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來,這是盧娘子……”
見到裴恪,玉婆婆心情都歡悅了,招呼著他過來,欲引二人相識。
裴恪表情淡淡的,眉毛都不曾動一下,倒是江洛橋主動緩解尷尬。
“玉婆婆,我與他相識的。”
“天底下竟有這般巧的事……”
的確是挺巧的,方才她聽玉婆婆所言便有些想法,不曾想京都還真這般小,玉婆婆的孫子竟就是裴恪。
本是欲為二人牽線,玉婆婆興致盎然,雙眼難得靈動,在兩人身上打轉。
可裴恪排斥的情緒皆寫在臉上了,他雙眼直盯著江洛橋,恨不得把人盯出個洞來。
“黃昏將謝,盧二娘子再不歸,兄長隻怕要滿京城找了。”
她心知裴恪不待見自己,自然也不好厚著臉皮留下來,再者他所言非虛,盧藺容指不定在府中候著她呢。
“玉婆婆,那我便告辭了,改日再來看您。”
玉婆婆拍了裴恪一掌,轉頭笑道:“你下回來,我給你做些洛州的瓦栗糕。”
江洛橋眼睛一亮:“婆婆是從洛州來?”
“正是呢,咱們洛州糕點最為出名,我都給你嘗嘗。”
“謝謝玉婆婆。”
她在洛州長大,嗜甜,京中飲食卻偏辛辣,偏生盧瑤貞無辣不歡,這些時日下來身子可遭老罪了。
見裴恪目光中透著不悅,她再謝救命之恩才捂著腰眼處慢步離去。
送走了江洛橋,玉婆婆便往裴恪肩膀上拍了個大巴掌。
“你這臭毛病何時能改改?”她瞪起眸子,“哪有人對小娘子板著個臉的?”
裴恪滑動輪椅進到裡屋,打開熱騰騰的蓮子羹,舀了一碗放到玉婆婆麵前。
“您把自個兒身子養好,彆的就莫要操心了。”
這玉婆婆本是他母親黎氏的乳母,後黎家家道中落,黎氏被抵債給了威遠侯,二人至此分離。
後玉婆婆在洛州開了間糕點鋪子,他幾番相邀都不願來京,近日卻答應了,說是要替他尋個夫人。
他隻當是隨口一提,不曾想她還真存了這心思,更沒想到那人是盧瑤貞。
可他在京中所遭不願讓她煩心,是以對於盧瑤貞的為人並不想多說。
可玉婆婆對自己的眼光頗為自信,心中憂心他的婚事再吃不下,放下了碗。
“你阿娘不在世,若老婆子我不替你操心何人替你操心?”
裴恪敲了敲碗:“快吃。”
“你彆打岔,你方才可聽到了?她與彆的女子不同,非但不嫌棄你的腿疾,還勸你莫要自輕自賤,是個仁善的娘子。”
她雖剛來,可全天下對有疾之人的態度大差不差,更彆提裴恪先前才情一絕惹人羨嫉,能遇上這般親善的娘子著實難得。
“你對自己的親事能不能上點心?”她歎了口氣,忽地抬了頭,“你向來推拒,莫不是還惦記著那劉家娘子?”
“莫須有的猜疑。”
他倒未主動提過那劉氏,可先前又是送糕點又是救人於水火,那不是有意又是什麼?
後來他傷了腿,劉家娘子另許他人,她要給他說親總是百般推拒,心下把所有都聯係起來,玉婆婆自覺眉心都要痛了。
於是,她悄悄問了聲:“你可是聽聞她家官人死了便又起了心思?”
聽聞那趙家郎君死得異常詭異,大半夜跑到馬廄中被踩了個稀巴爛,隻剩下一隻頭滾了出來。
可即便如此,玉婆婆還是覺得不妥。
“此事你莫要犯糊塗,也並非我瞧不上二嫁婦,隻是她家擺明了厭棄你,你若上趕著去倒落得人家白眼。”
瞧著她絮絮叨叨,心知她是上了心了,便也不想直截了當拂了她的意。
於是,裴恪問她:“那你可知,那盧娘子是京城大戶安國公府嫡女,安國公又豈會讓寵女嫁與我?”
“歇了這心思吧,日後莫要再提了,也少與她來往。”
玉婆婆張著的嘴這下也難閉上了,嘴角的粗紋漸漸隆得更深,終是默默低了頭,嘴裡念叨著“可惜了,可惜了”。
江洛橋不知玉婆婆念叨了她一夜,回到府中時盧藺容還未歸,暗自慶幸躲過了一劫。
可她憂心著常家兄妹之事,加之傷口泛疼,一夜未眠。
總歸是該幫人幫到底的。
翌日,她特意尋了一眾高手前往呂府。
投了刺,江洛橋被請進呂府,主君呂嚴匆匆在正廳候著了。
“盧二娘子大駕光臨,不知是……”
呂嚴笑得滿臉堆了肉,先未聞有小娘子拜訪主君之例,可這位安國公府二娘子行事無拘,又是安國公的掌上明珠,自然也不敢怠慢。
可待他漸漸看清來人時,是笑也笑不出來了。
“呂大人可還認得我?”
江洛橋不請自坐,來了便沒打算給呂嚴麵子,今日帶了隨從,可比昨日氣勢了不少。
“昨日是我有眼無珠沒認出娘子來,還望娘子恕罪。”
呂嚴忍不住連續乾咽,他不日便就任光祿寺卿,若此時得罪了安國公府,那可就大手一揮都能讓他前途儘失。
此刻他心中將常煙雨上上下下淩遲了一遍,若是尋常靠山還能應對,卻是個人人皆知的硬骨頭。
江洛橋做足了派頭,茶杯蓋在杯沿出刮了兩下卻並未喝茶,反倒是放至一旁,幽幽地掀起眼皮問他:“那你覺著,我今日登門拜訪,所為何事?”
呂嚴縱橫官場幾十載,也算是個老狐狸,本是不將江洛橋這等丫頭片子放在眼裡的,可那安國公的爹和大理寺少卿的兄都不是善茬,是以他心中不服卻無可奈何,隻好將衣袖一揮吩咐下去。
“去,把夫人叫來。”
常煙雨很快便被帶了過來,慣是低著頭的模樣,嘴唇處新添了兩道疤,便可想到她昨夜又受了怎樣的非人遭遇。
身後跟著的呂家二娘子呂菱穿金戴銀,濃重的妝麵有如戲子上台,她撇了撇嘴甚是不屑。
此刻,江洛橋更加堅定她今日之舉。
她過去牽住常煙雨的手,感覺到她瑟縮,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常娘子,你莫怕,你今日想做什麼,都有我擔著,你隻管說。”
可常煙雨抬頭,雙肩內扣,雙目無神,手指儘數藏進袖中,打落了江洛橋的手。
“你走吧,我什麼都不想做。”
“你放心,我乃安國公府嫡女,他不敢將我怎麼樣,你也莫要擔心連累了我,今日前來,我便是有意助你脫離苦海。”
江洛橋說得分明誘人,常煙雨卻隻淡漠地瞧了一眼,再低了頭,緘默。
她不願就此放棄,奪過青榕手中備好的和離書呈現在常煙雨眼前。
冬日細碎的日光打在一旁的青釉八棱瓶上,射出的光芒直達宣紙,和離書中字字如活了一般跳入常煙雨眼中。
她終於有了反應,顫抖著聲音問:“娘子能助我和離?”
江洛橋未作言語,隻給她遞過了印油,看著她將手印摁上,潸然淚下。
呂嚴在一旁瞧著,氣得險些喘不過氣來。
“這……盧娘子,恕我直言,豈有上門來管人家家事的道理?”
“這道理呂大人若不想講,鬨上公堂也無妨。”
“娘子言重了,這不過是夫妻之間小打小鬨,真鬨上公堂,誰的麵子也不好看。”
江洛橋看著畏畏縮縮的常煙雨,不免為世間女子惋惜,女子生於世該是大方得體的,男女力量懸殊本就不公,受此遭遇便是擬官人一張罪狀都難,無不被以夫妻內事來掩蓋罪證。
她心中驀然起了火,斜睨著呂嚴,將茶杯連帶底下的碟一並砸在桌上。
“我倒是忘了,呂大人在衙門中是有人呢。”
“哎——呂某清清白白,娘子可莫要張口就來。”
如今這每一句話,都極可能成為他升官的絆腳石,呂嚴也是怕了,都想好了夜裡悄悄將人綁了奪其身子毀其名聲。
“我沒功夫與你瞎扯。”她又將和離書一字一句看了一遍,“隻消讓呂大郎在和離書上摁個手印就成。”
可和離哪是那麼容易的,呂嚴抬頭問天低頭問地,偏就是不應江洛橋的話。
江洛橋卻未惱羞成怒,把那杯茶倒在地麵呈一直線,接著,手一鬆,一地碎片。
呂嚴見狀,臉色鐵青,攥了拳正欲讓這小娘子見見世麵,卻被堵了回去。
隻聽聞盧二娘子問道:“昨日大理寺牢獄中出逃的要犯,如今在你府中吧,呂二娘子?”
昨日盧藺容一夜未歸,江洛橋疑心,便暗中讓人探查了一番,這才知原本他奉命看守一要犯,卻被破牢而出,不知所蹤。
更巧的是,那要犯與呂菱之私情曾被她暗中發現,如此一來,她便多了一份籌碼。
此刻,她的目光聚焦在呂菱身上,對方心中有鬼,雙指絞衣,一詐便知。
倒是這人惱羞成怒了:“你胡說什麼!藏匿外男豈是我一小娘子所為?”
江洛橋淡定如佛像,擺了擺手:“那便搜一搜好了,青榕,報官。”
呂菱急了,跺了跺腳:“父親!”
“閉嘴!混賬東西!”
怎麼說也是自己女兒,她未開口呂嚴便知她闖了禍,當下扶額,沒忍住將她一腳踹倒在地,慌亂之下才露出手臂上的淤痕,正與常煙雨之傷無差。
這不就是,兒子隨老子。
呂嚴吩咐下去:“把大郎叫來!”
江洛橋冷眼瞧著,雙指撚著宣紙把玩,足足等了一盞茶的時間,還未見呂旭身影。
她終於開了口:“呂大人,呂大郎若再不現身,恐怕隻有官府的人能找著了。”
老子坐在主位,閉口不言。
兒子卻還是嫩了些,慣是個懼強淩弱的主,隻這麼一說,便不情不願地現了身。
“催命著呢!”
江洛橋使了眼色,青榕便將印油和和離書遞上前去。
呂旭遲疑,還想著再假意挽回一番,便向常煙雨衝去,可青榕是個眼疾手快的,當即便踹了他一腳,將人護在身後。
呂旭惱怒,要上前,卻被兩小廝摁住,他這些功夫,也隻是對著婦孺耍耍威風罷了。
呂嚴猛拍桌子:“反了你們了!這不是你們安國公府!”
“我勸呂大人還是莫要猶豫了,小心官身不保啊。”
馳騁官場的呂大人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有一日會在一小娘子身上吃了癟,如今更是有如吞便。
他咬牙切齒地看著麵前人,閉了眼。
呂旭得了令,拇指印了紅油,對著和離書瞧了許久。
此時一仆附至呂嚴耳邊,也不知說了什麼,隻見呂嚴攏了攏衣裳,叫了停。
他麵色都不一樣了,挺直了身子與江洛橋對峙。
“盧二娘子既懷疑我呂府中藏有逃犯,那便搜一搜好了,呂某行得正坐得端,若是搜不出來,我可要反告國公府誣陷之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