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場雨(1 / 1)

邂雨 棗泥方酥 5058 字 2個月前

下午四點,還是那個咖啡館,桌子上擺著的還是那種小蛋糕。

楊蘊心不在焉地挖了一勺放入嘴裡,卻有些食之無味。

“怎麼樣,好吃嗎?”趙延聿眉眼含笑。

“啊?”楊蘊心裡想著事,一時沒聽清。

“我說,蛋糕好吃嗎?”趙延聿又問了一遍。

楊蘊上一口沒嘗出什麼,於是趕緊掩飾般地又挖了一勺,細細品味了一下。

她點頭:“好吃。”

趙延聿察覺到她的動作,笑容淡了些許。

楊蘊沒有察覺,手指無意識地描摹著瓷杯精致的紋路,眼睛盯著咖啡上麵的拉花出神。

她在想該怎麼開口。

說些什麼好呢?

說他們不合適,說他們沒有未來。

說……她不喜歡他了。

語言全都組織好了,她下定決心把人約出來。想著,就最後貪心一次,見最後一麵,之後就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可一對上趙延聿的眼睛,那些決絕違心的話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但總歸要結束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不要強求。

“我不喜……”楊蘊閉了閉眼,儘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幾乎用儘全身的力氣喊出這句話,即使在旁人聽來,她的聲音更像是啞到極致的那種壓抑。

“楊蘊,這幾年,你是不是過得不好?”

一句“我不喜歡你了”還沒有說完全,卻被趙延聿的話打斷。

楊蘊猝然睜開眼,隻見趙延聿正看著她,目光很溫柔,溫柔得讓她想落淚,像是冬天一雙長滿凍瘡的手驟然浸到溫暖的水裡,舒服喟歎的同時,又伴隨著絲絲縷縷的刺痛和癢疼。

人最脆弱的一瞬間,不是正在經曆艱辛的時刻,而是在遍體鱗傷跨過千山萬水之後,突然有人摸了摸你頭說,這些年辛苦了。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開口卻隻彙成了一句話:“長大了而已。”

她低著頭,回想起2019年起的這六年,眼眶早已濕潤。

傾盆大雨裡接到的電話,手術室外的徹夜未眠,隔著厚厚玻璃的ICU……

還有,轟然倒塌的房屋,淩晨夜裡媽媽落淚的臉,和她無數次午夜夢回悔恨的心。

“長大……”趙延聿眼裡的情緒更多了,說不清道不明,“長大了,更說明你過得確實不好。”

是啊,永遠生活在蜜罐裡,誰會想長大?

“跟我說一下,好不好?”趙延聿聲音很低,低到帶了些啞,勸哄著眼前這個比六年前更為擰巴的女孩打開心扉的一條縫,讓他得以窺見過往。

了解她的過往,才知她為何成她。

才能知道為什麼她明明人前看著比以前更明媚自信,卻又在無人處獨自舔舐著傷口。

溢出的眼淚像剔透的珠子,連著往下落,一串一串的,水珠在楊蘊黑色的外套上洇開,又看不見痕跡了。

楊蘊抬起頭,鼻頭暈開了紅,連著右側鼻梁上那顆痣更顯眼些了。

“我……”她張了張口,單單隻發出了一個音節,眼淚就簌簌地落下。

“我沒有家了,媽媽也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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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大年初六,是楊蘊和父母少有的團圓日子,他們會回來G市外婆家,吃上一餐飯,過上一晚夜,然後又在初七下午匆匆地離開。於是,外婆就會提前一天備好食材,在初六專門做上一桌好菜,來招待風塵仆仆的女兒女婿。

但2019年的大年初五,那天雨大得像天裂開了一道口子,裡麵有人拿著水管拚命往人間灌水,即使在多雨的夏季,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場大雨。

“阿蘊醒醒,回床上睡。乖乖在家彆亂跑哦,阿婆去市場買菜,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烏雲壓著天色,白天被調成了黑夜,雨滴劈裡啪啦地打在窗外的彩鋼瓦上,奏出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屋裡沒有開燈,窩在沙發上不小心睡著的楊蘊被外婆的聲音驚醒,揉揉眼睛,坐起來打了個哈欠。

“阿婆,你要去哪呀?”剛睡著的楊蘊迷迷糊糊地問,寒氣從窗外飄了進來,她有點凍到了,聲音帶了點鼻音。

“阿婆去給阿蘊買好吃的。”外婆慈愛地用手摸了摸她頭,“阿蘊想吃什麼,跟阿婆說。”

溫暖的觸感覆在頭頂,本來是心安,可楊蘊卻沒由來地有點心慌,她搖搖頭:“太大雨了,要不阿婆今天彆出去了,我們吃醃魚乾也挺好的。”

外婆失笑:“阿蘊不是最不喜歡吃醃魚乾嘛,嫌它太硬了。”

“我……我就是擔心阿婆嘛。”麵對最親近依戀的人,楊蘊不自覺撒起了嬌,“魚乾就是很硬啊,硌得我牙疼。”

“所以,就更不能讓阿婆的寶貝阿蘊受苦了啊。”外婆愛憐地順了順楊蘊翹起的幾縷頭發,安慰她,“沒事的,阿婆很快就回來,阿蘊乖乖在家,嘴饞了就去廚房夾幾顆鹽浸梅子吃,都熟了。”

“哇,有鹽浸梅子吃了!”

楊蘊高興地跑去廚房,棗紅的瓷磚台麵擦得乾淨明亮,上麵擺著三個玻璃罐子。透明澄澈的鹽水裡塞了滿滿當當的梅子,全都已經是熟透了的黃色,光是看一眼就已經饞到在瘋狂分泌唾液了。

外婆仔細地用熱水燙過筷子,伸進去夾了一顆黃澄澄的梅子:“來,啊,阿蘊張嘴。”

鹽水順著梅子流到筷子,襯得不鏽鋼筷子更晶瑩透亮,楊蘊咽了咽口水,努力抵擋誘惑:“第一個阿婆先吃。”

梅子被塞進楊蘊的嘴裡,外婆用筷子點了點楊蘊的鼻頭:“喜歡吃就說,跟誰學的讓來讓去,我就是喜歡不想讓怎麼了,彆去管彆人。”

鹽水落在鼻頭,涼絲絲的,心卻暖烘烘的。

可嘴笨的楊蘊愣了半天,隻呐呐地說了句:“可阿婆不是彆人,是我的家人。”

“傻孩子……”外婆又一次失笑,“等你長大了,就懂咯。”

“想吃什麼,說吧。”外婆笑眯眯地看著楊蘊,拍拍胸口保證,“彆擔心,阿婆退休金夠你花的,不要再口是心非了哦,過年了,就要吃好的!”

“那我要吃……”楊蘊抿唇笑了起來,“我想吃鱸魚。”

“好,阿婆這就出門給你買啊。”外婆披了件雨衣,拖著單車,在大雨滂沱中走出了家門。

“砰”地一聲,門被輕輕關上。

心底那抹不安在外婆溫暖的笑容下,被楊蘊下意識忽略了,自此,那輕輕的關門聲,成了她無數次淩晨驚醒的夢魘。

“阿婆怎麼還沒回來?”楊蘊又溜進廚房吃了一顆鹽浸梅子,這已經是第四顆了。

阿婆說過的,不能一下子吃太多,楊蘊壓住饞蟲,回到自己的房間。

房間布置得很溫馨,塞滿了書的木質書架,飄著暖黃色蚊帳的床,邊上擺著張寫字桌,寫字桌旁落了個琴架,上麵是一架電子鋼琴,還被細心地鋪了層布隔塵。

布被揭下,手指輕拂過琴鍵,幾個輕快靈動的音符飄出,明明是以前閒時最愛的彈琴,楊蘊卻隻彈幾下就收起了手,有些悶悶不樂。

“阿婆平日裡半個小時就回來了,這都一個小時了……”

楊蘊正擔心著,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來電。

“是楊蘊嗎,你現在在哪呢?”電話剛接通,一個大嗓門傳了出來,是小區門口士多店的老板娘。

“我在家呢,怎麼了?”

她很奇怪,老板娘平日裡幾近冷漠,有顧客進來也隻是抬頭看一眼,付了錢就走人,決不多說一句話,怎麼突然找她。

“哎喲,我的傻姑娘喲,快來醫院吧,你阿婆被車給撞了!”

“什麼?”

楊蘊手一顫,手機險些拿不住,耳朵像是瞬間被一團棉花堵住了,伴隨而來的是一陣長而尖銳的耳鳴音。

電話裡老板娘還在說些什麼,她卻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看向窗外,一個小時過去了,雨勢依舊很大,風夾著豆大的雨滴砸在窗外廠房的鐵皮屋頂,像是一聲聲催促的鼓點,最後連成一片成調的曲子,砸得人心慌。

出租車淌過柏油路上的一條條小河,窗外從綠色慢慢過渡到白色,然後車停了下來。紅色的車尾燈映在布滿水珠的車窗,有種末日的不真實感,昏暗的天色下,影影綽綽能看見醫院白牆的輪廓。

“到了,一共25。”

司機的聲音驚醒了一直恍惚的楊蘊,她也沒心思管雨天司機坐地起價,低下頭準備付錢。

此刻才發現,她的手在抖。

“啪。”

車門被合上,隻楊蘊一個人撐著傘,站在雨中。

她試圖走出一步,但怎麼也邁不出去。

總要麵對的,走吧,阿婆還等著你簽字。

醫院門口雨天也塞滿了人,楊蘊快步穿過人群,手中的傘隻是胡亂地一收,水珠順著傘尖流到地麵,像是人的眼淚。

“楊蘊你這孩子可算來了,你都不知道當時情況多驚險……”

老板娘等在手術室門口,另一邊站著一對母子,女人一臉冷漠不耐。

見楊蘊出現,老板娘連忙上前,說起事情經過,“你阿婆就是這兩人撞的,撞了之後還想逃逸,什麼人啊,幸虧我攔住了。”

“我都跟警察解釋三遍了,我真的沒看到這個老太婆。”女人不耐煩地打斷老板娘的話。

她身邊的小男孩卻扯了扯她的衣袖:“媽媽,我看見了……”

被女人狠狠瞪了一眼,他縮了縮脖子,不說話了。

楊蘊還沒說話,手術室門被打開了。

“病人家屬在哪,快簽字,手術知情同意書和病危通知書兩份。”護士焦急找人,“不是說來了嗎,人在哪?”

“我是。”楊蘊上前。

護士打量了她一眼:“滿是十八歲了嗎?直係親屬呢?”

“他們在外地趕不回來,我是病人孫女,滿十八歲了,我可以簽。”

楊蘊意外地冷靜,冷靜得完全不像個還沒出社會的高中生,下筆簽字果斷,手完全沒抖。

護士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搶救危急,她拿著簽好字的幾份紙就進手術室了。

“哎,小鬼,我不管啊,醫藥費我是墊付了,其他你們跟保險公司談吧。”

見楊蘊年紀很小的樣子,女人眼珠一轉,推卸起責任,“是那老太婆自己過馬路不看車的,那麼大雨,我哪看得清,她自己起碼得負一半的責任。”

小男孩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楊蘊,神色很迷茫。

“醫藥費是你應負的責任。”楊蘊沒有心思和她爭辯,她聲音很冷,帶著毫不留情的尖銳,“這些話你跟警察還有法院說。”

女人還想再說什麼,楊蘊沒理她,女人自討沒趣,灰溜溜地走了。

楊蘊有條不紊地打電話,冷靜地通知了父母這個消息,然後放下手機,鄭重地對老板娘道謝。

“阿姨,謝謝你。”楊蘊朝老板娘深深鞠下一躬,“大恩大德,楊蘊記下了。”

“彆這樣,你阿婆也總是幫襯我們生意,誰出了這樣的事都會幫一下的,都是小事。”老板娘扶起她,“你爸媽一時半會趕不回來,要阿姨陪著你嗎?”

話是這麼說,楊蘊卻明白,這隻是客套話。畢竟無親無故,拉一把手已經是仁至義儘了。

楊蘊搖搖頭:“我自己可以的,阿姨你回去吧,店鋪還需要你看顧。”

老板娘點點頭,腳步卻沒見動。

楊蘊明白了什麼:“等我爸媽回來了,我讓他們給阿姨你包個紅包。”

“你這孩子說什麼話,這有什麼,新年發生這樣的事誰也不想。”老板娘尷尬地笑了笑,“那就……先謝過你爸媽了。”

楊蘊低下頭,沒出聲。

人情冷暖,莫外如是,她怪不了老板娘,這是人之常情。

成長有時候,真的就在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