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招兒小心翼翼坐上了韓東籬白色的車,她其實是第一次被安排在副駕駛,不會係安全帶,也根本分不清到底什麼車什麼價格,她隻知道和坐在大巴裡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自然也不會想到韓東籬確確實實把一棟彆墅開在了路上。韓東籬的車開得很穩很小心,他的車技是相當好的,外加豪車的開路功能,換擋加油的時候相當絲滑。當李招兒從車上下來再上去的時候,已經是韓太太了,儘管韓東籬一直吐槽李招兒在民政局拍照的時候沒有笑,裝得一點都不敬業。
李招兒不語,她兩隻手輕輕捏著紅色的結婚證,一直透過車窗望著窗外,“你媽知道嗎?”
韓東籬表情誇張意味深長,“她在澳洲,等她回來,“bang”給她個大驚喜好啦,是個超級驚喜,哈哈”
“那之後呢?”
“你喜歡,無論如何你都可以得到那五十萬,或許還有更多”
李招兒苦笑“真好,不用像電視劇那樣簽什麼協議規定各自的權利義務嗎?”
韓東籬疑惑地看著李招兒,看的她心裡發毛,“跟我韓東籬做生意需要簽合同?李招兒,我一個手指都能摁死你,還怕你跑了?”
李招兒輕輕一笑,“你真的很狂,確實這單生意好像我賺很多。”
韓東籬一邊單手開車,一邊聳了聳肩,“自古以來,婚姻本身就是一單生意,在古代,婚姻也隻是你有錢權,我有美色,各取所需而已。大佬,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你對婚姻還一定要求裡麵加點愛情的話,證明你活的還不夠久罷了”
李招兒聽完,轉頭看向窗外,心裡泛起了些許淒涼。
所幸的是他們兩個的關係並沒公開,成為韓太太也不會怎麼改變李招兒的生活軌跡。每天的兼職該去的還是要去,每天該上的課還是要去上,每天隻要有空,李招兒就往醫院跑,她可以稍稍看得懂血常規與心電圖的檢測報告,現在的李招兒已然像一名專業的護工那樣照料任何一個病人。她一個人也在拚命吃飯,拚命鍛煉,體重上去後,便迫不及待地搬到了醫院備血,她還是太瘦,護士捏著她的手臂硬生生擠出了幾筒血,手臂上抽血留下的淤青的針孔。
手術定在了七天後,為了這個手術,李招兒和奶奶等得太久了。等李招兒奶奶身體調理了一段時間後,醫院才敢給出詳細的治療方案,病人是原發性肝癌加上原本的基礎病,現在的體質已經不適宜化療,隻有手術切除了。但凡一個人重病了,就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拔河,醫生隻是隊友而絕非裁判,但他們卻非常不公地被放在了救命稻草的位置上,著實是成了讓人因敬生恨的靶子。李招兒此刻也覺得醫生的話裡充滿著希望,醫院的床位很缺,她不想再等下去了,拖久一分便增加一分痛苦。
奶奶已經安穩睡下,李招兒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圖書館借來的《三體》,細品著劉慈欣的名言,“毀滅你,與你何乾”,她雖看不懂裡麵那些專業的天文學術語,但作品之所以偉大,大概是因為有些書能夠讓讀者以凡人之軀稍稍觸摸到宇宙與人性的縱深,雖然人類的生命短短幾十年與恒星的生命相比如鴻毛泰山,但同樣都有光和灰暗。
有的人一輩子沒有動手術的風險,有的人卻一出生就遇上了手術,人人既不願意遇上手術,但最後卻免不了要靠手術來康複,手術確實是讓人又愛又恨的發明之一。李招兒想儘一切辦法想要延續她奶奶的生命,奶奶的每一次嘔吐、疼痛,她都覺得是對自己的一種蠶食,一片片的淩遲,可留不住時間和健康,是人類終極的宿命。時光是不會倒流的,她再也不可能像小時候在滿天繁星下,聽奶奶講牛郎織女的故事,再也不可能跟奶奶學會用青綠色的竹篾編成各種籃子,甚至連記憶都會消散。
手術成功了,但術後並發症非常嚴重,李招兒不眠不休守了五個晚上,奶奶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失去唯一的親人,李招兒渾身就像一個冰冷的屍體,慢慢品味這世上再無人可依的滋味。
李招兒住院半個多月了,依然拒絕在死亡通知書上簽字,韓東籬來看過她兩次,但她並不想見任何人,對於她來說,韓東籬跟陌生人是一樣的低分量。
李招兒越加瘦削的身體上套著一件寬大的病號服,很不合身,她不吃不喝,靠打著補劑來過活,眼睛部位纏著一圈繃帶,平靜地半躺在床上,她感覺自己一個月以來腦袋都是一片空茫,止不住的淒涼像無處不在的空氣絲絲鑽進她的身體。
忽然門外響起了徘徊的腳步聲,李招兒緩緩才問道:“是誰?”
江長貴猶豫了一下,悄悄進到病房裡坐下,“少夫人,是我,長貴。你奶奶的遺體已經送到殯儀館火化了,葬禮方麵我也已經安排好了”
李招兒嘴角扯出一個生硬的弧度,“謝謝,醫生說我的眼睛什麼時候可以好”
“哦,醫生說那天晚上你哭得太厲害了,也沒有好好休息,所以造成短暫性失明,應該很快會好的吧,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嗯,我很好”
“讓家裡的保姆過來照顧你?”
“不用,謝謝,我能自己照顧自己”
長貴撓了撓頭,看著李招兒,忽然記起,拿起一台嶄新的手機輸入一連串數字按了聯係人保存,塞到李招兒手上,“這個手機你拿好,以後你有什麼事可以打電話,都是少爺吩咐的”
“好”
“你才剛成為我家少奶奶,怕你這樣不吃不喝會死掉”
李招兒十指交叉把左手大拇指深深插進右手掌中,平靜道“你放心,我不想死”
“那等你眼睛好了,我們再商量其他事情吧”
“好,謝謝”
李招兒雖然痛得睜不開眼睛,但是她聽見長貴慢慢走出病房的聲音,然後聽見他把門帶上的聲音,她坐在病床上,對著長貴走遠的方向,在病床上跪下來,雙手交疊,慢慢磕下了一個頭。她很感激,感激在這種時刻,長貴所做的事情。
李招兒奶奶的葬禮辦得很好,沒有十分風光也沒有十分寒磣,畢竟家裡沒年長的人,一切事宜都有村長幫忙代辦了,出殯那天,稀稀疏疏,沒有什麼人願意過來,隻有兒子或者孫子才能為老人披麻戴孝送山上,李招兒這個孫女是沒有資格的,她隻能在附近遠遠望著一行人漸行漸遠,淺黃色有銅板印的紙錢撒了一地。李招兒本不相信封建迷信,但是不排斥風俗,她還是選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請了最好一幫人來吹吹打打,讓她奶奶在死後的世界安寧無憂,按照村裡的風俗,她奶奶是村裡的善人之一,夠資格和許多老人一起葬在齊崇嶺上。
晚上,她一個人回到家裡,青磚瓦房,從此破房子裡隻有她自己一個人了。她在這個地方長大,還殘存著奶奶生活過的氣息。這個房子最怕夏天刮台風,不僅僅是會漏水,台風還會把房頂的瓦片刮下來砸到人。斑駁的牆上貼滿了她小學的獎狀,她從來都是第一名,這一點她已經成為習慣。每次領回來的獎狀都能讓奶奶欣慰許久,她覺得自己那麼拚命念書不是像奶奶說的那樣要走出這個大山,也有可能單純為了讓奶奶笑得更燦爛些。如果她沒有成為第一名,沒有能力念大學,是不是就能夠早點賺錢,讓奶奶多享些福分,多些時間陪陪她呢?李招兒想到這裡,開始慢慢伸手撕下滿牆的獎狀和榮譽證書,統統拿到灶膛裡,劃起一根火柴,火柴頭的黑點處冒起了火星,滋滋燃燒了起來,點燃了那些年代久遠的紙張,照亮了李招兒深陷的眼窩。從此以後,戶口本上隻有她自己一個人了。
既然生起了火,李招兒順便開始做飯,黑黑的灶台養活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她扔進一把米,一個雞蛋。昏暗的燈光下,她一個人對著一碗黃黃的雞蛋拌飯,即使沒有胃口,她也機械地舉起筷子,把簡單的飯菜咽進肚子裡,每挑起一口她都用喉嚨哽咽著吞下。生活仍要繼續,她答應過奶奶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她也答應了奶奶要好好活著,人的一生無論怎麼樣都該好好渡過。能哭著吃飯的人,也一定能夠扛下所有。
從小到大瞧不起她們婆孫倆的人實在太多,刁難過她們的人也很多。如果李招兒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些人會覺得很難受,單單是為了讓這些人活得難受一點,李招兒也要活得更好些,活好一點給彆人看看。一個人剛剛失去僅有的愛之後,通常都隻剩下恨。
李招兒回到學校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了,她告訴自己三個月的時間足夠痊愈了。即使是經曆了親人去世,在期末考試中,她依然沒有跌下過第二名,在大學裡,又有天賦又勤奮的人其實很少,所以她隻需要每天多比彆人多學兩三個小時就可以了。每天坐在圖書館角落裡看著很貴的書,用最便宜的塑料水杯泡著最便宜的茶葉,就算是李招兒最幸福的時光。
不過即使是在校園裡,也有不幸福的時候,在一個學校公費派美實習項目中,李招兒就不是那麼幸運了,筆試第一,麵試倒數第一。她從來沒經曆過正經的麵試,所以麵試當天她既沒有體麵的衣服,也沒有體麵的特長。才藝表演環節當中,大家紛紛祭出各種樂器,跳起各種流暢舞蹈時,她也隻能靜靜地站在那,也隻能對麵試官說一句抱歉,她實在是連幼兒園都沒有上過的那種孩子。當被問道雅思托福考試時,她急忙拿出了專八證書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麵試官是一個膚色教深的中國女子,她用英語譏諷道“拿走,你聽不懂我的問題嗎?我問的是雅思托福成績”。英語專八報名費不到一百塊,雅思托福考試兩千元起步,這場選派果然公平得很,她也無奈地對著麵試官笑了笑,正是這個笑容,李招兒得到了人生中唯一一次麵試零分。
校園這麼大總有些隱蔽的地方,湖邊和樹林這種聖地還是要有的,不然就愧對那麼多無處安放的靈魂,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李招兒都會在大晚上,帶了一罐兩塊錢的廣式菠蘿啤,在沒有人的寂靜湖邊坐一下,等到喝完一罐菠蘿啤的時候,她會告訴自己這件事已經咽下去了。
湖邊的夜色是清空的,星朗無月。李招兒在湖邊的草地上呆了好幾個晚上,她很喜歡聽易拉罐拉開的響聲,也喜歡那種有氣泡冒出來的感覺。但是今天,她聽到了另外一種響聲,那是一對情侶吵架的聲音。她不由得苦笑,人類吵架偏喜歡選月黑風高夜,還偏偏認為自己選了一塊沒有人的地方吵。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她豎起耳朵偷聽了,況且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不遠處,一對身影在路燈下拉扯。
“你到底跟她什麼關係?你給我說清楚”
“你們女的就是敏感,我們之間沒有什麼”
“那你為什麼跟我分手”
“不愛就是不愛了,沒有什麼理由”
“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她的照片和聊天記錄我統統都有”
男的甩開了她的手,“無理取鬨,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有本事做為什麼不敢承認,情人節還給她買禮物,你父母還給你們買了婚房,那我算什麼,我算到底什麼!”
“你說清楚,你是不是翻了我手機,查我的購物記錄”
“你要是清清白白,怕什麼我看”
男生顯然怒不可遏,順手甩了女生一巴掌,“神經病!有病你吃藥去啊”
…………
李招兒吞了一口菠蘿啤,歎了口氣,又是一出情侶分手的戲碼,不知道過了多久,激烈的爭吵過後,最終男生留下一個哭哭啼啼的可憐人,便發動汽車揚長而去。那個可憐人由哭哭啼啼變成了嚎啕大哭,哭累了便換個姿勢哭,一邊哭一邊往湖邊走去,湖邊並沒有圍欄,她越走越深。李招兒冷漠地看著他們吵完架,悄悄走到旁邊,慢條斯理地對湖中的女孩說:“我聽家鄉的老人說,投湖自儘的人會變成麵目猙獰的水鬼,而且永不超生,直到找到下一個替死鬼”
女孩立刻停住了腳步,半響,轉身惡狠狠地向李招兒吼道:“誰要你多管閒事!你以為你是誰!你這個窮鬼”
“你換種死法不比投湖好”
李招兒沒再說什麼,隻是蹲了下來繼續喝她的菠蘿啤,女孩在水中還是止不住地哭,她一邊哭,一邊開始為自己辯解:“我,我隻不過是想借著湖水冷靜一下,又怎樣,要你管,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李招兒就像是完全屏蔽了她的話似的,一聲不吭,就像是一個圍觀群眾一樣盯著湖中的女孩,她既不生氣,也不緊張。女孩見李招兒完全沒有動靜,哭了十分鐘左右,便說:“你下來拉我上去吧”
“你要自己走上來”
女孩見李招兒完全沒有要下來拉自己一把的意思,開始一邊哭一邊慢慢往陸地上走,坐在了李招兒身旁哭。李招兒遞給她半罐菠蘿啤,女孩接住大口喝了起來,“為什麼不是酒?”
李招兒緩緩道:“因為菠蘿啤便宜,又不醉人,長得還很像啤酒,喝它也有喝酒的感覺嘛”說完李招兒起身,拍了拍後邊的屁股,轉身準備走人。女孩急忙道:“哎,你去哪,你忍心扔下我一個人,萬一我又尋死呢”
李招兒苦笑,“你不是讓我滾嗎?再說你現在不是已經安全了嗎?”
女孩神色軟了下來,哀求道“招兒,你陪我一會吧”
李招兒又默默盤腿坐了下來,她沒有辦法拒絕女孩的請求,雖然從一開始就沒跟宿舍裡的人怎麼相處過,畢竟她從來不委屈自己踏進那個圈子。女孩是李招兒的舍友周婭,周婭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像一棵亭亭玉立的水仙花,她還在哭,哭著哭著便開始說話:“剛剛那位是我男朋友,我們在一起六年了”她停下了,又喝了一口菠蘿啤。
“嗯”,李招兒知道現在自己最好彆說話,靜靜地聽就行了。
周婭絮絮叨叨,一邊哭一邊絮絮叨叨。
“高中三年,大學三年,我很愛他,高中的時候,他坐我後麵,每天早上會給我帶一個蛋撻,一瓶牛奶,三年,一千多天沒有一天間斷過。晚上上完晚自修,他都要送我回家,就是晚上出去買包零食他都怕我不安全。那年冬天,我當時家裡還買不起洗衣機,因為用手洗衣服把手凍腫了,第二天,他就給我家裡搬來了一台洗衣機,物理很差的他硬是跟著電器城裡的師傅學會了怎麼安裝洗衣機。以前坐在他自行車尾上穿過校園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可是一到大學就慢慢開始變了,異地的三年我過得挺辛苦的,每次都是我從廣城坐火車去找他,他的生日,情人節,中秋節,國慶節,反正一有空我都會去見他,往返火車票壘起來也有高高的一疊了。直到他家裡出錢給他買車了,我還是要坐火車去見他,我就怕他路上開車過來不安全。現在想想,他也許根本沒有要過來找我的意思啊,哈哈”
“我家境比不上他家,他們家裡一直都在反對,是我太傻,我一直以為我們畢業之後會結婚的。我本來以為他會一直這麼愛我的,直到我發現另一個女孩的存在。他跟那個女孩應該有兩年了,女生同樣是個白富美,很高也很漂亮,是他學校的校花。這段感情算是我死纏爛打才維持了三年,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但是我以為我可以挽回的,直到最近知道他們家給女孩買了一套房子,我知道我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他唯一一次開車過來看我,就是今天為了和我分手。招兒,你說我剛才是不是很傻”
“嗯,有點吧。其實,你剛才是不是應該先甩他幾個耳光,然後拿個磚頭把他的車兩個後視鏡砸下來的”
周婭終於微微笑了一下,“嗯,其實你知道我是問剛才,剛才氣瘋了在湖裡的那段”
李招兒嘴角上揚,“怎麼會呢,無論怎麼樣,一個人借故墮落總是不值得原諒的,越是沒有人愛,越要愛自己”
“你說的太好了”
“不是我說的,是亦舒說的”
“亦舒是哪個班的?她說的太好了”
李招兒一直牢牢記住的這句話,沒想到今天居然能用它來安慰彆人,兩人沉默了一陣,她撿起一塊塊小石頭丟進湖裡,響起了清脆的聲音“你不冷嗎?回去洗澡吧,快十二點了,熱水會斷供。”周婭點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無人的校道上,李招兒走得快,周婭走得慢,李招兒不時停下來等她,但是根本沒有要過去攙扶一下的意思,周婭哭哭啼啼,又開始了她的毒舌之路。
“李招兒,你說你四肢健全跑的賊快,就不能扶一下剛剛落水的舍友嗎?”
“你不能自己走嗎?”
“我剛剛大吵了一架,又傷心過度,又在湖裡泡了那麼久”
“不好意思,我走路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不習慣扶著人”
“活該你沒朋友,你知道我們三個為什麼不喜歡你嗎?”
“不想知道”
周婭又開始絮絮叨叨翻出李招兒好多罪狀。
“每次宿舍交電費水費你都要跟我們砍價,你說你隻有晚上才回來睡覺,幾十塊的錢都摳,還有每次宿舍大清潔都有借口不回來。早上天天起來了那麼早,把我們吵醒不說,情商又低,走在路上也沒有跟我們打過招呼,每次宿舍叫上你去聚餐都說沒空,一起四個人住了三年,連你家在哪裡都不知道,穿衣服打扮又老又土,你說你是不是一個奇葩,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活成這個樣子?”
李招兒背對著周婭站穩了一些,垂下了頭,麵前的劉海剛剛可以蓋住一點眼睛,她兜住下嘴唇吹了一下劉海。那麼多年,李招兒都裝得無所謂,但是麵對周婭,她發現自己突然想解釋點什麼,三年了,即使是能夠成為最普通的朋友也好啊。
“其實,我真的是很摳。雖然很想跟你說點什麼,但是一旦開始解釋就等於要把我自己拿出去遊街示眾。如果每個月少交十塊水電費可以半年買兩套新衣服給我奶奶,每天早上要趕著去送牛奶,所以會很早起床,每天早上八點半就要開始上課,知道你們會起不來,七點鐘出門的時候就會習慣把你們吵醒,雖然逃課也沒什麼問題,但是一年學費四千八,平均分到每節課的話,錯過一節課就是錯過146塊。每次你們大清潔的時候都挑周末下午,我每個周末都有家教,如果不去一次,我的生活費就沒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就隻是回宿舍洗個澡睡個覺,其他時間都不在,不會弄臟宿舍,也沒有必要多交水電費。另外,在一群穿得像公主一樣的女生旁,應該也不想有個村姑來拉低你們的檔次,所以我寧願選擇跟你們拉開距離。當然,最可能的是我自己太忙,根本沒有時間想要去理你們而已。”
周婭居然耐心地聽完李招兒的解釋,不由得發問“你家裡到底什麼情況,為什麼這三年都沒見過你任何的親人來看過你呢?”
李招兒雙手的拳頭悄悄握緊了又鬆開,老半天蹦出一句“你以為誰都像你們父母那樣有空,隔幾天就來學校看一下。”
周婭明顯聽出了李招兒語氣中的顫抖和哽咽,她怕自己再多問一句,李招兒就可能會當場哭起來。其實,到了現在她隱約可以猜得出來一些情況,隻是李招兒不想說,也不能問,她咧嘴一笑“招兒,我們出去開房吧,我不想回宿舍,陪我喝酒唱K去”
“不行,我明天有兼職”
周婭衝上前,不等李招兒反應過來,拽起她的胳膊開始往校外跑。那一晚,周婭瘋了似的在KTV房間裡把自己的喉嚨喊啞了,邊唱邊哭,邊哭邊笑。李招兒不會唱歌,在旁邊喝完一打真正的啤酒之後,睡得很沉,自從她奶奶去世之後,她總是失眠,唯獨這一夜,她在周婭破喉嚨的歌聲中睡著了,在她最不需要朋友的時候上天硬塞了一個,或許是為了彌補,又或許是為了救贖。
第二天李招兒和周婭是被趕出來的,像兩條狗一樣被趕了出來,人隻有沒錢的時候才會當狗,有錢的時候大多數時候還是比較像狼。從包房裡麵出來之後,兩個餓了一宿的人同時在一家秦人麵館停住了,直勾勾盯著裡麵,現在兩人身上有錢的隻能是李招兒,因此周婭又直勾勾盯著李招兒,也有了李招兒人生的第一次請客。點了兩碗臊子麵和兩個肉夾饃,摳門的李招兒真的從來沒有請客的習慣,但當時隻是為了能讓周婭高興一點,李招兒兩眼一抹黑,極其痛苦地付了款。看著周婭腫脹的眼睛和眼底的烏青,她歎了口氣慢慢吃麵,麵對饑腸轆轆的人,麵食像鉤子一樣撓人。周婭邊吃邊哭了起來,李招兒幽幽道,“廣東人做不出勁道的臊子麵,就像非廣東人煲不出一碗透亮的煲仔飯一樣。”
周婭敷衍了一聲,“嗯”
李招兒又緩緩開口,“所以並不是我們不夠好,實在有些事情勉強不得,強扭的瓜不甜的”
周婭神情冰冷,眼角又溢出了眼淚,她用手那麼不經意一擦,帶著哭腔道,“不是強扭的瓜不甜,當初也很甜,隻是有的瓜熟透了會慢慢腐爛變質。是我自己太傻,是我太傻……”
默默看著周婭,李招兒從未愛上任何人,她當然不懂愛情,但她明白一個女孩不會再有第二個六年的青春。周婭讓她想明白一個道理,雖然大多數的愛情起初是極美好的,但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始終像泡泡機裡吹出的泡沫一樣廉價、夢幻,隻能用來逗逗小孩子。
任何幸福都是明碼標價的,好比你想要煮一壺好茶,就需要勞心勞力去荒郊野地打滿一桶山泉水,好比你想要睡一天懶覺,就要勤勤懇懇連續工作不止五天,又好比李招兒和周婭吃了一頓很貴的麵,就要為了省錢走3.2公裡的路回校。
在仲秋的路上,風開始吹起路上淩亂的黃葉與泥塵,打著小小的旋兒,嘲笑著灰蒙蒙的天空。路上行人為了生計走得很匆忙,兩個失意的女生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沒有獲得多少關注的眼神,她們默默收起了驕傲的性子,學會了做一個普通人,這條路將是兩個普通人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