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祈將換下來的睡衣塞進洗衣機裡,回房繼續睡覺。
因為有元寶在,主臥的門留了個縫。
他睡得不安穩,甚至能感知到小狗跳下去的動靜,噠噠噠地出了房間,不知道是去喝水還是去上廁所。
沒多久,小狗又噠噠噠地回來了,蹦兩次沒蹦上床,第三次上來了,往他旁邊拱拱擠擠,隔一會兒又站起來,似不滿意位置,踩著柔軟的床繞一大圈,重新挑了個地兒躺下。
一晚上小狗這麼來地進出、上下折騰,聞祈還被舔醒了兩次,被作弄得實在沒脾氣,感覺自己根本沒睡著。
好不容易睡熟了一會兒,設定了時間的自動窗簾響起滴的一聲,向兩邊徐徐打開,柔和的晨光透過窗戶灑落房間。
小狗興奮地站起來,中氣十足地“嗷!”一聲。
聞祈拿枕頭蓋臉,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伸手往外推著小狗腦袋,道:“元寶,自己玩……”
小狗蹭來蹭去,哼唧撒嬌,想叫他起來陪自己玩。
聞祈閉著眼,含糊不清地喃喃:“一隻成熟的小狗,就應該學會自己遛自己……”
小狗暫停動作,思考兩秒,仗著自己是小狗聽不懂,理直氣壯地繼續拱他。
一聲低笑響起。
熱情提供叫醒服務的毛茸茸小狗身體一輕,被寬大的手掌抱了起來。
裴硯初單手抱狗,俯身拿起了床頭櫃上的遙控器,按下了自動窗簾的關閉鍵。
滑軌運作的細微動靜響起,房間的窗簾徐徐收攏,明亮的光線一點一點地收窄。
聞祈聽到動靜,長睫輕顫,勉強睜開眼。
視線裡,裴硯初伸了隻溫熱的手掌落在他的頭發上,揉了揉,含著笑意道:“睡吧。”
光線逐漸暗下,高大的身影抱著小狗朝門外走去,主臥的房門輕輕關響。
聞祈緊蹙的眉尖舒展,闔上了眼,再次跌入睡夢。
恍惚之間,仿佛又回到了高中。
校醫務室裡,窗外是一株百年銀杏樹,風吹簌簌,飄落燦燦金葉。
金色的夢裡,他沉睡著躺在病床上,旁邊拉著白色隔床簾子,狹小、封閉而安靜。
外麵傳來漸近的腳步聲,而後是一個少年的聲音,禮貌道:“老師好,今天上午是不是有個同學來醫務室了?老師讓我過來問問情況。”
“你問的那個同學是不是叫聞祈?他發燒了,接近三十九度,我讓他通知家長去醫院,他不肯,剛在這兒吃了藥,睡著了。”
老師又道:“他估計還要好一會兒才醒。同學你有時間幫我盯會兒嗎?我去食堂打個飯,很快就回來。”
“好,老師您去食堂吧。”
腳步聲逐漸離遠,醫務室的門嘎吱一聲,晃悠悠地關上。
床邊垂落著素白的布簾,被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掌輕輕拉開。
他閉目躺在病床上,額頭汗涔涔的,幾縷碎發黏膩地沾在異紅的頰邊,手腕似灌鉛般沉重,抬不起來。
旁邊的凳子被拉開,來人坐在了他的身邊。
他聽到了動靜,想睜眼看是誰,卻有一抹冰冷的濕意貼上額頭,壓下幾分燥熱。
濕巾輕緩地擦過汗濕的額頭,帶來一絲清涼。
他無意識地將潮熱的臉頰貼了上去,蹭了下。
似是對方手腕的位置。
少年的動作僵硬了一瞬,很快放鬆了下來,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聲音很低,哄著說了句:“睡吧。”
語氣熟悉,和剛才的記憶近乎重疊,帶著讓人安心的魔力。
聞祈做了好幾個夢中夢。
光怪陸離,碎片似的毫無關聯。
一會兒是許千鈞笑他:“小祈,樓下月考成績榜上你的照片又被人偷啦!”
一會兒是鋪在桌子上的合同,母親語氣輕柔地對他道:“小祈,你這麼有天賦,幫幫媽媽,好嗎?媽媽需要你。”
一會兒是班長帶頭要每個同學給過生日的裴硯初送禮物。
諂媚討好的意味太明顯,他不想送,但同學一場,不想表現得太出格太紮眼,就隨手帶了一杯楊枝甘露,放在了裴硯初堆滿禮物的桌子上。
但裴硯初芒果過敏,為什麼又要喝呢?
聞祈慢慢地睜開了眼,恍然發現自己已經離開高中很久了,那些曾經藏在時間裡遺忘了的疑問,依然沒有得到解答。
滿目昏暗,隻有窗簾的邊緣角落泄出一線白光,提醒著是白天。
他在床頭上摸到手機,點開一看,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自從把元寶帶回家,他已經很久沒有一覺睡到這個點了。
……元寶呢?
聞祈下了床,打開門,被公寓裡過於明亮的采光刺激得微微虛眼。
逐漸定焦的視線裡,客廳裡嵌入式電視正無聲播放著《布魯伊》狗狗動畫片。
裴硯初在地板上單手做俯臥撐,小狗坐在他的背上,黑玻璃眼珠盯著電視裡動畫片,目不轉睛,尾巴時不時晃一下。
聞祈的目光落在裴硯初的身上。
裴硯初一隻手撐地,一隻手背在身後,整個身體呈筆直一條線,上半身光.裸,隻穿一條寬鬆的運動褲,小麥色的背部肌肉勻稱,線條緊實且輕微顫動著,滲著亮晶晶的細密汗珠。
聞祈忽地想起上次裴硯初嚷著要買女仆裝,說自己和宣傳圖裡的男網紅身材很像。
但其實隻有體格有一點相似,網紅男博主明顯是蛋白粉堆出來的肌肉,裴硯初的身材勻稱,肌肉結實但不誇張,是通過長期的鍛煉,實打實練出來的成果。
真要比起來,還是裴硯初的肌肉練得更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小狗的耳尖微動,似有所感地轉過來,看到聞祈的一瞬間,黑葡萄似的兩眼激動亮光:“嗷汪!”
元寶兩腳猛地一蹬,跳下裴硯初的背,像個小炮彈向聞祈飛速衝了過去。
“嗷嗷嗷!”
裴硯初穩著呼吸,正往下沉身子,被元寶蹬了兩腳,一個錯力,整個人直接趴地上去了:“靠!元寶你……”
一聲輕笑響起,似風鈴輕搖,打斷了話語。
裴硯初有點錯愕地抬起視線,一雙玉石般的腳先出現在視線裡。
睡褲垂落,露出一小截纖細瘦削的腳踝,單薄的足掌站在原木色的地板上,襯得愈發白皙,流轉著一層月華般的朦朧光暈。
往上看去,是聞祈修長的身段,而後是春日海棠般的明豔眉眼,因為剛睡醒,透著一股慵懶,說不出的惑人。
聞祈俯了身,將小狗抱在懷裡,見裴硯初傻呆呆地趴地上盯著他,懶洋洋地踢了下裴硯初的肩膀,問:“地板有膠水,黏住了?”
裴硯初伸手撐了下,盤腿坐了起來,仰頭看他,問:“餓了沒,廚房裡煮了蘋果燕麥粥,要吃嗎?”
聞祈點了下頭。
裴硯初道:“那你等我十分鐘,我去衝個澡。”
聞祈道:“我還沒有五體不勤到這地步,可以自己盛。”
裴硯初利落點頭,道:“好。”
聞祈摸了兩把小狗放了下來,去廚房盛了一碗冒著熱氣的燕麥粥,端回餐桌前。
浴室的水聲很快結束,裴硯初帶著一身清爽水汽出來,換了身簡單常服。
他端了杯水到餐廳,拉開聞祈對麵的凳子剛坐下,小狗就噠噠噠地過來,刨了刨裴硯初的褲腿。
裴硯初心領神會,把小狗抱在了自己腿上,小狗支起身,用兩隻前爪扒著餐桌邊,對著聞祈搖尾巴。
“元寶這是拿我當椅子,陪你吃飯?”裴硯初饒有興致道,“還挺聰明。”
聞祈拿銀勺喝著粥,唇角掀起弧度,道:“元寶本來就聰明,能聽懂很多指令,就是有時候會裝自己聽不懂。”
裴硯初提議:“不過小狗站著對關節不好,要不給元寶買個嬰兒座椅吧?它也能在旁邊陪著你吃。”
以前元寶是跳到旁邊的椅子上,趴著陪他,聞祈想了想,覺得買個嬰兒座椅也不錯,點頭:“可以。”
裴硯初問:“你養了元寶多久了?”
一提起小狗,聞祈的明眸染上淺淡的笑意,語氣也變得溫柔,道:“大學畢業後開始養的,有兩年了。剛把元寶接回來的時候,它可粘人了,我走哪兒它跟哪兒,腿又短,跟不上我就著急地叫。”
裴硯初低頭看小狗,忍不住道:“現在好像也沒什麼差彆吧?一樣的腿短。”
元寶聽懂了,生氣地嗷一聲。
裴硯初故意問:“不是嗎?”
元寶忿忿:“嗷嗷嗷!”
裴硯初敷衍:“嗯嗯嗯是是是,你的腿一點都不短,你是世上走路最快的小狗。”
一人一狗正經對話,聞祈笑了會兒,問:“你早上遛過元寶了?”
裴硯初點頭:“我看你沒睡醒,就帶它出門了,元寶自己認路,帶我去了個小公園。公園裡有挺多女孩子認出元寶,還和它打招呼。”
聞祈道:“元寶喜歡長得好看的小姐姐,一遇到就要過去打招呼,拽都拽不住,仗著自己可愛,認了很多姐姐和姨姨。”
裴硯初笑道:“發現了,元寶確實很受歡迎,就是那群姐姐姨姨過來問今天怎麼是我來遛元寶,看我的眼神像看偷狗的賊。”
聞祈感興趣地問:“那你怎麼說的?”
裴硯初坦然道:“說實話啊,你昨晚累壞了,今早上起不來,所以隻能我來遛元寶。”
聞祈喝粥的動作一頓,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他:“你……”
裴硯初無辜問:“怎麼了?”
聞祈輕歎一口氣:“沒什麼。”
不過短短兩天,就生出了一種習以為常的麻木感。
總歸都是要被誤會的,被一個人誤會是誤會,被一群人誤會……好像也沒什麼差彆。
聞祈又問:“她們還說了什麼其他的嗎?”
“問了我什麼時候來的,以後長住這邊嗎,什麼工作這類的話。”裴硯初回憶道,“我就說住你這兒,靠你養。”
聞祈欲言又止。
很好,他就多睡了一個上午,想必附近的狗友圈已經傳遍了他養了個吃軟飯的小白臉的最新消息了。
“啊對了,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一個老爺爺用三輪車賣石榴,看起來還不錯,我買了幾斤。”
“你買回來稱過嗎?”
“沒有,怎麼了?”
“流動的水果攤經常稱不準。”
裴硯初一怔,立刻起身去廚房找電子小稱,沒過一會兒,回來了,鬱悶道:“確實多收了我半斤的錢。”
錢倒是不多,但讓人不開心。
聞祈的唇角輕揚,溫聲寬慰:“沒事,下次就知道了,我也遇到過。”
裴硯初帶著點受寵若驚道:“小祈,你今天對我的態度怎麼好?”
聞祈微笑:“大概因為,我突然發現你從以前起腦子就不怎麼好。”
明知道自己芒果過敏,還喝那杯楊枝甘露。
不是傻狗,還能是什麼?
裴硯初的頭上冒出一個問號,茫然問:“啊?”
聞祈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一亮,響起語音通話的鈴聲,屏幕上跳動著【宋知聿】的名字。
聞祈落下視線,笑意收斂,臉色微微一沉。
裴硯初也跟著看來,注意到了名字,問:“這誰?”
“我母親再婚對象那邊的兒子,我名義上的哥哥。”
聞祈麵無表情說完,點擊了接通。
“小祈?”
語音裡傳來一道男性聲線,聲音溫和:“最近好長一段時間沒看見你了,過得怎麼樣?”
聞祈跳過寒暄的環節,直接問:“有什麼事?”
宋知聿也不意外,順著道:“聞阿姨昨天給我說,你想和星樂解約。”
聞祈道:“嗯。”
“小祈你去醫院看心理科的事,我也知道。但是合同白字黑紙,條件說好了,小祈你一年至少寫兩首歌,這個要求不嚴苛吧?但你今年甚至連一首demo也沒給過,就算我想答應,也說不過去。”
宋知聿的聲音不急不緩:“這段時間公司有危機,本來就有一些藝人想跑,要是他們知道小祈你就這麼解約了,肯定會不滿,我們這邊也很難辦。”
聞祈沒了胃口,將銀勺丟進碗裡,懨懨地垂下眼睫,問:“你想說什麼?”
秋日溫度寒涼,剛起床還不覺得,聞祈隻穿睡衣,又光著腳踩在木地板上,現在覺得有點冷了,抱起了手臂。
通話裡的宋知聿道:“你和星樂簽約了這麼多年,相處得也很愉快,我知道你最近幾年狀態比較差……”
他長篇大論地說著,擺著大道理,說公司不容易,這些年相處難得,說願意再給聞祈一段時間調整狀態,後麵可以重新調整合約的條件,公司願意讓利。
對麵的裴硯初放下小狗,起了身,轉而向臥室那一邊走去。
聞祈沒管裴硯初,在椅子上聽得放空神遊,隻覺得厭煩。
繞這麼一大圈說話,不累嗎?
有意思嗎?
卻有一陣腳步聲在身後接近,停下,而後肩頭落下一點重量。
——是一件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厚實,溫暖,驅趕著秋日的寒意。
他有點詫異地回頭,發現裴硯初站在身旁,手上還拿了一雙薄羊毛襪子。
裴硯初半跪了下去,捉著他的右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熾熱的手掌圈著纖細的腳踝,在微涼的肌膚上似落下一連串的火星。
裴硯初低著頭,俊美的眉眼低垂,鼻梁似山脊高挺,左耳的銀珠耳釘閃動微光,握著他的腳,認認真真地,給他套上了薄襪。
動作輕而緩慢,不帶一絲冒犯的狎昵意味,自然得就像是剛給他披外套。
聞祈有些恍神,圓貝似的足尖蜷了蜷。
裴硯初又抬起頭,看向他,伸手道:“左腳。”
通話裡的宋知聿還在說著話,喋喋不休地充當著背景音。
聞祈遲疑著,將左腳試探性地伸了過去。
溫暖乾燥的手掌再次握住他的足掌,柔軟的羊毛麵料一寸寸包裹,藏起了雪白的足。
小狗歪著頭陪在旁,黑眼珠好奇地眨巴眨巴。
裴硯初低聲道:“元寶,來給小祈暖腳。”
小狗聽懂了,啪嘰一倒,慷慨地貢獻自己軟乎乎的肚子,熱情邀請。
聞祈愣了下,陰霾的心情放了晴,輕輕地笑起來。
笑聲打斷了通話裡的宋知聿,他疑惑問:“小祈,你旁邊有人?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聞祈終於想起了還有宋知聿的存在,慢吞吞地道:“沒聽,要不你重新再講一次吧。”
宋知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