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歲歲瞪大眼睛,盯著麵前的人。
“年年?趙年年?為什麼……”。
這是他從小照顧到大的堂弟,可以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堂弟總是喜歡用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自己,再配上一聲乖巧卻委屈的撒嬌,趙歲歲對他這個弟弟沒有一點抵抗能力,加上從小就被全家教導一定要好好照顧這個自幼就體弱多病的弟弟,所以他一次次地分享出自己本就不多的食物、分擔掉那些繁重的農活、將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銅板拿出去滿足堂弟的願望……
就這樣一點一點一年一年,養出了條陰狠毒辣的白眼狼。
趙年年眼眶通紅,怯弱又無辜地站在趙母的身邊:“哥,這也不能怪我們啊,如果不是你鬨出了那樣的事情,二伯一家又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趙母先人一步擋在了趙年年身前,語調尖銳淩厲:“我們趙家子孫的名聲可都被你給拖累了,年年還沒怪你,你倒是好意思先指責起他了?!”
趙歲歲傻傻地看著他娘。
身後的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力道非常重,枯槁憔悴的臉上本就不多的肉被手指勒出一道道可怖的紅痕,淚水霎時從趙歲歲的眼中滾落下來,順著捂住他嘴的那隻漆黑肮臟的手砸在了泥地上。
一滴接著一滴,落在地上融入塵土,又在趙歲歲的掙紮動作中被人一腳碾過。他拚了命地掙紮反抗,發瘋一般想從身後人的手中掙脫出來,他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有一瞬間竟真的迸發出了超出尋常的力量脫出了對方的鉗製!趙歲歲急忙趔趄著朝趙母的方向撲了過去,奈何下一刻就又被反應過來的人死死抓住手臂反擰在了身後。
趙年年被他要撲過來的猙獰樣子嚇了一跳,悄悄往趙母的背後挪了挪。
擰過手臂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感,趙歲歲卻完全顧不得這鑽心的疼痛,他隻睜著眼睛死死盯著趙家人所在的方向——那是從未在趙歲歲臉上出現過的表情,他總是溫順聽話逆來順受的,這樣看著竟有些駭人。
趙母心頭一跳,急忙出聲:“說好了二兩銀子的,你給了銀子現在就能將他帶走!”
鉗著趙歲歲胳膊的潑皮癩子哼笑一聲,趙年年卻已悄悄從趙母的背後跑了出來,他俯下身拾起那張被丟在了地上的賣身契恭敬遞過。
癩子將趙歲歲死死按在牆上,空出一隻手來接過賣身契上下打量了番,在腥紅的指印上多看了幾眼,這才從懷裡掏出個不大的荷包。
應該是用了很多年了,挺舊的一個荷包,灰撲撲的臟的不成樣子,卻吸引了院裡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
癩子不識字,賣身契的文書是趙年年找人幫寫的,指印是癩子親眼看著他們抓著趙歲歲的手按上去的,他也不覺得這一家人有膽子敢欺騙自己,遂慢悠悠地將那張輕飄飄的賣身契折好塞入懷中,隨手一拋將荷包丟了過去。
趙母連忙接了過來,荷包裡是幾小塊碎銀子,並著一小串用淺黃色的繡線穿好的銅板。
趙母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個笑容。
趙歲歲愣愣地盯著她看,哀哀地嗚咽了聲:“……娘”。
趙母神情驟變,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現在可不是我們趙家的人了,趕快滾,晦氣東西以後可彆叫我娘!”
話音未落,她又喜滋滋地垂下了頭看起了手裡的碎銀子。
趙歲歲的目光又移到了趙父的臉上。
趙父愧疚低頭不敢看他,爺奶叔嬸也都變成了趙歲歲不認識的樣子,時至此刻趙歲歲終於願意承認這個他一直都不願接受的事實——
他被自己的親人用二兩銀子給賣了。
癩子擰著他的手臂帶他走出了趙家的院子,像是牽著一頭剛從圈裡捉出來的牲畜,大門在他們的身後合攏,趙歲歲甚至隱約聽見了奶奶喊趙年年將戥子拿過來稱碎銀子的聲音,一大家人在小院裡麵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趙歲歲跟在他的身後,呆滯麻木地被帶回了癩子的院子。
沒有人能救他,也沒有人會救他。
癩子是村裡的潑皮閒漢,招貓逗狗偷搶嫖賭整個村子人見人嫌,巴不得出門都要繞上一大圈遠路專門避開他家,唯恐招惹了他給自己帶來麻煩。趙歲歲是被爹娘賣給他的,就算能夠鬨到衙門,裡麵的官老爺也未必會站在他這一方。
大燕朝以仁孝為先,為父母者買賣了家裡的子女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
且又有誰願意幫他鬨呢?
除非有人能出銀子將他從這裡買走,但……那可是足足二兩銀子啊,怎麼可能呢?
更不用說他一個哥兒被癩子抓進了他的院子,剛剛在趙家鬨的那麼大村裡有不少人都悄悄關注著,他的名聲本就不好,進了院子大門一關……連最後一點活著的指望都沒了。
趙歲歲沒有再哭,哀莫大於心死。
他隻呆呆愣愣地坐在那裡,過上許久眼睛才眨上一下。
癩子也不在意這些,進了院子直接將人拖入柴房,第一件事便是尋了捆粗糙的麻繩將趙歲歲捆的嚴嚴實實,恨不得將整捆繩子都綁在趙歲歲身上。
雖然這哥兒瘦瘦弱弱的身上沒二兩肉,但剛剛發起瘋時癩子一個漢子險些都沒製得住他,要不是趙家的漢子在旁幫忙按了一把還真不好說,癩子揉了揉自己先前被趙歲歲踢中的地方,不用想都知道那處定然一片青紫,他也是個橫的,直接對著倒在地上的趙歲歲狠狠踹了幾腳發泄了下心裡的怒氣。
他其實有更想發泄的東西,趙歲歲和他堂弟趙年年生的都不差,若要說親媒人定是會踏破趙家的門檻,否則村裡的袁童生也不至於……可惜趙歲歲壞了名聲,和袁童生的親事也換成了堂弟,許是他們家人怕趙歲歲不服鬨事,迫不及待地就這樣倉促將他賣了出去。
癩子早就看中趙家哥兒了,但他也知道他若現在動了趙歲歲,人是爽了銀子卻虧了。趙歲歲這小臉賣到鎮裡甚至縣上花樓肯定能翻上好幾番,這可是無本的生意,轉手一下就能得到幾倍的利潤,癩子這人就算再混這種時候也能管住自己的下半身。
大不了過幾個月再去樓裡玩他。
癩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趙歲歲隻覺毛骨悚然。
日頭漸落農戶歸家,時不時地便能看到零星幾個扛著農具往家裡走的村漢,時值盛夏農忙已過,大多數人家都已結束了搶收,地裡隻剩了些收尾的零散雜活,是以這些農戶的神態都格外閒適,也是虧得今年有了個不錯的收成。
進村要經過一棵巨大的榕樹,也不知道這樹究竟在這裡生長了多少年,枝繁葉茂獨木成林,為下方遮擋出了一大片蔭蔽空間。
村裡的嬸子阿姆最喜歡在這裡閒聊,農閒時分裝上一大竹筒白水更是能在樹下坐上整整一天,兩個漢子結伴走過停在樹前,其中一人看向樹蔭下的位置:“走了,回家了。”
他家這位時常在乾完農活後跑到樹下打發時間,等漢子從地裡回來經過此處時兩個人再一同回家,每次叫人都非常順利,可這次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錢嬸子擺了擺手:“你先回去,我再坐一會兒。”
漢子一聽就知道村裡今日定然發生了什麼事情。
錢家漢子身邊的人也想到了這點,饒有興致地撐著鋤頭:“錢嫂子怎麼啦?我們能聽不?”
樹下的其他人又七嘴八舌分享起來。
還能有什麼事?翻來覆去不過趙家的這點破爛事罷了,說起來也是這個月的事情,村人與天爭時好不容易熬過了農忙,可算有時間放鬆下來好好歇歇,不是在家晾曬打下來的糧食就是添置柴火清洗衣物等等。趙歲歲那日抱了一大盆趙家人的衣物出門,本是朝著村東頭的小河走去,卻不知曉……怎麼就招惹上了條發病的野狗!
那本是山下老獵戶家養的狗,老獵戶死後就成了無家的犬四處流浪,因為是打獵的獵犬特意保留了幾分家犬沒有的凶性,幾步撲過來一口就咬碎了趙歲歲的半截下擺。
他穿的是趙家人換下來的舊衣縫補改成的衣服,浣洗了幾百上千遍洗的薄脆發白,平日裡稍不注意動作幅度大上一些就會將衣服扯出一道口子,更不用說是這樣凶猛狠戾的獵犬了,紅著眼睛衝過來時連不遠處的漢子都被嚇的兩腿發軟。
那狗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追著他咬,瘋狗是照著趙歲歲的臉咬的,趙歲歲在情急之間本能地避開了一步,他甚至感受到了大張著的狗嘴裡麵呼出的熱氣,洶湧噴薄在他的肩上,繼而就是一道清脆的衣料破裂的聲響。
一大塊衣料被獵狗撕咬下來,露出小半個赤裸的肩頭,趙歲歲也因著躲避的動作重心不穩一腳踩空跌進了河裡。
人沒什麼事情,但被救上來時全身上下都已經濕透了,衣物貼著身體黏黏膩膩地往下墜著水珠,當時可有不少人在場,天還沒黑就傳遍了整個村子,沒過幾日就連臨近的楊溪村也在議論此事了。
畢竟趙歲歲長的確實好看,且他還有一個不久之前剛剛考中童生的未婚夫婿。
至於袁家得到消息後改口稱與袁童生定親的是他的堂弟……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話說回來,他們趙家可真不是個東西,也就趙歲歲是個傻的每天砍柴下地伺候他們一大家人……”,婦人瞥了瞥嘴,提起趙家滿是不屑。
“趙歲歲好,你倒是讓你家大郎把人娶回去啊,你家大郎不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嗎?”另一個阿嬤調笑道。
婦人臉色一僵,不再言語了。
錢家男人對趙家的事情沒什麼想法,倒是拄著鋤頭的孫二摸了摸下巴:“你是說咱村的癩子用二兩銀子將趙歲歲買了?”
“可不是麼,我瞧的真真的,誒呦還帶著串銅板呢,也不知道癩子從哪兒得來的錢,該不會又去偷去賭了吧!”
錢嬸子說著,又似是想到了什麼抬起了頭:“對啊,你不是和癩子關係不錯嗎,癩子發財了沒告訴你?”
姓孫的漢子表情有些心虛。
他深吸口氣,“我哪兒知道啊,我都多少天沒見著他了,再說誰會將自己賺錢的路子告訴彆人啊?這天瞧著是要下雨,我院裡還晾著糧食,你們聊,我先回了。”
錢家男人看了他一眼。
——他要是沒記錯的話……明明前幾日剛看著孫二和癩子一起從村外回來啊?
但他不是多話的性格,想了想也沒再多說。
孫二拎著自己的鋤頭,慢慢悠悠朝著家裡的方向走去。
直到走出了樹下所能看到的範圍,他才腳步一轉拐了個方向,走路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不少。
方向正是癩子的家。
錢嬸子沒怎麼留意,她正抬頭看著天色,光顧著閒話了沒怎麼看天,這樣看來是要下雨。她想了想也準備回家,剛拎起竹筒就見著遠處的道路上走來個人,身材高大步履沉穩,每一步都踩的極穩,手裡握著根形狀有些奇怪的光滑圓潤的棍子。
那男人一步一步走到了榕樹下方,樹冠在他臉上投射出一片暗沉陰影,十裡八鄉鮮少有像他這樣高大的漢子,錢嬸子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霎時便驚呼了一聲,條件反射地往自家男人身後退了幾步。
她的聲音也引來了對麵人的視線。
男人看向了她:“打擾了,楊東村癩子家要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