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是“我乾了”,但肯定還要仔細籌謀。地府的確被皇帝折騰得很慘,但要讓它們鬆口答應支付這麼大一筆資源,仍然是相當艱難的事情。所以從第二天起,穆祺就按照皇帝的指示,開始“營造氣氛”。
第一個星期,穆祺給係統發去消息,表示改造的進度並不樂觀,皇帝在大肆揮霍,隨意賞賜,糜費不可計算;三日之後,地府送來回複,態度依舊不變;聲稱如果揮霍太大預算還可以再加,請他一定要大力堅持雲雲(穆祺:原來加預算這麼容易的嗎?)
第二個星期,穆祺又給係統發去消息,表示皇帝有了新的動向,現在正用金錢拉攏村民,下至年輕力壯的惡少年,上至年高德劭的老人,都被皇帝金錢攻勢迷惑;如此拉攏人心,不知意圖何為。
這一次地府的反應就非常迅速了;僅僅一天之後,係統就轉來了幽冥的消息,消息中請穆祺要密切關注、提高警惕,隨時通報消息。
“提高警惕”等等,倒不必地府多掛心;慢吞吞拖了大半個月後,穆祺照皇帝的布置,將劉先生這幾個月以來買的書單發了過去。
然後,當天晚上,他就收到了幽冥的急電:
【事情緊急,請從速解決為要;我方將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
——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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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地府那邊未必不明白皇帝暗戳戳玩的花樣。但有的時候你就是知道了意圖也沒有辦法;畢竟如果地府真能強力扭轉大漢天團的意圖,那也不至於鬨到請人出手的地步。所以,麵對皇帝開列的條件,地府雖然百般不願,也不能不咬牙忍耐——事實上,在他們看來,要是真能破費一大筆送走這個瘟神,那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隻要地府願意妥協,不必消耗庫存資源,時空管理局那邊的門路其實也不難走。反正不過拿錢辦事罷了,並不違反製度,係統也樂得做這個人情。
不過,拿錢辦事歸辦事,多餘的事情管理局是一件也不會做的。以規製而言,如果是官方身份被派遣到曆史中力挽狂瀾,管理局會提供全套的服務,從身份掩蓋後勤保障到安全服務無一不備,但現在皇帝執意以私人的身份出發,那不但所有服務一律取消,還要簽署極為嚴苛而繁瑣的條款——管理局允許小規模的穿越,但決不允許穿越者對曆史造成“大規模”、“惡性”的影響;如有觸犯,懲罰必將酷烈之至;而對“惡性事件”的詳細定義,則足足有上百頁之多
這樣的約束其實很不近人情,畢竟穿越者身處局中,其實很難判斷自己所引發的蝴蝶效應;要是動輒得咎,那隻能束手束腳,什麼事也做不了。往常員工執行任務,都有種種“豁免條款”予以保護;現在他們脫離管理局單乾,當然就要直麵最嚴苛、最不講人情的約束。
在這樣關鍵的時候,就很能看得出個人的魄力了。雖然管理局描繪的“酷烈懲罰”的確非常嚇人,但確認了可以穿越時間再來一回之後,孝武皇帝根本沒有條款上做任何的糾結,很快就在數百頁的文件上簽了名。用他引經據典的話說,這叫抓矛盾要抓主要矛盾,專業人士就要敢於下判斷。你想得到什麼就一定要付出什麼,不冒點風險怎麼會有收獲?
……還是那句話,這讀書都讀雜了吧!
兩個星期後,所有手續辦理完畢,時間管理局派專人送來了一個小小的密盒,內裡隻存放了一張紅紙。這就是管理局最核心的資產,耗費巨大資源才能實現的時空穿梭。隻要將紅紙往門上一貼,他們就能得到一個簡陋而實用的時空門;可以滿足最基本的需求。
不過,管理局也隻願意提供最基本的需求了。附帶的文件說得很清楚,按照地府提供的資源,這扇門現在隻能保證他們穿越到“西漢武帝年間”,供皇帝“重新來過”。至於具體是哪一年?不清楚。具體是什麼地點?不清楚。具體麵對的是什麼局勢?那就更不清楚了。反正一塌糊塗,全部由爾等發揮。
不過這難不倒在任務中久經考驗的穆祺。他設法倒騰來了一架二手的機器狗,改裝好了接收裝備和大容量電池,用遊戲手柄指揮著它在“門”的對麵轉了兩個小時。機器電量耗儘之後,穆祺導出視頻,讓幾位大漢土著仔細辨彆。
有拚接的照片做對照,幾人很快認了出來:
“這是長安東市。”霍去病指點著機器狗從孔洞中拍到的圖像;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是在夜間宵禁之後投放的機器狗,隻能借月色拍到昏暗的建築:“附近高高堆起的應該是雞籠和犬籠;自孝景皇帝之後,常有長安輕薄兒到東西市鬥雞走馬,賭博酗酒,很是熱鬨。”
他停了一停,又指向月光照射的某處角落:“這應該是堆積的馬糞,看來還有人在此處賽馬賭鬥。”
長平侯微微皺眉,忍不住看了外甥一眼——按照京兆尹的規矩,長安天子腳下是不允許賽馬賭博的。隻不過需求太大利潤太高,大家都在私底下悄悄的搞。但私底下賭歸賭,從沒有人敢在天子麵前公開揭示這個難堪的機密。而現在冠軍侯嘛……唉,冠軍侯也未必是蓄意揭人家老底,很可能是爬得太快太沒有基層經驗,根本不知道下麵還有這種潛規則,所以一張嘴就漏了機密。
“所以說,長安的輕薄兒現在還有閒心吃喝玩樂,搞第三產業。”穆祺倒沒有留心大漢高層的暗流湧動;他隻是若有所思:“這麼看來,應該還沒有到陛下統治的晚期,也沒有鬨出巫蠱、天災這種大亂子。”
皇帝:…………
“你這是在陰陽怪氣地譏諷朕嗎?”他冷冷道。
穆祺點頭:“是的。”
皇帝不說話了。
兩位大佬高手對決,刀刀見血。長平侯冠軍侯隻好老實閉嘴,聽之而若不聞。不過,雖然表麵上是垂眉順目,不敢稍有異議的溫順模樣,但在確認了對麵不是武帝發癲的晚年之後,他們心中其實都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的。
上天垂憐呐!
西漢的國家機器鼎盛於武帝一朝,在官山海收鹽鐵全力應對匈奴之後,天下精華富集於關中,離開關中就仿佛魚兒離開了水,什麼大事都不能妄想;但天下財富彙聚的首善之都,同樣也是被酷吏嚴密盯防、法令細密嚴苛的禁地。所以,穆祺的話雖然不中聽,但說得其實還是很有道理的。一葉落而知秋,如果東西兩市的輕薄兒還能鬥雞走馬,那說明局勢尚且寬鬆,後世的穿越者可以悄悄混入其中,從容打算將來;要是連作為地頭蛇的惡少年都混不下去了,那種情況,恐怕就……
唉,大家也不想剛一落地就被酷吏抓走,作為衛太子叛亂的黨羽,被送入大牢吃牢飯吧?
——喔對了,如果仔細算來,除了穆祺這個純粹的局外人之外,穿越四人組或多或少還真和衛太子關係匪淺;如果酷吏下狠手把他們當太子黨羽抓了,那還真不算抓錯;至少比尋常的百姓更罪有應得。
當然,武帝統治的時間很長,就算僥幸排除了最危險的階段,剩下的情況也很難判斷,因為沒有係統提供的身份掩護,必須要仔細斟酌介入的方式——總不能大剌剌閃亮登場,在長安城中製造出兩個活皇帝——四人團為此開了好幾天的小會,但始終難以決定。
沒錯,雖然在場的有三位大漢土著,但其中兩位生下來就是天命富貴,快樂恣意,對廣大的長安底層體會並不深刻;以至於想象力天馬行空,經常提出匪夷所思的建議。比如霍去病就提出,他們可以以外地行商的名義進入長安,以異域身份作為掩護,減少暴露的風險。而長平侯衛青則直接反駁,指出能進入長安的外地行商都供奉著朝中的巨佬,才有資格瓜分京城的蛋糕;這種緊密結合的勾連,不是一群外人可以假冒的。
“與朝中顯要勾結?”霍去病有些迷惑:“我也在北地的行商處買過不少東西,怎麼不知道他們還要給誰上供,謀求庇護?”
“……那是因為你就是那個庇護他們的朝中顯要。”衛青乾巴巴道:“一仆不侍二主,他們已經供奉了你,當然不能再供奉彆人。”
霍去病愕然想了一想,發現自己居然不能反駁——他十八歲之前是皇帝的侍中,常年隨侍宮中,根本不知道長安城中政商勾結的小道道;等到十八歲後……喔,十八歲後他就是驃姚校尉冠軍侯了,誰會拿這種和商人勾搭的小事來打攪驃姚校尉冠軍侯呢?
霍去病默不做聲了,大概是在思考大漢權力變現的深刻邏輯。而皇帝斟酌許久,很自信的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我們可以假扮為珠寶商人,販賣稀奇罕見的珍玩。”他道:“這種買賣在後宮很火熱,方便我們出入未央宮與長樂宮,接觸權力的核心,預備後來的大事。”
“珍玩?”穆祺道:“陛下打算販賣什麼珍玩?”
“弄點玻璃工藝品就行了。”皇帝對這一套已經很熟悉了:“染色玻璃、機床磨製,最好再噴點香水,糊弄他們綽綽有餘。”
“這個很好糊弄的‘他們’當中——”
“也包括朕自己。”皇帝麵不改色:“你們搞點絲綢,刷幾層金漆,能有多華麗就搞他多華麗;隻要能直送禦前,博取另一個‘我’的喜愛,那接下來什麼問題都不是問題——沒辦法,當時的審美就是這樣。”
信息技術爆炸之後,獲取感官刺激的成本越來越低,物極必反,現代人的審美標準開始傾向於留白及極簡主義;但在技術極端落後的古代,即使上層貴族也不能隨意滿足聲色之欲,於是欲·望轉化為審美上的渴求,講究的就是繁複、精致、華麗,要將一切美的元素堆砌排列,儘情滿足審美上的需求。
而在這一點上,孝武皇帝更是表現得格外突出——穿越到現代之後,他仍然遵循宮廷的慣例,每天都要更換新衣(換下的衣服當然也被賞人了);而挑選衣物飾品的品味亦相當之與眾不同,顏色和風格都非常的——大膽——,要不是氣質和儀態還算壓得住,大概早就成了附近輿論場中二流子都市傳說了。
坦誠是最大的武器,在皇帝爽快承認之後,穆祺反而無話可說,隻能發呆。
三言兩語將人噎了回去,皇帝打算再詳細闡述闡述他售賣珠寶混入宮廷的精密計劃。但長平侯同樣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提醒:
“好教陛下知道,宮廷中售賣珠寶珍玩的生意,都是各有貴人把持的,等閒很難混入……”
皇帝皺了皺眉,卻並不怎麼感到意外。他上一輩子就知道禁中的供應是極大的蛋糕,大大小小的顯要都要來分一杯羹;隻不過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小,九五至尊先前也懶得用心而已:
“都有哪些‘貴人’呐?”
“諸位長主、嬪禦、女官,都要用些脂粉錢。”
長平侯的謹慎一如往昔。雖然列舉了三個例子,但懂的人一看就能明白。嬪妃女官止步宮中,對外朝的影響其實不大;真正能長袖善舞、撥弄權勢的,還得是與皇帝血緣密切,又可以隨時出入禁中的尊貴長公主們——譬如武帝一朝的某兩位——喔不,某一位貴人。
眾所周知,平陽長公主畢生孜孜不倦的重大事業,是給弟弟拉皮條送人,以及借著拉皮條攬權,在斂財上的興趣還真沒有多大;能夠貪得無厭到連珠寶這點小錢都絕不放過的,當然隻有一位——
“朕的姑母倒管是得真寬,處處都要插手。”皇帝哼了一聲:“連幾件金銀首飾也不肯放鬆,怪不得宮裡上供的珍玩,品質總是不能如意……不過也罷了,朕的姑母無非為的是個錢字;但凡能將宮中的門路走通,花費些也不算什麼。”
隻要不涉及政治底線,皇帝對親戚都是非常寬容的。竇太主有血緣和情分在,在宮中撈錢就根本不是大事。
但長平侯卻再次猶豫了。躊躇許久之後,他小心開口:
“陛下說得是,但京中常有傳聞,說托竇太主辦事賣珠寶,不但要看錢,還要看人……”
“看人?”
皇帝難得的露出了茫然之色。九五至尊消息靈便,也總有懶得關心的花邊新聞。而相反,這種八卦消息引人注目,反而最容易通過野史筆記流傳下來,吸引到後世某些無聊人士的注意——比如現在臉色驟然變得古怪的穆祺。
“什麼叫‘看人’?”
麵對君主的垂詢,長平侯衛大將軍不能不頂住穆先生詭異之至的目光,硬著頭皮回答:
“陛下還記得,那位隨侍竇太主的董偃董君麼?”
穆祺的臉色更古怪了——“隨侍”!說得多麼委婉,多麼動聽,誰能說大將軍不懂文學修辭的美?
皇帝記起來了:“被東方朔嗬斥過的那個‘主人翁’?”
不好說是幸運還是不幸,董君到底還是在天子的心中留下了一點印象,雖然形象極為淺薄,僅僅隻是作為東方朔的掛件而隨同出現,大概連名字都已經模糊。
“陛下說的正是。”大將軍小聲道:“京中傳聞,都說這位董君是賣珠人家的兒子,買賣珠寶時被寇長主看中,留在府中長大。從此,從此外麵就有了慣例,想走長公主門路的官吏,多半要盛飾美少年以進,否則很難跨過太主府的大門……”
皇帝瞪大了眼,一時居然做聲不能。而穆祺期待已久,此時終於迫不及待地笑出了聲:
“真是老劉家的傳統——‘盛飾美少年以進’!”他格格笑道:“現在哪裡去找美少年?喔,我看陛下也是風韻猶存嘛!”