂芳心下微惱,訕笑著解釋:“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我也是為你們兄妹三個好。就算你哥哥沒了,你做童養媳換的銀錢,還能養活你弟弟。你不領情就算了,竟還怪我。”

“你胡說,你明明……”

一道悶雷帶著閃電劈下來,掩蓋了林萍萍後麵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頂著大雨進來,先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看向趙桂芳,語氣帶著遲疑:“娘,花媒婆來了,這會在大門外,要讓她進來嗎?”

說著,微微皺眉看了下滿臉淚水的林萍萍。

“當然要讓進來,你先去開門把人帶到堂屋。”趙桂芳應的乾脆,又對著一直站在後麵的兒媳說:“巧巧,你帶萍萍洗把臉,換身衣服,再帶過來。安安留在這兒陪陪你哥哥,其他人都去堂屋吧。”

說完,也不理會眾人,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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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盼是第二道雷聲響起時醒來的,隻是一直沒有睜眼。

他就那麼閉眼聽著雷聲接二連三的想起,聽著夏日的暴雨傾盆而下,聽著隔壁屋子裡不大不小談話的聲音。

江盼覺得有點生無可戀。

他本是一名21世紀陽光健康開朗的大好青年,生活雖偶有曲折,十二幾年來倒也無病無災。

本以為往後的幾個二十幾年,也能平平淡淡的度過,誰想一著不慎,竟碰上了這麼離奇的事情。

仔細一想,他江盼的人生也確實好幾次脫軌。

江盼出身在一個南方二線城市的小康之家,上麵有個比他大四歲的哥哥,他是頂著計劃生育的罰款和父母的下崗出生的。

不過福兮禍兮,下崗後的江家父母將江盼丟在鄉下奶奶跟前,帶著大兒子經營一家飯店,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也能夠上個中產家庭。

大學四年臨近畢業,江家父母大哥都等著江盼回來自家公司幫忙,可江盼的叛逆期姍姍來遲,一來還是深水炸彈。

江盼對著家裡出櫃了,說自己喜歡男人。

問是否有交往的對象,回答沒有。

再問是不是搞錯了,回答自己對著女的硬不起來。

江家父母一時無言,一時無法接受。

麵對從小不在身邊的小兒子,兩個在商場遊刃有餘的成功人士,舉手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江盼離家回到鄉下繼續跟奶奶生活,而江家父母也不聞不問。五年來相安無事,除了江家大哥偶有聯係。

江盼回到鄉下奶奶家,就做起了自媒體。

借助鄉村資源,加上又是專業相關,一時間就火了起來了,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田園居家美食博主。

江盼很滿足現在的生活,想著這兩年物色一個誌同道合的夥伴,兩人一起過歸園田居,把酒話桑麻的生活。

隻是還沒等這一計劃實施,相依為命的奶奶去世了。

江奶奶去世後江盼很是喪氣了一陣日子。

這天他從宿醉中醒來,伴著正午的烈日踏上了奶奶常去的山頭。

江盼躺在山頂上,看著山中鬱鬱蔥蔥的景色,心裡想著對他寵愛有加的奶奶,在蟲鳴鳥叫中沉沉睡去。

再醒來卻是在一處破舊的農村土房子裡。

他朦朧著睡眼打量了一圈,眼下這間屋子沒有一處跟他記憶有關:屋頂被煙熏的有點焦黑,隱約能看到幾根梁柱,都是上了年月的;牆壁是用土黃色的籬笆夾著稻草糊的,靠近門框的地方有點脫落;大門關著,不知是否是天氣的原因,屋子有點昏暗,隻透過狹小的窗戶打進來一些微弱的光亮。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中藥味,屋外雷聲鳴動。

他的人生再一次脫軌。

江盼心裡嘴裡發苦,他隻是有點悲傷的睡了一覺,再醒來已是陌生的時空。

不知道另一個時空的自己怎麼樣了,是否還會醒來?

如果醒不來,逢年過節誰能惦記著給已故去的奶奶燒點紙錢?

如果醒不來,父母是否會找自己,是否會傷心?

早知道就不那麼貿然出櫃,讓父母傷心,而今隻留遺憾。

江盼直挺挺的躺在有點發硬的床上,再度閉上眼睛。

睡過去吧,這隻是一場夢,醒來就會回到過去,那個有奶奶的世界。

……

隔壁屋子裡的談話還在繼續。

林家二老斜倚在屋子右邊的床頭,左邊堂屋的竹椅上坐著趙桂芳和花媒婆,趙桂芳男人林二柱搬了個小凳子坐在靠門的位置。

孫巧巧將林萍萍帶進來後就出去了。

此時趙桂芳正對著蹲在她旁邊一語不發的林萍萍苦口婆心:“……萍萍你還小,不理解嬸子的一番苦心。大夫都說你哥哥救不活了,要能救嬸子還能不管他嗎?”

“你哥哥沒了,你跟安安你們兩個還得活。咱們家窮,養不起那麼多人,不是你,就得把安安送人,你舍得你弟弟嗎?“

“再說,就算給安安找戶人家,那也沒有你花嬸嬸給你找的楊家好。你過去吃穿不愁,就是享福的,還能時常接濟你弟弟,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聽到這話,旁邊蹲著的林萍萍頓了一瞬,又繼續拿手指劃地,依舊不言不語。

趙桂芳掏心掏肺說了這許久話,嘴巴都乾了,也未見林萍萍應聲,心裡有點惱怒,但也知道不好發脾氣硬逼,跟旁邊的花媒婆對視一眼,咬牙加了一層籌碼:

“楊家心善,知你姐弟可憐,特許了十兩銀子。這銀子給你拿五兩傍身,餘下五兩給你哥操辦後事,以後你弟弟就在養在嬸子家。你該點頭了。”

其實花媒婆說楊家給二十兩銀子,十兩過明路,十兩走暗裡。

趙桂芳本打算隨便給林萍萍一二兩銀子,再準備點行李裝點門麵就行。

可誰知道這林萍萍平時唯唯諾諾,以為是好拿捏的,不成想她嘴皮子都說破了就是不應。

趙桂芳眼饞銀子,又想這拖油瓶能甩開一個是一個,花點錢換個好名聲,何況還有私下的十兩銀子,便咬牙說了十兩銀子的事。

這銀子許出去,便覺得這事已經板上釘釘,林萍萍如何都會應了。

要知道普通農戶,一年忙碌下來手裡也不見得能留下五兩銀子。林萍萍一個八歲的女娃,平時見過最多的錢也就是挖野菜得來的幾文,還隻是過手而已。

趙桂芳篤定林萍萍再沒有不滿不應的,正要接著說後麵安排,冷不丁看到林萍萍抬頭,眸子黑的發沉,盯著她看。

過了一會兒林萍萍乾枯的嘴角抽動,發出一道細小而堅定的疑問:“楊家那般好,嬸子怎麼不讓四姐過去?她比我年長,又素來懂事,讓她去楊家豈不更好?”

似是沒料到一直沉默的林萍萍會突然發問,屋子裡具是一驚,都抬眼向她看去。

林家二老眉頭微疊,布滿褶子的臉上寫著不耐。

林二柱似是沒想到平日唯唯諾諾身形瘦小的侄女會出言頂撞長輩,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口又低頭閉上了嘴巴,家裡平時都是趙桂芳操持,他說不上話。

趙桂芳懵了一瞬,下意識拔高嗓門:“你四姐怎麼行?!”

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很快反應過來,耐著性子讓聲音儘量溫柔:“楊家幺兒跟你同歲,即是找玩伴就要找年紀相仿的;你四姐年紀太大了,她哪裡合適?再說這剩下的銀子還得給你哥操辦喪事,你不去誰去?”

趙桂芳雖然重男輕女,但對唯一還留在身邊的女兒還是比較疼惜。

怎麼可能會讓自己女兒去給傻子做童養媳,換來的銀子還要幫一個外姓人辦喪事養弟弟?

這筆賬趙桂芳算的清楚,她也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全家十幾口人,能乾活的沒幾個,都是要張嘴吃飯的,她不精打細算好好安排,一家子喝西北風?

怪就怪大哥大嫂兩口子命不好,上山砍柴都能遇上大雨喪命,留下三個還未成年的孩子。

她必須得為自己的兒女打算,不能讓這幾個拖油瓶拖累自家。等辦完江盼的喪事,安安也得送走。

為顧著在村子裡的聲譽,隻能讓萍萍自己點頭,否則這和平年代的,落個賣兒賣女的名聲,自家孩子以後都抬不起頭。

本來以為江盼沒了,萍萍平時又膽小怕事,這銀子都許出去了,就沒有不應的。

可誰知這林萍萍平時不言不語的,犟起來比騾子還難拉。

趙桂芳想到此處,心裡一口濁氣無處可吐,憋的心口發疼。再看一屋子悶不啃聲的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正要對著林萍萍繼續威逼利誘,留在東屋陪著江盼的林安安跌跌撞撞的跑進來,臉頰紅紅,聲音激動的大喊:“醒了,醒了!”

然後便被門檻絆倒,跌了一個狗吃屎。

站在門外的孫巧巧剛要去扶,一直不吭聲的林萍萍已經“刷”的一步並兩步跨過去將小男童抱起,小心拍打身上的灰塵,又揉了揉擦紅的手掌。

“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說清楚點,什麼醒了。”一直沒有說話的林老爺子擰眉嗬斥。

“阿哥醒了,是阿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