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籬和李招兒領證的那天晚上,他曾經自己一個人默默坐在院子裡納涼,對著頭頂的滿天繁星,默默拿起手機,翻出一個爛熟於心的頭像,猶豫再三,按下了微信語音鍵“今天我結婚了,你會祝賀我嗎?”。發完這一條語音,他仿佛用儘了所有的力氣,手機的那頭像一個無儘的枷鎖壓了他半個人生。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他低頭等待著,雙手握住手機抵住額頭,緊張得像個小孩,為了不打擾到那個人,他特地控製了時差熬到半夜才敢發出這段語音,大洋彼岸的她卻始終沒有任何回複,他也許再一次明白自己不該有任何期待。把手機摔在地上之後,拿起一瓶紅酒大口狂灌起來,任由酒液洶湧地漫出他嘴角,淌濕了所有的衣領。這個人對於韓東籬來說,隻適合藏在心底裡,深得任何人都不要知曉才好。
還有一個人,是韓東籬觸及不得的人。她是一步一步把韓東籬變成現在樣子的魏清蓮,而韓東籬所有的行為都是為了讓她活得不那麼快樂,隻要她不快樂的時候,韓東籬就是快樂的。
小時候,魏清蓮希望他好好念書,送他去最好的國際學校,他非要和社會上的青年打架搶劫,被勒令退學。長大後,魏清蓮不需要他事業有成,隻希望他能夠安安穩穩地接管家族企業,可韓東籬卻偏偏混跡於夜店,泡妞,打架,飆車,賭博……唯有吸毒他從未沾過。魏清蓮掌控不住他,卻牢牢掌控著錢,有時候韓東籬也不得不低頭,隻是每一次都鬨得魏清蓮心力交瘁,她甚至覺得這個孩子,是韓深派過來報複她的。
可能很多人會覺得,男孩子,特彆是富貴家庭的男孩子,他們的叛逆期會很長,長大後就會好了。韓東籬的叛逆期從他十二歲到現在從來沒有停止過,而且他準備將自己的叛逆期無限延長至一輩子。雖然魏清蓮給了他數不儘的財富,他卻依然恨她,他從小就擁有屬於自己的獨棟宅子和莊園,孤單地生活,魏清蓮隻是時不時過來探望一下,她給不起他需要的愛和時間,就隻能向他不停地撒錢,但她不明白有時候,錢不一定有用。
魏清蓮想著這次回來,一定要把韓東籬的終身大事定了,這兩年,這孩子鬨得太凶了,她越來越管不住他了,她隻需要有一個繼承人就可以了。人選早已經有了,董氏跨國集團的千金小姐,劍橋大學的高材生,家族三代經商,把持了半個嶺南的醫藥行業,國內九個主要省份的線下醫藥門店不下10萬個,而且董氏集團已經開始進軍澳洲礦業,這樣的家底,這樣的學曆,足以跟沃特集團的太子爺相匹敵了。魏清蓮之前為了讓韓東籬乖乖聽話,已經使用了各種手段,這次她覺得自己應該更狠心一點。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韓東籬早已經先她一步使用了手段。
每年年終,都跟以往一樣,社會各界頂層人士會收到沃特集團的公益晚會邀請函,隻要你夠得上資格。毫無疑問,晚宴上的音樂是優美的,妝容是精致的,從食物到盆景都是進口空運過來的,甚至連空氣都是特彆布置的,大麵積用了淡淡的阿佛洛狄忒旗下的月桂香薰,單這一項就要花費超過六位數。準確來說,這不是一場晚宴,更像是一場科普,到處充斥著很貴卻讓人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因為每一年晚宴主題都不一樣。
這是一個絕對上流社會的產物,每一年的沃特慈善晚宴都極其奢華的,因為到場的每一個人都代表著他所在領域內的佼佼者,他們裝扮得彬彬有禮,自認為才華橫溢,事實上大部分人都是借著公益之名來結交名貴,所以沃特集團的公益晚會就跟鄉下的菜市場差不多,每個人進去之後都是逛來逛去,挑挑揀揀,最後各取所需。但,那也是華南地區最具價值,最能代表身份象征的一個酒會。他們給下層的人圍起了一座圍牆,即使他們擠破頭想要進來,依然不可能遂願,這個圍牆的門隻對精英或者金錢開放。很明顯,明天各大頭條新聞應該就是沃特集團熱心公益,勇擔社會責任,狠狠在中國慈善排行榜上記上一筆。
韓東籬選擇在這種場合公開了他和李招兒的婚姻關係,足以震驚整個名流圈,讓魏清漣顏麵掃地,他不在乎臉麵,但魏清蓮確實很在乎,家族名譽跟她的命一樣金貴。知母莫若子,韓東籬知道有一萬種方法能讓魏清蓮難受,但這應該是最難受的一種方法。
宴會當天,那些上流人士會穿著最鋪張的衣著款款而來,韓東籬並沒告訴李招兒他的目的,秉承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古訓,他隻對她說了一句話:“你穿平常的衣服站在台上十分鐘就好”。李招兒點了點頭,心甘情願真心實意,以後要出席這種場合的機會並不會少,但是麵子跟錢相比,李招兒一定會選擇錢,她本來就是為這種場合而存在的,不過就是像個小醜一樣被韓東籬展示出來,她很明白自己隻不過是個工具。
宴會上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們衣著光鮮,端著高高的紅酒杯,交換著印得一絲不苟的名片,每個人都像孔雀開屏一樣裝模作樣又一本正經。魏清蓮身穿一套純白套裝,妝容精致,談吐得體,但她連致辭答謝各位來賓的祝酒詞都尚未說完,就被衝到台前的韓東籬搶過了話筒,這一刻前他的相貌自然是在場所有女人的焦點,但是現在他成為了全場的焦點,所有的燈光和攝像頭都齊刷刷地對準了他,大屏幕上映出了他魅惑的臉龐,真像一個大變活人的魔術師。
“首先感謝大家的到來,我是魏總的好兒子韓東籬,魏總的廢話,你們每年都聽膩了吧,剛好呢,我今天有一個好消息要跟大家分享。”
魏清蓮臉色一沉,她的身份讓她不能像一個潑婦,隻作了一個請的手勢,並沒有搶回話筒,見識過無數種難堪場麵的她,依然保持著優雅地姿態緩緩下台,在她該坐下的地方欠身坐下後,便立刻吩咐身邊的人去協調安保力量備用,她雙腿交叉,冷靜地看著韓東籬,想聽聽韓東籬如何讓自己出糗。雖然她身後是五名安保,但是她依然尊重韓東籬說話的權利,眾目睽睽之下,她是舍不得利用保安把自己兒子直接攆下台來的。韓東籬微笑著看向李招兒,把她牽上舞台,對所有的媒體和在場的人大聲宣布:“我身旁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我介紹一下,她是一名孤兒,同時也曾是一名校園清潔工,她不會吃西餐,不會化妝,沒有任何才藝,從沒坐過飛機,她就是你們口中的底層生物。但今天我正式宣布她成為魏總的兒媳婦,我餘生唯一合法的妻子,你們可以儘情巴結一下她”。
韓東籬得意地望了魏清蓮一眼,表情乖張繼續道:“很抱歉魏總,你所謂的富家千金,暴發戶的傻女兒,我根本瞧不上。我就喜歡你不喜歡的,你不喜歡的才是我的最愛。對了,我們領證了,也就是說,等你人老珠黃之後,我的每一分錢都要分給她。你開不開心,你一定會很開心的,哈哈哈。”韓東籬說完,撇了話筒,抬起與李招兒十指緊扣的手,當著所有人的麵輕輕吻了一下,摟著李招兒的肩大搖大擺地走下了台。李招兒的眼睛被無數攝影機閃光燈刺激得很疼,全程麵無表情地看著台下的人,沒有說一句話,她知道韓東籬現在隻需要她當一個木偶,或者更準確來說,當動物園裡的一隻猴子,她已經預料到明天頭條新聞裡肯定有她這隻猴子的照片,但她低估了魏清蓮對媒體的控製能力,就算傾儘全部身家,魏清蓮也會把今晚的負麵新聞刪得一乾二淨,隻有韓東籬這場現場演講還算數,隻是時間一久恐怕這場鬨劇連談資都算不上。
韓東籬豪放不羈的發言居然贏得了在場年輕人的幾聲喝彩,但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多,很快就把稀稀落落的掌聲蓋住了。韓東籬依然十指緊扣架著李招兒來到了魏清蓮的麵前,露出勝利者的笑容,“魏總,不好意思,今晚你兒媳婦累了,我要送她回去,那個董小姐你就留著自己享用吧”
魏清蓮坐得腰板挺直,臉不改色地溫柔叮囑:“好,路上小心點,走得太高調,怕你們摔死。”韓東籬聽完後,笑得很大聲,“我們年輕,不怕摔,倒是你,一把年紀的了就彆操心了,就怕你心梗”。魏清蓮剜了李招兒一眼,冷笑一聲,淡淡笑了,笑得極其生豔,像一朵慢慢舒展的紅罌粟。世人皆豔羨魏清蓮的成功,但見識過韓東籬後,都遺憾她有一個不成器的傻兒子。
韓東籬像個勝利者一樣帶著李招兒匆匆離開,他臉上燦爛的笑容在搖上車窗的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迅速把李招兒的安全帶係緊,隨後立刻開上高速把車速飆到一百八十公裡每小時,這個惡心的地方他一刻鐘也不想呆。李招兒無暇去看窗外一掠而過的夜景,隻是默默看著身邊這個人,她不知道他想借著這速度來隱藏的是憤怒還是悲傷。他們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在環城高速上繞了大概兩個多小時,她問了句“可不可以開點窗”,韓東籬不語,車窗慢慢降了下來,狂風灌了進來,窗外遠處高樓聳立,燈火萬千輝煌,可他們的心中裝不下這G城的遼闊,渺小得就像兩個受傷的小獸,借著晚風來舔舔自己的傷口。
當韓東籬他們第二天回到家的時候,魏清蓮早已坐在椅子上等候多時了,還有她身後的保鏢。八卦□□站在一旁,腳下放著他們各自打包好的行李,默默低著頭,噤若寒蟬。奀妹一見到韓東籬,仿佛看見救星一樣,卻依然不敢說一句話,隻好委屈地把小嘴撅得老高。韓東籬對魏清蓮冷冷道:“我記得並沒有允許你踏進這裡”
魏清蓮沒有看他,她一直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塗著猩紅色的指甲油,看了一眼手上的指甲,貌似並不滿意,淡淡答道:“我需要得到你的允許?”
韓東籬看了長貴他們一眼,依然冰冷的口氣:“你什麼意思,他們怎麼回事?”
魏清蓮在自己剛塗好的指甲上吹了一口氣,緩緩答道“他們在為你昨晚的行為付出代價”
韓東籬冷笑一聲:“你在威脅我嗎?”
魏清蓮嘴角勾起一絲微笑,“我記得之前告訴過你,不要對任何人付出感情,因為這些人都會成為你的軟肋”
“你要是敢動他們一根汗毛,你這輩子休想再見到我!”
“我隻需要你做出選擇,或者他們離開,或者讓你身邊那個低等生物離開”
一向不愛說話的李招兒,上前主動開了口:“魏夫人,我走就是了,你彆為難長貴他們”
魏清蓮瞟了她一眼,緩緩道,“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我以為狐狸精一定是長得漂亮的,萬萬沒想到還有長成你這種的。”
韓東籬連忙把李招兒拉回身後,瞬間換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他們最好都沒事,否則我明天就去街上乞討,乞討不成我就去脫衣服,沃特的太子爺去街上乞討脫衣服,新聞媒體們肯定會很高興的。”
魏清蓮眼神泛起了陰狠,緩緩站了起來,對身後的保鏢下了命令,“把他給我製住”。韓東籬輕蔑地看了一眼幾個彪形大漢,冷笑一聲,立刻脫下他白色的西服外套甩到李招兒手上。
也許多虧了韓東籬多年的打架經曆,搶劫放火也做過一點點,他的拳風招式伶俐,拳拳到肉。不到半個小時後,幾個大漢已經被他打到趴下了,流血的流血,斷手的斷手,沒有一個是能站起來的。很顯然,魏清蓮已經叮囑過這群人,不許重傷韓東籬,但韓東籬也沒占著多少便宜,一隻眼睛腫著,嘴角上掛著血跡。他順手搬了個凳子,翹著二郎腿,跟魏清蓮麵對麵坐下,掏出打火機,點上一根細煙。他重重吸了幾口後,語重心長地勸著她,“魏總,早料到有今天,詠春拳,空手道,我沒少練的,給他們找個好點的醫生吧。另外,你最好彆動他們四個,李叔,劉大嬸年紀都大了,折騰不起呀,都是老人家你說是不?萬一他們哪個出點事情,我能怎麼辦,隻好拿我自己的命來抵債。到時候就不是割個脈毀個容那麼簡單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好好考慮一下吧”韓東籬說完,把煙頭扔在地上,用他昂貴的皮鞋狠狠踩了幾下,魏清蓮再也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冷冷地目送他和李招兒的背影,心中感慨,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如果是個聽話的孩子該多好啊。
當韓東籬快要離開魏清蓮的視線時,他突然咳嗽起來,咳出了一大口血,順著他的下巴一滴滴流到了雪白的襯衣上,他求助地看了一眼李招兒,李招兒默默走過去接著快要倒下的韓東籬。韓東籬也並不客氣,一手摟著李招兒的肩,順便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到了李招兒身上。
他語氣虛弱地說“把我扶到車上,快”
李招兒點點頭,“我們去看醫生”
在李招兒把韓東籬扶到車上後,她坐進了駕駛位,韓東籬艱難地詢問:“你會開車嗎?”
李招兒點點頭,可是看著她搖搖擺擺地把車駛出幾公裡,撞破了欄杆之後,韓東籬終於發現她並不會開車。驚魂未定的韓東籬還是要再次確認一遍“你開過車嗎?”
李招兒還是點點頭,“開過”
“開的什麼車?”
“村裡的拖拉機”
韓東籬聽完後,背後發麻,心裡隱隱作痛,連忙雙手合十,拜了拜腦海中的所有神仙。
“李招兒,你下來吧”
韓東籬讓李招兒踩住刹車,換到駐車檔,連忙把李招兒從駕駛位上拽下來,李招兒皺著眉頭看著生龍活虎的韓東籬,無可奈何地暗罵一句:“裝得夠像”
“彆那麼多廢話,快上車”
韓東籬兜兜轉轉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之後,開進了一個圓形的密林當中,密林當中居然有一條水泥大道直通中點,彎彎曲曲繞進了一個古色古香的木房子麵前停了下來,他看了看還在睡夢中的李招兒,重重拍了拍她的臉,“到了,快起來”。
李招兒睜開眼的第一次看見這麼壯觀的景象,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芒果樹,沉甸甸的青芒果在陽光下胖得十分可愛,在這裡有無儘的樹蔭和鳥叫聲,熱浪夾著知了的聲音撲麵而來。每一棵樹都有她家鄉的影子,G城如此之大,寸土黃金,卻沒有任何地方能用來種這麼一大片果園,李招兒肯定這裡是郊外。木房子不小不大,雙坡式屋頂,建造用了防腐防火的參天橡木,房頂有部分是菱形的防爆玻璃,夜晚可以直接看到星空,房子周圍有一圈太陽能光伏發電板,裡麵水電一應俱全。她把韓東籬扶進了房子躺了下來,就開始尋找其他東西,果然發現一個很大的木質壁櫃,一麵牆都是藥,就跟一個小藥店差不多,各種感冒發燒、跌打損傷的藥密密麻麻,紗布、消毒酒精、一次性注射器,甚至連各式手術刀都有。李招兒打開櫃子的時候愣愣發呆,她眼神有點澀澀的,回頭看了一樣韓東籬,這個地方是專門用來療傷的嗎?他和她其實是同一類人吧,因為不想要太多的同情和施舍,即使是生病也不願意看醫生,大部分時候都隻願意自己一個人扛著,總覺得吃個藥睡幾天什麼事情都會挺過去的,如果不是因為這次情況特殊,她也許根本沒機會看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找到沒有?”韓東籬忽然出現在她身後,李招兒回過神來剛想伸手去取藥,韓東籬已經非常熟練地越過她拿起左下角一盒活血化瘀跌打丸,撕開包裝就把硬幣大小的黑色藥丸塞進嘴裡,然後擰開一瓶礦泉水後就慢慢嚼了起來。
韓東籬雖然覺得很難吃,就著礦泉水喝的話,慢慢也就習慣了,每一次受傷都要躺很久,躺得太久就完全便宜了那個姓魏的。韓東籬坐在床上,沉默半響才對李招兒道:“我所有的銀行卡都即將被凍結了,你若是想離開隨時都可以”
李招兒看著韓東籬搖搖頭,輕輕道:“我也沒錢,隻能跟著你”
韓東籬輕輕笑出了聲,很醜,因為他眼睛腫得越來越嚴重,他對李招兒說:“櫃子中間有瓶跌打酒和麝香追風膏,你拿出來幫我上藥”李招兒轉身拿藥的時候,韓東籬已經把上衣脫了,趴在床上。李招兒左手握著藥瓶看到韓東籬的一瞬間,眼睛突然間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立刻轉了身過去背對著他。韓東籬瞟了一眼她,嘴角上揚,語氣輕慢,“上藥十萬塊一次,冷敷與熱敷五萬塊一次,成交嗎?”
此話一出,李招兒立刻在腦海中瘋狂地計算,1000張100塊疊在一起大概是20厘米,嗯,不厚不厚,一點都不厚,感覺韓東籬今天傷得還是太輕了,如果條件允許,為了給他上藥,李招兒一定不介意掄起凳子再砸他幾下的。李招兒突然想到韓東籬現在銀行卡有可能被凍結,那麼這筆錢怎麼交付?萬一魏清蓮又恢複了韓東籬的財政權,那個時候再慢慢計算也不遲,但這個錢這麼好賺,真的是這麼好賺,雖然口頭協議也具有法律效力,但這筆錢大概率是要不得的,幾個念頭都在李招兒腦海中交鋒,她最後冷笑一聲,這個笑是嘲笑她自己,她已經一無所有了,還能有什麼被他算計的。
韓東籬以為她不說話是因為太害羞了,他調侃道,“如果你不敢看的話,就閉著眼睛好了”
聽著韓東籬語氣中的戲謔,李招兒沉默了許久,穩賺不賠的買賣沒有拒絕的理由,她自己很明白這個道理,很快便慢慢恢複了冷漠的神情,她走到床邊坐下了,往手裡倒了倒跌打酒,雙手搓了搓,在快要觸及韓東籬的皮膚時稍稍停留了一秒,手開始微微顫抖,李招兒一咬牙,然後就聽到了韓東籬大叫起來,“你下手輕點行嗎?”
李招兒卻絲毫沒有減輕力度的意思,淡淡道:“我奶奶說,隻有把裡麵的瘀傷揉散了才不會落下舊疾”
韓東籬這時候才意識到,她的奶奶已經去世,現在已經是孤身一人了,“對不起,那段時間沒能陪在你身邊”
李招兒聽完之後默不作聲,韓東籬雖然嘴上這麼說,可他又該用什麼身份陪在她身邊呢,她的軟弱從來沒有向誰展示過,像一頭小刺蝟,任誰也靠近不了。兩個人都是自己孤軍奮戰到今天,並不希望有人來打破僅剩的自尊,要證明自己一個人也活得很好,需要非常努力。而李招兒也並不知道那段時間韓東籬去了哪裡,她當時不敢問,也沒有資格問,他給了她手術的錢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但她肯定不知道他為了韓深跟同學打架躺進醫院了,她肯定更加不知道她眼睛瞎了的時候,就在同一棟醫院,他手上纏著繃帶,腿上打著石膏的時候也曾遠遠地望了她好多眼。
韓東籬驚訝李招兒的推拿手法居然很地道,他並不知道,她在很小的時候曾經在村裡赤腳醫生手下學過三個寒暑假,因為她奶奶在田地裡勞動的時候難免會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沒錢看病的苦日子裡,李招兒是她奶奶唯一的安慰,也是唯一的醫生。李招兒在韓東籬受傷的地方密密麻麻地貼上了麝香追風膏,最後幫他清洗了臉上的傷口,在冰箱裡找了冰塊敷著幾塊大大小小的傷口。她做完這一切顯得毫不費力,非常利落,仿佛經曆了千百次的演練。
很快,韓東籬第一次吃到了李招兒做的飯,他雖然有過很多個女人,但能給他做飯的女人卻不多。韓東籬清楚她要走多遠才能走到附近的小圩鎮買到新鮮的食材,在這間閒置多日的屋子裡,她用僅有的食材做了兩菜一湯,不知道是否因為饑腸轆轆的原因,他居然覺得涼拌青瓜都非常好吃,看著她在廚房切菜的身影居然有一種淡淡的幸福。如果在恰當的時機,一個家裡能有一個做飯的女人身影,無論這道身影如何高矮肥瘦,對於男人來說都是致命的。
在木房子裡,夏天的夜晚居然很清涼,窗外遠處有一陣陣蟋蟀的聲音。隻是地方不大,一房一廳,所有的地方都是原木所製,韓東籬很喜歡這裡,傷心的時候,發泄的時候,他都喜歡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品嘗孤單。這個秘密基地是給他爸爸給他留下的寶藏,木質的房子,木質的家具,摧毀的時候也僅需一把火就可以了。
晚上的時候,李招兒主動抱了一床被子睡在了外邊的沙發上,她和韓東籬隻隔了一個檀香黑木屏風,悄悄下床關了燈,聽著韓東籬呼吸均勻的聲音,她知道他今晚會睡得很香,明天起床的時候全身筋骨會很痛。李招兒睡在沙發上,對著熟睡的韓東籬輕輕說了一句“你睡得這麼香,可你媽今晚會很難過,其實她對你沒有那麼壞”
過了很久,久到李招兒差點睡著了,耳邊卻想起了韓東籬平靜的聲音,那段話很長,就像在敘述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李招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小男孩,他有一個很不好的媽媽。他媽媽是南宋投海殉國的皇室後裔,家規甚嚴,萬千寵愛,養成了他媽媽一輩子的霸道輕狂。在他媽媽十九歲那年初上大學那一年,很不巧意外懷孕了,男孩真正的爸爸卻害怕承擔責任悄悄逃了。在那個久遠的年代,還沒結婚就懷上孩子,大概會被家族的人活活打死吧,她已經不愛男孩的父親,但是為了以後能夠好好折磨男孩那位畏責潛逃的生身父親,所以她執意要生下孩子。她走投無路,對家裡人撒了個謊,偽造了種種證據,證明孩子的父親是她的導師,當時W大的一位著名教授。教授四十多歲,單身,善良,淵博,除了研究學問之外,他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他抵不住自己學生的苦苦哀求,抵不住女孩家裡人的威逼利誘,最後他媽媽把自己導師搞得離身敗名裂隻差一步了,他們兩個結了婚,平安生下了小男孩,男孩的媽媽和小男孩也因此獲得了很好的身份。男孩的媽媽生來就帶著高貴的血統,她的驕傲和自負,注定了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她沒能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借著教授的人脈和資源,開始和各路人物打得火熱。後來,她跟教授離婚了,拋下父子倆跟一個大富豪結婚了。小男孩呢並沒有被沒有血緣的爸爸嫌棄過,和自己的教授爸爸度過了一段開心的童年,因為當年的師生不倫戀,導致他爸爸的學術生涯直接中斷,父子倆的日子過得有點清貧。可是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沒有媽媽了,連自己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也是沒見過一麵,他的爸爸對他非常好,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他,會帶他去動物園看猩猩,帶他去遊樂場玩摩天輪和過山車。他十二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有個人來找他了。當他第一次見到他媽媽的時候,他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看著那個美麗的阿姨,給他買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感覺她像仙女一樣,但是男孩的爸爸把男孩的媽媽攆了出去。後來才知道,她媽媽嫁的富豪與前妻生了三個孩子,男孩的媽媽為了和大富豪結婚,簽了婚前合同,做了絕育手術,摘了卵巢和子宮,十多年了,無論她如何努力再也沒能生下一男半女,當富豪重病之後,她才想起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個孩子,她還有一條後路。為了爭奪撫養權,男孩的媽媽使儘了各種手段,用了好多輿論和謠言,最後逼得男孩的爸爸被學校辭退,從外大的一個著名教授落魄到街頭賣水果為生,男孩和他爸爸成了兩個街頭水果小販,一個堂堂的大學教授去賣水果為生,由於不善言辭,遭儘了其他人的白眼。沒過一年,男孩的爸爸老了,被不知道的幾個黑手狠狠打了一頓,積勞成疾,男孩為了救他爸爸,家裡已經欠了好幾萬醫藥費,能借錢朋友都走了一輪,男孩被很多人掃地出門,最後實在沒辦法,他走過很遠很遠的路,十二歲的他跪在他媽媽房子門前的大理石上,結果曬到暈過去了,當天晚上男孩的爸爸就去世了,他最後也沒能見爸爸最後一麵。他爸爸過世之後,小男孩的媽媽就過來要扮演一個好母親,再後來經過幾次尋死覓活,小男孩就跟他媽媽在一起生活了,也慢慢長大了,他再也不用求人了,隻是活得一直都很不開心。你說他是不是很慘?”
李招兒聽完之後,心裡泛起一種莫名的心酸,連忙轉頭看向天花板,她以為換種角度,眼角的淚水就會被逼回去,她用一種鼻音很重的語氣,給韓東籬講了另一個很長的故事。
“其實,開不開心又有什麼關係,隻要活下來不就好了嗎?我也有個故事,可以講給你聽,從前有個女孩,出生的地方很偏僻,地方偏僻或多或少會遺傳著封建。女孩是家裡第五個女孩,算命先生說,這個孩子要好生養著,之後會帶著男孩降生,所以她沒有被送走或者流掉。她是家裡老五,算命先生隨便給她起了名字,而她的兩個姐姐,一個叫降娣,一個叫招娣,一出生就不在人世了,因為家裡太窮了,養不活的,聽說一生下來就被淹死在家裡的水缸了,埋在了她家屋後的竹林裡,隻留的一個最大的姐姐。九十年代初,在女孩的家鄉,一個女人如果沒有生出男孩,她在全村人裡會永遠抬不起頭,所以每個女人都會拚儘全力生下一個男孩,然後用命去愛護,女孩則是可有可無的廉價品。她爸爸賭博喝酒,玩女人,她媽媽動則被打,到了最後,女孩的媽媽終於生了一個男孩,一家子都很開心。可是女孩家裡真的很窮,沒有辦法喂飽每一個孩子,五歲那年,有一次,她看見弟弟吃飽飯之後,偷偷搶了他剩下的一塊肉。被她媽媽發現後,扯著她的頭發拖行了十多米,村裡的路很多沙和石子,她手臂上和臉上檫出了好多血,第一次流那麼多血,她以為自己會死掉,哭慘了,父母嫌她吵,關在門外過了一夜。從那次之後,她再也沒有留過長頭發,也再也沒有忤逆過父母的命令。她以為自己乖乖地就可以討得他們的歡喜,可他們還是走了,帶走了一個能乾活的長姐和弟弟,和所有值錢的東西,隻剩下女孩和她奶奶。漸漸地,她再也沒有記起她父母的模樣,隻記得她有個弟弟和一個姐姐,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可能餘生再也無法見麵了。等她第一次上學的時候,九年義務教育還沒普及到她家鄉,她奶奶帶著她找到了校長,說要欠著學費,等家裡的穀子熟了賣了錢立刻來交,每一次收成都不好,她們呢要漫山遍野地去找很多的桃金娘,也能賣些錢。從13歲的暑假開始,她要跟著同村的人出門打工,在悶熱的電子廠裡呆一整個暑假,每次她看見車間主管帶著穿得漂漂亮亮的女兒出去玩的時候,總是想哭流淚。工廠裡的阿姨因為她年紀很小,沒有力氣,都不喜歡和她一起乾活,所以她每天都儘量吃很多飯,隻有白飯是免費的,吃到吐了,還要再吃,到現在也能扛起一整塊百多斤的東西了。因為從小到大她念書都很厲害,每次競賽都能拿到好名次,漸漸地,每當她沒錢交不起學費要輟學的時候,老師們都會直接到她家裡苦勸好久,留下一些錢。中考那年,她是全市第一,有個學校校長爬了好久的山路,找到她們承諾了學費食宿全免,她才知道,知識也可以當錢用的。很多時候,她最怕生病,因為她要自己一個人走很遠的路去找認識的醫生看病,那時候的診所先看病再收錢,沒有錢就留在診所打工抵債。女孩頂著很多嘲諷挖苦,靠著彆人的幫助,一路走了過來,隻是她太寒酸,同齡人都看不起她,所以她也沒有什麼朋友,到最後也發現自己好像沒有什麼親人了。她每天都很累,隻想好好睡一個覺。雖然我覺得她也很慘,活得也很不開心,隻是她依然很努力掙紮著,她現在遇到了另外的一些人,發生了一些美好的事情。就算是為了那一點點美好的東西,她也要努力地捉住,讓自己變得更好一些,才能讓自己這場人生輸得不那麼難看。”
聽完李招兒的故事,韓東籬默默地把雙臂手放到頭上枕著,看著她的方向好久好久,最後困了,累了,枕頭也濕了。他們互道晚安。
“晚安,李招兒”
“晚安,韓東籬”
韓東籬望著頭頂的熠熠星空,沒有睡意,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小男孩小女孩的故事,那隻不過是一個幼稚的遊戲罷了。這個時代的可怕在於,這是一個利益至上的時代,也是一個舉目無親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