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場雨(1 / 1)

邂雨 棗泥方酥 4795 字 2個月前

新年的手術排得不多,手術室門口隻有楊蘊一個家屬,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隻有隱隱的人聲從走廊外的樓梯口傳過來。

楊蘊慢慢坐到等候區的椅子上,冰涼的椅麵凍得她打了一個哆嗦,她攏了攏身上的衣服,這才發現身上隻穿了件單衣。

“阿婆,我冷……”她不由喃喃道,像是迷路了記不清回家路的孩子。

但手術室門口安靜得隻有風吹過,也沒有那隻溫暖的手輕撫過她發頂。

她漸漸蜷縮起來,好像這樣就能抵擋住寒意,然而沒什麼用,座椅的冰涼依舊透過單薄的衣服,皮膚,肌肉,甚至連骨頭都感受到了冷。

這時,楊蘊才遲鈍地感受到了疼痛,好像心口被人蠻橫地撕開一道口,血淋淋的傷口藏在衣服下,看不見,摸不著。

她不由用手緊緊抓住心口的衣服,試圖緩解一二,但仍是有種痛到想吐的衝動。

她想哭,卻發現根本哭不出來。

於是,她隻能蜷縮得更緊,頭埋進臂彎,縮成一個殼。

良久,殼裡傳出哽咽的一句:

“阿婆,我再也不想吃鱸魚了……”

手術室的燈亮了十個小時,窗外的雨下了十個小時,楊蘊的眼睛也一直盯著手術室的門看了十個小時。

從下午六點收到消息趕來,到現在淩晨四點,幾乎沒有移動過。

“楊蘊。”男人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他看了眼還亮著燈的手術中,一開口就是質問,“怎麼回事,你阿婆怎麼就出車禍了,你沒照顧好你阿婆嗎?”

楊蘊沒出聲,隻是眼珠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手術室的方向。

“說話,楊蘊,你啞巴了!”男人一把扯起楊蘊,“這麼大雨你讓你阿婆一個老人家騎著單車出門,你不會攔著她嗎?啊!你差這一口吃的了?”

這些話像一把尖銳的刀,直直地插入楊蘊的心臟,再狠狠地攪一圈,把內臟都攪爛、攪碎了。

楊蘊止不住地乾嘔了一下,她推開男人的手,蹲下來企圖緩解疼痛。

然而她還是目光一錯不錯地看著手術室的門,自虐地感受著心口那種撕裂感慢慢穿透到後背,變成貫穿般的痛,來懲罰自己。

“還看!”男人橫眉一豎,神色不悅,“看有用嗎!事情能回到從前嗎?”

“行了,彆責怪孩子了,她也不想的。”

女人臉上還帶著不敢相信的恍惚,她勉強對著楊蘊扯出一抹笑,“你也在這等了十個小時了,回家吧,這裡有媽媽和爸爸呢。”

楊蘊站起身,固執道:“我不走,我要等阿婆出來。”

“你也就這點本事了……”男人見她不聽話,生氣了,一揚手,巴掌就要落下來。

女人擋下他的手,聲音不容拒絕:“楊蘊聽話,回去。”

見楊蘊終於舍得把目光分給她,女人又放緩了聲音:“一有消息,媽媽就告訴你,回去休息吧,你已經一晚沒睡了,你還在高三呢。”

楊蘊垂著頭看腳尖:“可我想阿婆一出來就看見我……”

“你也不想阿婆一出來就看見你這麼憔悴吧,乖,回去吧。”女人勸道,“你看,你眼裡都有紅血絲了,阿婆出來看見會難過的。”

楊蘊想了想,順從地點了點頭。

可回到家,卻發現她根本睡不著。

隻要一合上眼,腦海裡就全是阿婆被撞倒在地上血淋淋的畫麵,眼睛睜得大大的,雨水的持續衝刷下還是有血不斷冒了出來,紅色漸漸蔓延開來,直到全部變成一片血紅。

漫天血紅下,男人質問聲破空而來:“你不會攔著她嗎!差你一口吃了!”

“就是因為你,阿婆才出事的,都是因為你!”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尖銳,不斷盤旋重複著。

最後,化為一個聽不出男女的聲音,猶如讖言:“因為你,她再也醒不過來了。”

“啊!”

楊蘊倏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氣。

緩過來後,她擁著被子坐了起來,望著黑暗中虛空一個點出神。

不會的,不會的,阿婆一定會沒事的。

她莫名地心慌,心像是被一隻大手揉成一團,縮得緊緊的痛。

她急需做些什麼事,來轉移這股心慌和恐懼。

楊蘊定了定神,從床上爬起來,坐到電子琴前,慢慢揭開了那層隔塵布。

手撫上琴鍵,《天空之城》的旋律隨著肌肉記憶緩緩流出,她像是不知疲倦般,彈了一遍又一遍,彈到雨停了,彈到天際從濃鬱的黑慢慢泛起了深紫,她終於累了,閉上了眼睛,往事一幕幕如走馬燈。

她小時候一句想學鋼琴,爸媽沒當回事,還警告她不要好高騖遠,家裡沒錢給她搞這些高雅的愛好,外婆卻把這些年擺攤賣菜攢下的錢從鐵罐裡拿出來,仔細點了又點,然後默不作聲地買了一架電子琴回來,望著滿臉驚喜的她,難過又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

有次,外婆坐在她身邊,笑著看她彈琴,問她為什麼總是彈這首曲子。

她用稚嫩的聲音回答:“彈《天空之城》的時候,感覺心情會一下子靜下來,快樂的時候是憂傷的靜,不快樂的時候,又會覺得是很舒服開闊的靜。”

彼時外婆側耳聽了一會,笑著點了點頭,莫名紅了眼眶:“確實,我們阿蘊真厲害。”

“阿婆也喜歡,再彈一次給阿婆聽,好不好?”

她受到鼓勵,得意又矜持地點了點頭,小小的手略帶笨拙地在琴鍵上跳躍,而外婆坐在窗前看著她,目光溫柔又難過。

時光輪轉,小小的手變得纖長,技法也不再笨拙,可在旁邊聽著她彈琴的人,現在卻生死不明。

一滴眼淚突兀地砸在潔白的琴鍵上,然後越來越多,琴鍵上慢慢聚了一個小水潭。

“阿婆……”

“阿婆……”

……

楊蘊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終於釋放出來,她一聲聲地喊著,聲音從哽咽,到嗚咽,再到帶了哭腔,最後大哭地起來,越來越大聲,甚至有些撕心裂肺。

阿婆啊,你聽見了嗎,我彈了這麼多次你喜歡的《天空之城》,你一定要平安,平安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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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手機響了,哭累的楊蘊正打算趴在桌子上眯一會,聽見鈴聲立馬精神了。

一看是媽媽的電話,她連忙接通電話,一疊聲地問:“手術成功了?是阿婆出來了嗎?阿婆怎麼樣了?”

“對,阿婆手術順利出來了……”本來是個值得高興的消息,媽媽的聲音卻聽著很難過,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輕得像歎息,“但是……”

楊蘊心一緊,她莫名想起夢中那句猶如讖言的話。

“但是什麼?”她緊張地問,邊說邊揉了一把臉,披上衣服就要出門,“我現在馬上來醫院。”

“阿婆進了ICU,醫生說……”媽媽哽咽了一聲,聲音裡滿是彷徨,“搶救不及時,顱腦損傷太嚴重,變成了植物人狀態,可能這輩子都醒不過來了……”

楊蘊的腦子“轟”地炸開了。

她愣愣地重複著:“醒不過來了……”

夢裡那句話,真的成了讖言。

她顫抖著手放下手機,看向窗外那片彩鋼瓦,此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彩鋼瓦的藍色沉默地浸在要亮不亮的天色裡,上麵的雨痕還沒乾透,鋪滿了打下來的枯葉,莫名有種詭異蕭瑟的氣息。

楊蘊怔怔地看著,眼淚突然沒有征兆地落了下來。

原來,昨天那猶如鼓點漸漸連成調的雨聲,真的是一首曲子。

那是,一曲離彆樂。

楊蘊跌跌撞撞地來到醫院,幾經周折,才找到神經外科的ICU。

不遠處,明亮的大窗外,早晨的太陽已經升起,醫院也漸漸開始了忙碌。

但在窗前,背對她的媽媽卻處在投下來的那一片陰影裡,肩一聳聳的。

她上前喊了聲:“媽……”

女人轉過身,臉上滿是淚水,她擦了擦眼角,扯出一抹笑:“阿蘊來了……”

“你爸去跟肇事者聯係了,我一個人在這,沒忍住……”

說著說著,她又忍不住帶了點哭腔,拉著楊蘊到一麵巨大的玻璃牆前,“醫生不讓家屬進去探視,但還好,還能隔著玻璃看一眼……”

“第四張床,就是你阿婆……”媽媽朝裡看了眼,眼淚瞬間又落了下來,抬手捂住嘴哭得無聲。

ICU很安靜,看著很大,幾台巨大的儀器時刻監測著病床上的人的生命體征,管子在他們身上插得滿滿的,多得分不清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又很小,隻放了五張床,裡麵隻有一個護士,裹在無菌衣裡,沉默得甚至有些麻木地在乾著活。

這就是ICU,即使隔著厚厚的玻璃,都能感覺到,裡麵是一灘沒有生機的死寂。

楊蘊就這麼看著,直到臉上慢慢感覺到涼意,才匆匆抬手想擦去。

可是,怎麼擦不完啊……

明明昨天還好好跟她說話的人,怎麼一轉眼,就……

第四張床,老人躺在一片白色裡,閉著眼,曾經愛笑的嘴角耷拉著,剃了光頭,頭上包著厚厚的紗布,大大小小的管子從她身上分叉出來,分不清是維持生命的營養管道,還是奪取生機的寄生藤蔓。

唯一慰藉的,是監護儀上那還在跳動的線條和數字。

“很抱歉告訴你們這個沉重的消息。”

主治醫生遞給楊蘊和媽媽一份報告,語氣沉痛,“我們今天剛檢了腦電圖,確診了病人的確是腦死亡。也就是說,病人會是永不可逆的植物人狀態。”

楊蘊喃喃重複著:“腦死亡……永不可逆……”

她明白腦死亡意味著什麼。

小時候看到這種電視橋段隻覺得疑惑,落到自己身上,竟這樣痛。

她眼淚落了下來,像是在對神明乞願:“腦死亡,真的救不回來了嗎……”

“腦死亡在現代醫學上是可以判定為死亡的了,但具體得看家屬你們的意願,如果你們情感上不認同,那可以讓病人繼續營養輸液維持生命。”

他歎息著,“或許,會等到一個奇跡吧。”

對,一定會有奇跡發生的,電視上不都這麼演的嗎。

楊蘊催眠般地想著,卻聽到一直看著報告無聲落淚的媽媽決絕的話:

“不,不等了。”

“媽!”楊蘊倉皇地喊了聲,抬手想攔住她的話。

媽媽推開楊蘊的手,擦了擦臉上遍布的淚痕,笑了笑:“我知道,我的媽媽回不來了……”

“媽……不要……”楊蘊拚命搖頭,企圖讓她回心轉意,“不要啊……”

“腦死亡啊,偏偏又是腦死亡……”媽媽卻恍若未聞,神色淒楚,“為什麼,為什麼是我這麼熟悉的腦死亡,老天你真狠心啊……”

她愴然淚下,背過身,輕輕的一聲歎息:“醫生,你們來拔氧氣吧,麻煩你了……”

“我下不去手……”說到最後,她還是哽咽了。

直係親屬的意願大於其他人,醫生看了眼蹲下崩潰痛哭的楊蘊,神色沉重地點點頭。

世間太多事,無能為力。

意外和離彆,也許就在下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